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经写到了这本书的结尾。或许,聪明的读者们认定我的故事其实早已结束而已经将书抛在了一旁。曾有一段时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许多年前,我把这些书页塞进了一个角落,打算不再翻看了。那些日子里,我想将心力放在自己创作的其他故事上去,这些故事不是为了苏丹,而是为我自己而创作的。这些故事里讲的是一位变成了狼、与狼生活在一起的商人以及在我未曾去过的国家里的荒凉沙漠与天寒地冻的森林中发生的爱情故事。我想忘记这本书,忘记这个故事。虽然我知道,听过了那么多的传言,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忘记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若不是听信了两周前那名访客的话,我可能已经成功地将这本书遗忘了。现在,我把这本书又拿了出来,而且今天,我终于知道,这是我所有的书中我自己最喜爱的一本。我会完成这本书,遵照它应该有的终局,像我所想要的那样,像我所幻想的那样去完成它。
我坐在那张旧桌子前,要完成我的书。从那里,我可以看见海面上一艘从天堂堡航向伊斯坦布尔的小帆船,可以看见远方橄榄园中的磨坊,可以看见庭园深处的无花果树下互相推搡嬉戏的孩子们,还可以看见伊斯坦布尔通往盖布泽的那条尘土飞扬的路。冬天风雪时节,很少有人经过这条路,而到了春天与夏天时,我可以看见前往东方、安纳托利亚,甚至到巴格达和大马士革的驼队。我经常看到龟速前进的破烂牛车,有时远远瞧见看不出穿着什么衣服的骑马者,会引起我一阵兴奋,但当他走近以后,就知道他不是来找我的。在那些日子里,没有人来;而现在,我知道也不会有人来。
但是,我没有怨言,而且也不孤单。担任皇室星相家那些年,我存下了一大笔钱,结了婚,有了四个孩子。或许是得自这一职业的预感,我预见灾难即将来临,及时放弃了职位。在苏丹的军队开赴维也纳之前,在阿谀奉承的小丑及接替我的皇室星相家因狂败被斩首之前,在我们那位热爱动物的苏丹遭到废黜之前,我就逃到了这里,来到了盖布泽。我建了这栋别墅,然后和我喜爱的书籍、我的孩子们及一两个仆人移居到了此地。我是在担任皇室星相家期间结的婚,妻子比我年少许多,她很会做家务,为我掌理整个家务及一些小事务。她让年近七十的我,整天独自留在这个房间里写书与幻想。因此,为了替我的故事与人生找寻一个合适的结局,我一直不停地想着他。
然而,刚开始几年,我却努力不去想他。有一两次,苏丹想谈论他,却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这个话题。我相信苏丹对此也感到很满意。他只是好奇,但我永远无法得知他特别好奇的是什么,也无法知道他有多么好奇。刚开始,苏丹说我不该因为曾受他的影响、曾受教于他而感到羞愧。他一开始就知道,那些年间我呈上的所有书籍、时间表及预言,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而且甚至当我留在家中奋力设计我们那个后来陷在沼泽里的武器时,他也曾这么告诉过他。他也知道他已经告诉了我这件事,如同我也习惯告诉他一切一样。或许当时,我们两人都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我觉得苏丹比我们更实际。到那些日子里,我才认为苏丹比我聪明。他知道一切该知道的事,而且在玩弄我,让我更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或许,这里面有我对他的心存感激,因为他从那个沼泽中的挫败和士兵因诅咒流言所爆发的怒气中拯救了我;而当时,他们发现那个异教徒逃跑后,有些士兵想砍掉我的脑袋。如果刚开始那几年苏丹就坦白问我的话,我相信自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那些日子里,还没有流言指称我不是原来那个我。我想和别人谈谈发生的事,我想念着他。
独居在那栋我们共处多年的屋子里,让我感到更加心烦意躁。我的荷包满满,也就在那时,我经常去奴隶市场。我来来回回去了好几个月,直到找到了我想要的。最后,我买了不是真的很像我或他的可怜家伙,并带他回了家。那天晚上,当我告诉他,要他教我一切他知道的事,告诉我关于他的国家、他的过去,甚至承认他曾犯下的罪行,并把他带到镜子前时,他被我吓坏了。那是个可怕的夜晚,我同情起了这个可怜人。我原本打算早上放他自由,但我的吝啬却阻止了我,于是又把他带回奴隶市场卖掉了。之后,我决定结婚,并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街坊。他们欣然来访,因为他们认为终于可以让我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街坊安宁的日子终于就要到来了。我也甘于像他们一样,我很乐观,认为流言已然平息,我可以年复一年为我的苏丹编造故事,平静地生活。我慎重地选择了妻子,她甚至会在晚上为我弹奏乌德琴。
流言再起时,刚开始我以为这必定是苏丹的另一个游戏。因为我以为他喜欢观察我的忧虑,喜欢问些让我感到不安的问题。起初,当他突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并不是很紧张。“我们了解自己吗?一个人必须非常清楚自己是谁。”我以为他是从对希腊哲学感兴趣却又不懂装懂的谄媚人士身上学来这种令人不安的问题的,那时他又开始在身边聚集这些阿谀奉承之辈。当他要我为这个主题写些东西时,我交给了他一本我撰写的关于瞪羚与麻雀的新书,内容是它们从不自我反省,对自身也一无所知,所以能够过得很幸福。当我了解到他认真看待这本书,并且愉快地阅读时,我松了一口气。但闲话开始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说我把苏丹当成了笨蛋,因为我甚至不像我接替其位的那个人,他比较瘦,也较纤弱,而我变胖了;当我说我无法了解他所知道的一切时,他们知道我在说谎;说有朝一日再战时,我也会像他一样带来厄运并逃亡,我会向敌军出卖军事机密,轻易引来战败,等等,等等!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这些我相信是由苏丹发起的流言的伤害,我退出了宴会和节庆,不再频频公开露面,减轻了体重,小心探询到了那最后一晚王帐里谈论过的事情。妻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我的收入不错,我想忘记这些流言,忘记他,忘记过去,平静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几乎坚持了七年。如果我的神经再坚强一点,或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察觉到苏丹身边将有另一波整肃异己的行动,我可能会一直走到最后,因为我走过了苏丹为我打开的一扇扇大门,使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希望忘怀的自己的身份,也使我已经忘记了他。最初,有关我身份的问题让我胆战心惊,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厚着脸皮回答了。“一个人是谁有什么重要?”我会这样说,“重要的是,我们做过的与将要做的事。”我相信,苏丹是通过这种家常便饭的话题进入了我的内心深处!当苏丹要说说关于意大利这个他逃往的国家的事,而我回答对此所知不多时,他大发雷霆:他曾经说他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只要记得他曾说过些什么就足够了。就这样,我再次向苏丹仔细描述他的童年与他的美好回忆,其中一些我已写进了这本书。刚开始,我的胆量还不错,苏丹如我所愿地倾听——仿佛在听某人说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后来几年他却大不相同,听我说话的样子开始变了,仿佛说话的人是他。他会问我一些只有他才可能知道的细节,还告诉我不要害怕,要我说出浮现于脑海的第一个答案:造成他姐姐口吃的突发事件是什么?帕度亚大学为什么没有让他入学?当他在威尼斯首次观看烟火表演时,他哥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当我如亲身经历般告诉苏丹这些细节时,我们要么在水上泛舟徜徉,要么在满是青蛙的荷花池边休息,要么在关着不知羞耻的猴子的银笼前面,要么在他们曾一起走过、充满共同回忆的一个花园中。此时,我的故事,以及我们那些如园里绽放的花朵般变幻闪现的回忆片段,让苏丹龙心大悦,觉得与我更亲密了。然后,仿佛回想一个背叛我们的老朋友,我们会谈起他的事。也就在这时,他说,他跑了也好,因为虽然觉得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是,他的无礼行为常让他忍受不了,好几次想要杀了他。接着,他又作了一些解释,因为我无法确定他到底在说我们哪一个,因而感到心惊肉跳,不过,他是以一种亲昵而非激烈的语气说的:有一段时间,因为无法忍受他那种看不清自我的愚昧,他害怕自己会在盛怒中杀了他——最后那天晚上,他差点就要叫刽子手了!后来,他说,我并不傲慢无礼;我没有将自己视为世界上最聪明、最能干的人;我并未擅自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来解析瘟疫的恐怖;我没有拿年幼国王被钉在火刑柱上这样的故事,让大家晚上睡不着觉;而且,现在听过苏丹的梦境后,回家我也没有可供描述并嘲弄这些梦境的对象,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编写哄骗苏丹的荒唐而有趣的故事!听着这些,我觉得像是在梦中一样从外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们两人,我惊恐地感觉到我们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但最后几个月,苏丹仿佛要把我搞疯似的,继续讲述道:我不像他,我没有像他一样把心力放在区别“他们”与“我们”的诡辩上面!早在苏丹八岁,还没认识我们,从对岸观看烟火时,我自己的“恶魔”就为了他,替漆黑夜空中的另一个恶魔带来了胜利,而现在我的恶魔则和他一起到了那个他以为能找到安宁的国家!后来,在几乎千篇一律的花园散步中,苏丹会很认真地问道:是否要成为苏丹,才能了解到世界各地七大洲的人实际都彼此相像?我心怀恐惧,未置一词。仿佛是要瓦解我最后一丝的抵抗努力,他再次问道:各地的人一模一样,他们可以取代彼此的位置,这不是最好的证据吗?事情已经败露了。
我希望终有一天,苏丹会和我一起成功地忘怀他,我也想积存更多的钱,所以也许我会耐心地忍受这些折磨。因为,我已经逐渐习惯了伴随着暧昧不清而来的恐惧。但他无情地打开又关上了我的心灵之窗,仿佛在一处我们骑马追兔子时迷失了方向的森林里随意闲逛似的。而且,现在他还公然在每个人面前都这么做,他身边再度聚集了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我感到害怕,我想就要开始肃清异己的行动了,我们的财产就要全部被没收了,而且我察觉到灾难即将到来了。就在苏丹要我说说威尼斯的桥梁,要我说说他童年吃早餐时的桌布花边,要我说说他因拒绝改信伊斯兰教即将被砍头前心中想起的那个面朝后花园的窗景,要我像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般把这些故事写成一本书时,我决定尽快逃离伊斯坦布尔。
我们搬到了盖布泽的另一栋房子,以便忘记他。刚开始,我担心皇宫会来人抓我回去,但没有人来找我,收入也不受影响。要么是他们把我忘了,要么就是苏丹正悄悄监视着我。我不再想这件事,开始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我盖了这栋房子,并依内心的冲动,设计布置了我想要的后花园。我看书打发时间,写故事自娱,同时听听那些得知我做过星相家而前来咨询的访客的话。我这么做是为了乐趣,而不是为了金钱。我或许就在这段时间才更加认识了自己从小居住的国家:我会先要来访的跛子、因丧子或兄弟而迷惑的人、久病缠身者、女儿迟迟不嫁的父亲、一直未能长高的人、嫉妒的丈夫、瞎子、水手及无可奈何的恋人们,仔细道出他们的人生故事,然后才把他们的未来讲给他们听。到了晚上,我把听到的一切写在记事本上,作为日后写作的材料,就像我为这本书所做的一样。
也是在这些日子里,我认识了那个将深切的哀思带进我屋子里的老人。他应该年长我十到十五岁,名叫艾夫利亚,一见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哀伤,我便断定他的苦恼就是寂寞,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说他整个人生都用在了到处游走以及即将完成的十册旅游书上;他说死之前,他打算前往最接近真主的地方,他要去麦加和麦地那,并且写下关于这两个地方的事;但是,他对自己的著作有所缺漏困扰不已,他想让读者知道意大利的喷泉及桥梁,这些事物的美丽他已耳闻多时。伊斯坦布尔流传的关于我的传闻使他决定来拜访我,不知我可不可以告诉他这些事物?当我说自己从未去过意大利时,他表示他和其他人一样明白这一点,不过听说我曾有一名来自那里的奴隶,他对我描述过一切,如果我也能将这些事告诉他,他也会对我说一些有趣好玩的奇闻轶事作为回报——编造与聆听有趣的故事,难道不是人生最愉快的事情吗?他扭扭捏捏地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张地图,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的意大利地图,我决定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事。
他伸出孩子般的胖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城市,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出名字后,仔细写下了我所描述的幻想。而且,他还想听听每个城市的奇特故事。就这样,由北向南,在十三个城市的十三个夜晚中我们走过了这个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国家。整个一上午做完这件事后,他从西西里搭船回到了伊斯坦布尔。他很满意我所讲述的内容,决定回报我以同样的喜悦。他给我讲述了消失在亚克(以色列西北部港市,十字军东征时的战场)空中的魔术师、产下大象的科尼亚妇女、尼罗河畔的蓝翼牛、粉红猫、维也纳的钟楼,并微笑着露出了他在那里安的门牙,还讲述了亚速海沿岸会说话的山洞、美洲的红蚂蚁。不知为何,这些故事激起了一种奇怪的忧伤,让我潸然欲泣。落日的红晖映满了我的房间。当艾夫利亚问我是否知道一些像这样的惊人故事时,我想要他大吃一惊,便邀请他和仆人当晚留宿——我有一个他会喜欢的故事,一个关于两个男人交换人生的故事。
那天晚上,当其他人都回房休息,我们两人等待的寂静降临这间屋子之后,我们再次回到了那个房间。那是我第一次想像出这个你们即将看完的故事的地方!我所说的故事似乎不像是虚构的,而像是真的发生过,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娓娓道出这些文字,一句句幽缓地依序说出:“我们正从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舰队截住了我们的去路……”
说完我的故事时,已过了子夜许久,房间里出现了很长时间的沉默。我感觉到我们都在想他,但是艾夫利亚心里的他,却和我心中的完全不同。我敢肯定,他其实是在想他自己的人生!而我,则在思索我的人生,还有他,以及我是多么喜爱自己创造的这个故事。我非常骄傲自己生活与梦想的一切,我们所在的房间洋溢着我们两人曾经希望拥有,以及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的所有悲伤回忆。也就在这时,我才第一次清楚地体会到,我再也无法忘记他,而这将让我的余生抑郁寡欢。此时我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独自生活,似乎随着我所讲的故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一个幽灵诱人的身影降临了这个房间,令我们感到不安。黎明将近时,我的客人说他喜欢我的故事,让我很高兴,但他也说对有些细节不以为然。或许是想挣脱这种令我们俩失去平静的回忆,尽快回到我新的人生,我全神贯注地听了听他所说的话。
他说我们应该追求我故事中的那种奇特与惊异。是的,或许我们只有这种东西才能对抗这世界令人厌烦的沉闷;正是因为从千篇一律的童年及求学时代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一生从未想过把自己关在四面墙壁之内;因此他一生都在旅行,无止境地一路寻找故事。但是,这种奇特与惊异,我们应该到世界当中去寻找,而不是从我们自己身上!想从我们内心去寻找,如此长期地思考自身,只会让我们不快乐。这正是我故事中的人物经历的事。正因为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无法忍受作为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接着,他问我:假如说这个故事中的内容都是真的,我是否相信这两名交换了身分的男子在他们的新生活中能够快乐?我沉默不语。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提到了我故事中的一个细节:我们不能让自己沉迷于一名独臂西班牙奴隶的希望中!要真是那样,借着写下此类故事,借着从自身寻求这种奇特,我们亦会成为另外一个人,我们的读者也会——真主保佑。如果人们一直谈论他们自己,谈论他们的奇特,如果书和故事都是讲述这样的事,那么这个世界会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想都不愿去想这样的世界。
但是我想这么做!所以,当我一天下来就喜欢上了的这个矮小老头在天破晓时集合随从,轻轻地踏上旅程前往麦加后,我立刻坐了下来,写出了我的书。为了更好地想像未来这个可怕世界的人们,我尽我所能,用了最多的笔墨把自己以及我无法与自身分离的他写进了这个故事。但是,最近我重新翻阅十六年前丢置一旁的这本书时,觉得自己在这点上做得不是非常好。因此,我向那些不喜欢作者自己谈论自己——尤其他又陷入了如此混乱的情绪中——的读者们表示歉意,因为我给我的书加上了下面这一页:
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也许,更多的是这样:我对他的爱,就像逐渐习惯了像昆虫一样抬手举足,就像了解每天撞击我的心灵之墙然后消逝的思想,就像认得从我可怜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的独特气息、稀疏的头发、丑陋的嘴巴、握笔的粉红色手一样。正因为这样,它们始终无法蒙骗我。完成我的书之后,为了忘记他,我把书抛在了一旁。我从未受任何流言所欺,对于那些曾听闻我们的名声,想利用这一点的人所玩的把戏也一样——一点也没有被这些欺骗!有的人说他在开罗的一位帕夏的庇护下正在设计新的武器!有的人说那场失败的维也纳战役中,他就在城里,向敌人提供彻底击溃我们的建议!有的人说曾有人看到他乔装成乞丐,出现在埃迪尔奈,并在一场他煽动的商人争斗中刺死了一名被褥匠后消失了!有的人说他在遥远的一个安纳托利亚小镇的街区清真寺里当伊玛目,建起了一间计时室——述说这件事的人还发了誓,而且他开始为一座钟楼募集起资金来了!有的人说他随瘟疫去了西班牙,在那里写书发了财!甚至有的人说是他操纵了把我们可怜的苏丹赶下台的政治阴谋!有的人说他住在斯拉夫村落,像一个传奇的癫痫神父一样受到崇敬,并且根据他终于得以听闻的真实告白,撰写着充满苦恼的书!有的人说他在安纳托利亚流浪,声称要打倒那些笨蛋君王,领导着一个用他的预言及诗文蛊惑而来的团体,并叫我也到他那儿去!为了忘记他,为了用未来的那些可怕的人及他们可怕的世界来自娱自乐,也为了充分享受自己的幻想,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来写书。在这十六年间,除了这些传言之外,我还听说了其他的各种说法,但我一个都不相信。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这样。有时当我们把金角湾遥远地区的房子当做牢房时,有时当我们等待怎么也不来的别墅或皇宫的邀请时,有时当我们饶有兴致地彼此憎恶时,有时当我们相视而笑,为苏丹写着另一篇文章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俩会同时突然专注于一个个小小的细节:早上我们两人一起看到的湿漉漉的狗,晾在两棵树间一排衣物的色彩与形状中隐含的几何学,道出人生的对称性的一个口误!现在我想念最多的就是这些!因此,我回到了这本有着自己身影的书,想像一些好奇的人会在我们死了多年或许是数百年后阅读此书,更多地幻想他自己的而非我们的人生。我真的不是很在乎是否有人看这本书,因此,即便不是非常彻底,我也在书中隐藏了他的名字。为了再度梦到瘟疫期间的那些夜晚,再度梦到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再度梦到在苏丹的花园里度过的愉快时光,再度梦到第一次在帕夏宅邸看到没有蓄须的他时我后背上感受到的一股寒意,我又回到了这本书。人人都知道,要找到我们失去的人生和梦想,就要再次梦想这所有的一切。我相信我的故事!
最后,我就来讲一讲我决定完成这本书那天的事,以此来结束这本书。两个星期前,当我再次坐在我们的桌子旁,试着构想另外一个故事时,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伊斯坦布尔方向的路上过来。最近都没有人给我带来他的消息,或许因为我善于对访客们守口如瓶,所以也不太相信以后他们还会再来。但一看到这位身着披风、手持阳伞的奇特旅客,我马上明白他是来找我的。他还没进到屋子里,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的土耳其语与“他”的有着同样的错误,只是不像“他”那么多。不过,进屋之后,他马上换成了意大利语。看到我酸着脸未作任何回应后,他用蹩脚的土耳其语说,他以为我至少听得懂一些意大利语。随后,他说,他从“他”那里得知了我的名字及我是谁。回国后,“他”写了一堆书,描述他在土耳其人之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冒险经历,以及那位热爱动物与梦境的苏丹,还有那场瘟疫和土耳其人民、我们宫廷的规矩及战争中的规则。由于贵族,特别是贵妇人之间,刚开始流行对神秘东方的好奇,“他”的文章大受欢迎。“他”的著作拥有许多读者,同时“他”在各个大学里讲课,变成了富人。此外,“他”的文章中的浪漫激情虏获了昔日的未婚妻,使她完全不顾年龄问题,与丈夫离了婚;他们结了婚,买回了因家道中落而卖掉了的家族旧宅,在那里住了下来,将房子和花园整修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的访客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曾赞赏“他”的著作而造访过“他”家。“他”非常客气,给了访客一整天的时间,回答了他的问题,并再次讲述了“他”在自己书中所写的冒险经历。就在那时,“他”详详细细地谈到了我。“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名为《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的书,在书中,“他”准备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现给“他”的意大利读者,从我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开始,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并且还将辅之以“他”个人对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评价。“您跟他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我的访客说道。接着,为了给我一个惊喜,他回忆了他读过几页的那本书中的一些细节:童年时期,我无情地痛打过附近街坊一位儿时友人后,我感到了羞愧,伤心地哭了;我很聪明,六个月内就全盘掌握了“他”教给我的天文学;我非常爱我的妹妹;我笃信我的宗教,总是做礼拜;我很喜欢樱桃果酱;我对继父的职业——缝被工作特别感兴趣,等等,等等。在他对我表现出了这么多兴趣后,我知道不能冷淡对待这个笨蛋,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充满好奇,于是我带他逐个房间逐个房间地参观了我的屋子。后来,他对我的儿子和他的伙伴们在花园玩的游戏深深着迷,不仅是棒击木片,他还让他们讲了捉迷藏、跳马以及他所不太喜欢的骑长驴等游戏的规则,并记在了本子上。这时他说,他是一个土耳其人的朋友。当我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在下午带他参观我们的花园,介绍盖布泽以及多年前和“他”一起居住过的屋子时,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当我们在他相当感兴趣的食品储藏室里小心翼翼地走在果酱瓶与泡菜坛、橄榄油与醋罐子之间时,他看到了我请一位威尼斯画家画的油画肖像,这时,他又进一步地像是透露什么秘密似的说,事实上,“他”并不是土耳其人真正的朋友,“他”直言不讳地写出了他们丑陋的事。“他”写道,我们现在正在走下坡路;“他”像谈论塞满旧垃圾的脏碗柜一样谈论我们的头脑;“他”说我们不会再有好转了,除了向他们投降,我们没有其他的出路;而此后我们会有数百年一事无成,只能模仿我们投降的对象。“但是,他本想拯救我们的。”我插嘴,希望他就此打住。他立刻回答说,没错,“他”甚至曾为此而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武器,但我们不了解“他”。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这部机器就像在暴风雨中触了礁的海盗船残骸一样,陷在了令人作呕的沼泽里。接着,他又补充说,是的,“他”的确曾经非常非常想要拯救我们。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魔鬼般的邪恶。所有天才都是这样的!他拿起我的肖像,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嘟囔着一些关于天才的话:如果不是落入我们手中当了奴隶,而是在自己的国家过自己的人生,“他”甚至可能成为十七世纪的达·芬奇。后来,他回到了他所喜欢的有关邪恶的话题,说了一两个他脑中大约记得的关于“他”贪财的流言。“奇怪的是,”他随后说道,“您根本没有受他影响!”他说,他已经了解了我,喜欢上了我。他还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之情:他无法理解,共同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彼此为何如此不相像。他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问我要我的画像。把画放回原处之后,他问我,他是否可以看看那些被褥。“什么被褥?”我疑惑地问道。他显得相当惊讶,问:“你不是靠缝制被褥来打发时间的吗?”这时,我决定把那本已经十六年没碰过的书拿给他看。
他变得非常激动,说自己看得懂土耳其文,对任何有关“他”的书,当然都很有兴趣。我们上了楼,来到我那间朝向后花园的书房。他坐到了我们的桌子旁。十六年后的此刻,我就像是昨天才放下了那本书似的从我把它塞进去的地方找到了它,把书摊开在了他的面前。虽然有点慢,但他还看得懂土耳其文。他带着我在所有游客身上看到的、令我十分生气的那种不需离开自己可靠而安全的世界就能得到惊喜的欲望,沉浸在了我的书中。我让他独自一个人待着,自己来到了花园,坐在覆有稻草垫的睡椅上,从这个位置,我可以从打开的窗户中看见他。刚开始,他显得很愉快,还探出窗外对我大喊:“您显然从未去过意大利!”但他很快就忘了我的存在。我在花园里坐了三个小时,偶尔以眼角余光打量打量他,等着他把书看完。看完了,他也就明白了。一脸的尴尬。他还喊了一两遍那座白色城堡的名字,那座在吞噬了我们武器的沼泽后方的城堡。他甚至白费力气地试着想和我说意大利语。然后,他转头看着窗外,沉思着,想要消化他所读到的东西,减轻他的惊讶,也顺便稍事休息。我愉快地看着他先是注视空虚无垠的一点——就像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都会做的那样,注视着并不存在的焦点;接下来则如我预期的,他看到了——现在他站在窗口看着他所看到的东西。是的,我聪明的读者必定已经明白了,他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愚蠢。如同我所期待的那样,他带着一种强烈的欲望开始翻我的书。我兴奋地等待着他找到那一页,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他所想要找的那一页,读了这一页。接着,他再次从那朝向后花园的窗子,看着他所能看见的东西。当然,我非常清楚他看到了些什么:
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现已年近七旬的我坐在那里。更远处,他看见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树和樱桃林间的井边。再往远处,一架秋千被长索挂在核桃树的高枝底下,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轻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