“山中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在阴暗的茶座里,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桌子的两旁,三上开口了。三上讲这句话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心跳。
山中对这素不相识的司机的来访,已预感到绝不是什么好事。他尽量装作镇静的样子,视线一直盯着对方,想摸出对方的来意。
“哎呀,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是坐过你的车吗?”
“当然坐过喽。”三上答道。“是在特殊情况下搭乘的。”
“特殊情况?”
山中不安地眨动着眼睛,极力回忆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真的记不清了。我们给出租汽车添过不少麻烦,坐过车。不过,怎么也不能记住每一个司机的面貌啊。”
“那倒也是。一般的乘客都是这样。不过在司机这方面,有些乘客的面貌会留下印象的。”
“怎么,我什么地方给你留下印象了呢?”
“山中先生,咱们干脆开门见山吧,吞吞吐吐的,你也会觉得别扭。”
“……”
“山中先生,现在警视厅正在找您哪。”
“你说什么?”霎时间,山中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从椅子上漂浮起来了。眼睛睁大了,脸色也变了。“你、你说些什么呀?”
山中怕人看出他的慌乱,嘴角上装出微笑的样子。可是内心的不安却在眼睛里流露出来。
“你也许忘了,我记得那天从银座的‘克洛镇’拉过你。对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时间已经晚了,你和酒吧的一个女招待在一起……”
“是吗?”山中大吃一惊,又重新看了看三上的脸,然后像思考什么似地直愣着眼睛,“有过这个事吗……”
“当然有过,确实是我去送你们去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你这次特意来找我,是不是凭着那个印象来的呢?”
“在那天晚上回库之后,从第二天起我的身体就不大好,歇了三四天。病好之后到公司去上班,正好听到所长训话,一般情况下就讲一讲汽车整备啦,运行注意事项啦,啰嗦一阵儿了事。可是,那天却向我们传达了一件新闻……”
“……”
“你猜是什么?是传达警视厅的通告,结果正是我送你们那天的同一时间,田村町的楼房转角那里发生了一桩杀人案。犯人至今还没有逮住……”
三上一面讲一面观察山中的反应。
也确实有反应。山中的表情很复杂,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三上。
“围着现场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作证,当时有一个青年人从出租汽车上走下来,蹲在尸体旁有过令人不解的举动。警视厅认为这个人可疑,现在正在追查他的下落。”
“……”
“要找到这个人,就得从拉过这个人的出租汽车上找线索。希望知情人赶快向警视厅报告……我听了吓了一跳。我说,山中先生,这不正是你吗?”
山中在喉咙里发出了低微的呜呜声。
“不过,山中先生,”三上接着笑嘻嘻地说道,“请放心,这件事,我和谁也没说过。当然,更没有去报官。”
“这就是你找我谈话的拿思吗?”
山中第一次用反问回答了三上。
“不,人往往因无谓的事被怀疑,结果弄得纠缠不清。所以……我在这方面,对别人的事是特别慎重的……”
山中没有搭话,两个人沉默起来。山中把手伸进上衣里面的口袋。三上想,哎呀,要掏钱了。
山中取出的不是钱夹,手指夹出的只是一只银制打火机。这使三上有点失望。
山中那娇嫩的脸上洋溢着女人般的微笑。
“你及时地告给我这件事,这太好了。嗯,你是叫三上吧?”
山中点上了纸烟。
“是的,是三上。”
“正如你所说的,人要是牵连上无谓的事,就太没意思了……是啊,我的那个无意识的举动,警视厅却当成问题了。”
为了避开袅袅青烟,他眯缝起眼睛凝视着三上。
“就是嘛,不管怎么说,这事经我们所长以警视厅的名义一宣布,全体司机都听到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山中歪着头,自言自语说道。“我坐你的车,路过的时候,只是下去看了一眼,那你是知道的。咱们经过楼房的时候,人早就成群了,我只不过出于好奇,下去看了看。”
“对,这个,知道是知道,可是……”
三上回答得很暧昧。
“说老实话,”山中一郎接着说下去。“你在车上等着,可能不大清楚。我一听说死了人,就挤到前面去了,见一个醉汉模样的人倒在那里。有时候粗心大意的人会把醉汉当成死人的,我是这样想的。我蹲下去想看个究竟,结果觉得很奇怪,仿佛没有呼吸了。就这些呀,凭这些就把我当成了嫌疑分子,警视厅竟然要追查我,这也太奇怪了。”
三上想,这只不过是山中的一面之词罢了。在这之前自己也做过种种猜想,他的话很难令人置信,他的私生活更是个谜。
“不过,三上先生,”山中一面窥视着三上的表情一面说道。“我本身也是公务员,都厅的职员嘛……警视厅要迫查我,我出面说明一下也就行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都厅这个地方,对涉及这类事情的职员,总是不太喜欢的。那倒是没什么,说是没什么,一旦他们知道被警视厅一直追查的就是我,上司就要冷眼相待了。这和一般公司不同……怎么说呢?这,这还是过去的衙门习气,处处考虑衙门的体面、权威什么的……”
“……”
“另外,各种谣传都会对我不利的……例如有的公务员喜欢散布一些无中生有的闲话;再加上都厅内部的报纸,立刻会把这事登出去。在找不到材料的时候,说不定会把这事当成骗人的法宝大书特书。尽管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没多大油水,但因为这件事在厅内报纸登出我的姓名,上司一定会冷眼相待的。说不定会有坏人出来加害于我,那我的前途就会断送了。厅内报纸可够厉害的,局长、秘书长、课长听了这种新闻还有些胆战心惊呢。”
“……”
三上耐心地听着山中花言巧语的辩解,想从这像辩解又像说明的话里话外抓到点什么。
“为了这个,希望你把这件事秘密了结才好。听你说,这件事直到现在你还没向任何人说过。那我太感谢了。今后也请你严守秘密,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我这个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只是警视厅追查的正是我那天晚上拉过的人,我这才找你打个招呼。请你注意点儿。”
“谢谢,太感谢你的好意了。”山中又把手伸进衣袋,这回当真取出了钱夹。这是一只鳄鱼皮制的华丽的钱夹。山中用手指在里面拨弄着,最后取出两张千元的钞票。
“你拿这点儿钱买盒烟吧。”
“不,这哪能……”
“这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嘛。”
山中把钞票放在三上眼前。
三上没有立即伸手,这不是因为客气,而是对这个数目极为不满。他认为山中会拿出更多的钱来,怎么也得给个两万、三万的,没想到拿出来的仅仅是两千。
山中并不是想用这点儿钱作为酬谢的,他是怕给多了反而会暴露自己确实有问题。
三上考虑的是该不该和山中翻脸。在这以前从各方面看,山中的奢侈生活决非一般下级职员所能作到的。翻脸又觉得材料不足。现在也有的青年人不惜欠债挥霍享乐的。如果在山中身上得不到更多的证据,是不能对他施加压力的。
首先必需摸清他的月收入有多少,一个月又花费多少。这就要找到他的住处,详细了解他的日常生活情况。把那个小胡子的身分弄明白,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这两个人一定有什么勾结。他们是用什么手段捞钱的呢?山中在“克洛镇”酒吧花了多少钱,又在女招待真由美身上花了多少钱?这就得去“克洛镇”向经理、堂倌去打听,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清炖嫩鸡的“筑紫”。不管是山中还是小胡子,不是一起进去的,而是分别出现在那里的。看来这两个人好像一直在那里会面。在“筑紫”门口接待山中的侍女,对他像接待熟客那样亲切。这地方也得仔细调查。
昨天夜里,因为玩弹子,让两个人溜掉了。一般到饭馆吃一顿酒至少也得磨蹭两个小时,他们出来得为什么那样快,还不到一个小时。从两个人分别出入来看,或是从在那里呆的时间过短来看,与其说他们是来寻欢作乐,倒不如说是另有企图……
就在他眼前放下两千元钞票的这一分钟里,三上的脑海里翻腾起来了。
无论怎么说,掏出这两千元的举动,就足以说明山中是有小尾巴的。不然的话,就这点小事儿,是不值得出钱的。从付给两千元的这件事来看,三上确认山中在田村町杀人案中一定有什么隐私。
“太不好意思了。”三上突然高兴地向对方道谢。“何必这样呢,这我怎么能收啊。”
“这是怎么说的?我这也不算什么谢礼。请不要客气了。”
“不敢,不敢,给您送个信儿,就这么点小事……”
“你,”山中凝视着三上的脸。“前些天去‘克洛镇’找我的就是你吧?真不凑巧,我没在那里,后来听女招待说的。”
“唤,真对不起。是我。就是为了通知您这件事,因为您是从‘克洛镇’坐的车,所以只好到那里去找您。”
“为了这忠告,你这么辛苦,这点小意思总应该收下吧。”
三上这才把钱收下。
“太对不起了。”
三上把钱塞进上衣兜。山中看他把钱装好,才说道:
“三上先生,你是哪家出租汽车公司的?”
三上不愿说出实情,有些踌躇。但为了今后打交道,瞒也不太容易瞒过。到必要的时候换一个公司也就是了。
“青云出租汽车公司,营业所在池袋。”
“是吗?你住的地方也在池袋附近吧?”
“是的。那里又脏又乱,我轻易不向外人讲。”
“是单身吗?”
“没成家也没立业。”三上轻轻地一笑。他不愿多讲自己的身世,于是站了起来。“太谢谢了。”
“哪里哪里,你太辛苦了。”
山中一郎仍坐在椅子上,他没有和三上一块儿出去。
三上来到外面,因为屋里阴暗突然被明亮的光线射得眼花,这光线同时也射进了三上的心里。
山中独自留在茶座里,是有原因的:这里有他的熟人。三上刚出去,那人便从另一个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山中面前。
“刚才那个人是干什么的?”
他边说边拉过椅子坐在山中对面。这个人有二十七八岁,矮胖子,圆脸,小眼睛,小而端正的鼻子,气色很好。很讲究穿戴,上衣、领带、鞋的颜色都是统一的。这人似乎喜欢茶色,连身旁放着的手提包也是茶褐色的。
“你忘了,前几天到你们店里打听我的那个司机了?”山中笑着说道。
“啊,果然是他呀?听店里的人说过。”这人是“克洛镇”的经理,叫羽根田昌一,是从堂倌提拔上来的。“我一来就看出是这么回事儿。”
“我看见你进来了。你正看见我掏钱包来吧?”
“看见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哼,这事说来好笑。”山中换上一支纸烟,收缩着面颊吸了一口。“据说他早就在找我,上你们店里那只是其中的一次。”
“原来是这样。”
“今天是初次见面,他说警视厅正在查找我。”
“警视厅?怎么回事?”
“说起来可笑。前几天,从你们那喝完酒,我和真由美回去的时候,坐的好像是他的车。他是这么说的。他的面目我记不清了,这倒没什么。就在那时候,田村町出了一桩杀人案。我正好从那里路过,下去看了看那个尸体。”
“……”
“这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向警视厅报告了。真有爱管闲事的。警视厅向都内的出租汽车清求协助,要求拉过那客人的司机前去报告。”
“他呈报了吗?刚才那个司机。”
“不但没去报告,反而来通知我。可能是想弄几个钱吧?呈报给警视厅就一分钱也得不到了。”
“那两千元是作为谢礼的吗?”
“就算是吧,给的有点少,他好像不太高兴。给多了,他还以为我做坏事了呢,倒不好了。”
“的确。这个司机究竟是什么人呢?”
“说是叫三上,公司的营业所在池袋。”
山中好像若无其事似的。
“这个人有些蹊跷,还是少接近为妙。”
酒吧经理喷着烟圈,说了一句忠告的话。
要的红茶端来了,两个人转换了话题。
“怎么样,那边有些眉目了吗?”
山中拿起柠檬放在唇边问道。
“总算说妥了。那边总是不肯答应,还不是想多要些钱吗。最后我暗示给他,我可要另打主意了,他这才答应了。”
“因为是新楼房,地势又好,又有地下室,也许对方看行情上涨了吧?押租还是两千万元?”
“是的。我还请他免收了房租,不然还得多出三十万元呢。”
“总算是办妥了。该进行店内设计了吧?”
“找了个能干的设计师,一切都是和他商量的,已经弄出来了。”
“这回就不用给别人干了,一店之主,又是第一流酒店的主人。祝贺你呀。”
“谢谢。”
“店里的一些人开始工作了?”
“这些都有了安排。在银座一带当堂倌、经理,混了十多年啦。”
“真是一名无可挑剔的干将啊,干这一行你可是个英雄好汉啊。”
“还算凑合吧。山中先生,现在还不急着把真由美拉过来,先叫她留在克洛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