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打开车库的侧门向外张望。主屋山墙边的窗户全都亮着灯,但被窗帘挡着,要是里面的人不细看还是没法发现他。
他回头瞥了一眼索菲坐着的地方。他已经把车库的灯关了,但是他知道她就在卢克那辆福特车的副驾驶座上,紧紧地裹着那件粉色的厚夹克抵御寒冷。他朝她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走了出去。
他高抬起腿踏进雪地里,沿着车库那面没有窗户的墙壁迅速地移动着,一直走到主屋前。
他要去拿那辆法拉利的钥匙。他必须悄悄溜进厨房后面的门厅里,从装钥匙的盒子里把车钥匙拿走。索菲本来想和他一起去,但他劝她留下来,两个人一起去比他单独行动危险得多。
没有她在身边,他感到更加害怕。正是因为她,他才一直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这种假装也确实让他更加一往无前。但现在他感到自己实在怕得要命。他在主屋外的墙角里踟蹰不前,双手颤抖,双腿无力。那些陌生人随时都能抓住他,而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真的跟人打过架了,他认识一些会打架的同龄男孩儿,他们一般都在周六晚上和别人在酒吧外斗殴,但这些人都蠢透了,无一例外。虽然厨房里的那三个人在体形上并不比克雷格大多少,但他还是很怕他们。他觉得他们肯定都很会打架。而且他们有枪,他们可能会朝他开枪的。那会很疼吗?
他朝主屋前看去。他要从客厅和餐厅的窗户前经过,那两个地方的窗帘都没有放下来。现在雪也没有之前大了,要是有人往外看肯定马上就能发现他。
他逼着自己往前走。
他在第一扇窗户前停了下来,往里面看了看。客厅里的圣诞树上还闪着彩灯,隐约勾勒出了他早已熟悉的沙发、茶几、电视和躺在壁炉前的地板上的超大童袜,四只袜子都被塞满了装礼品的盒子和袋子。
客厅里没有人。
他继续向前走。这里的雪被海风吹成了一座雪堆,似乎比刚才的积雪要深了点。在这样的雪中跋涉非常累,他几乎想就这么躺下休息了。他想起自己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睡过觉了。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经过前门时,他暗暗担心那扇门会突然打开,然后那个穿粉毛衣的伦敦佬会跳出来把他逮住。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当他渐渐靠近餐厅漆黑的窗户前,一阵吠叫吓了他一跳。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撞在了胸腔上,但接着他就意识到那是奈莉。他们肯定把它关到了餐厅里。大狗认出了克雷格的身影,呜呜叫着想让他放它出去。“安静点,奈莉,帮个忙吧。”他小声说。他不知道奈莉有没有听见他的话,但它确实安静了下来。
他经过了停在屋前的两辆车:一辆是米兰达的丰田普瑞维亚,一辆是雨果的奔驰旅行车。它们的车身和车顶都盖满了雪,看上去就像从里到外都是雪做的一样,仿佛两辆配给雪人的雪车。他绕过房子的一角,看见靴子门厅的窗户里亮着一盏灯。他小心翼翼地从窗框边缘往里瞧,看到了那个放着外套和靴子的步入室衣橱。他还看到了那幅斯提普夫的水彩画,这画肯定是米兰达阿姨的作品,墙角倚着一把院子里用的刷子——还有固定在墙上的那个不锈钢的钥匙盒。
他运气很好,从门厅到厨房的门是关上的。
他凝神静听着,但还是听不见房子里的动静。
要是你揍了别人一拳,他会怎么样?电影里的人倒是就这么倒下了,但他十分确定现实肯定不是这么回事。更重要的是,要是别人揍了你一拳,你会怎么样?会疼吗?要是他们还不住手呢?要是被人射了一枪呢?他听人说,最痛苦的事不过腹部中弹。他吓得够呛,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行动。
他抓住了后门的门把,轻手轻脚地拧开,然后推了一把。门开了,他走了进去。门厅很小,只有六英尺长,里面修着一个老旧的大烟囱,烟囱旁还有一个很深的衣橱,因此房间也显得更窄了。钥匙盒就挂在烟囱那面墙上。克雷格过去打开了它。盒子里有二十个挂钩,一些钩子上挂着单把的钥匙,还有一些钩子上则挂着成串的钥匙。但他立马就认出了法拉利的车钥匙。他抓住钥匙串向上一提,但上面的钥匙链挂住了钩子。他慌了,手里的钥匙哗哗作响。这时,突然有人转了一下厨房门的门把。
克雷格的心都跳到了嘴巴里。那人正想打开从厨房通向门厅的那扇门。他(或她)已经转开了门把,但因为不熟悉这座房子,没有往回拉门,反而是在往外推。就在对方耽搁的这一瞬间,克雷格钻进了衣橱里,关上了门。
他没来得及思考,钥匙也没拿就溜了进去。但他刚进去就意识到,其实从后门去到花园里也花不了太多时间。他努力回忆自己有没有关上后门,觉得应该是没有关。那他靴子上的雪花有没有落到地板上?要是对方看见了就会知道不久前有人闯了进来,因为之前的雪花肯定早就融化了。而且他没关钥匙盒的盖子。
一个观察细微的人只要看见这些细节,一定马上就能猜出事情的原委。
他屏息倾听着。
奈吉尔转了半天门把才意识到这扇门是往里开的,而不是往外。他用力拉了一把,朝靴子门厅里看了看。“这样不好,”他说,“门和那扇窗户。”他穿过厨房,打开了通往储藏室的门。“这样就行了。其他门都别开,只开那扇面向院子的窗户。埃尔顿,把他们带到这里面来。”
“那里面太冷了。”奥尔加抗议道。储藏室里没有暖气。
“噢,别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奈吉尔嘲讽地说。
“我丈夫需要看医生。”
“打了我一顿还想看医生,不用找人收尸已经算他运气好了。”奈吉尔转身对埃尔顿说,“往他们嘴里塞点东西,这样他们就发不出声了。快点,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埃尔顿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了许多干净的茶巾。他把毛巾塞到了斯坦利、奥尔加和雨果口中,雨果现在已经醒了,但仍然昏昏沉沉的。然后他让这些被绑着的囚犯站起来,把他们推到了储藏室里。
“听我说。”奈吉尔对基特说道。奈吉尔看上去很平静,一直在忙着做计划、下命令,但他脸色苍白,那张愤世嫉俗的窄脸上表情阴郁。基特知道,在那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他的神经其实紧绷得就像吉他的琴弦。“警察来的时候,你负责到门口去接他们,”奈吉尔继续说道,“好好跟他们说话,放松点,装出一副遵纪守法的模样。告诉他们这里一切正常,家里的人除了你都在睡觉。”
基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面临枪决的死刑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出放松的样子。他抓住一把椅子的椅背支撑住颤抖的身体:“要是他们执意要进来呢?”
“阻止他们。如果他们坚持,你就把他们带到厨房里。我们到时候就躲进后面那间小屋里。”他指了指靴子门厅,“尽快摆脱他们。”
“托妮·加洛也会和警察一起过来,”基特说,“她是实验室的安全主管。”
“那你就让她滚蛋。”
“她肯定想见我爸。”
“就说不行。”
“她可能不会理我——”
奈吉尔抬高了声音:“你可长点儿心吧,她还能怎么样——难道把你敲晕了自己跨过你走进来?你就让她滚出去就行了。”
“好吧,”基特说,“但我们得让我姐米兰达闭嘴。她就藏在阁楼上。”
“阁楼?在哪里?”
“就在厨房上面。去衣帽间里的第一个衣柜里看看,在那些衣服后面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到阁楼里。”
奈吉尔没有问基特他是怎么知道米兰达的行踪的。他看向黛西:“你去看看。”
米兰达亲眼目睹了她弟弟向奈吉尔出卖她的过程,听见了他的每一句话。
她迅速穿过阁楼,钻过小门爬进了她爸爸的衣柜里。她呼吸急促,心跳不止,满脸通红,但她还没有慌了神,至少现在还没有。她从衣柜跳进了衣帽间里。
她听到基特说警察来了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他们得救了,欢欣鼓舞。她只需要在这儿坐着,等着那些穿着蓝警服的人从前门走进来抓住这些小偷就行了。但她接着就听到奈吉尔已经飞快地想出了一个摆脱这些警察的办法,她惊恐万状。要是警察们来了却并没有逮捕这些人,她该怎么办?她之前下定决心,到时候她就打开卧室的窗户大声尖叫。
结果这个计划也被基特毁了。
她很怕再次和黛西碰面,但还是勉强保持住了理智。
黛西搜查阁楼的时候她可以藏到基特的卧室里,那间卧室就在楼梯的另一边。黛西肯定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但米兰达或许可以利用这点时间打开窗户大喊求助。
她跑过卧室,手才放到门把上,就听见楼梯那边传来了一阵沉重的靴子踏地声。太晚了。
门开了。米兰达藏到了门后。黛西径直冲过卧室进到了衣帽间里,没有回头看。
米兰达溜出了门外。她穿过楼梯平台走进了基特的房间。她跑到窗户边,打开窗帘,心里期望着能看见警车的闪光灯。
但外面什么也没有。
她朝车道那边看去。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她能看到树林那边堆满了积雪的大树,但没有看见车影。她几乎绝望了。黛西只需要几秒就能看完阁楼,确定没人在里面。然后她肯定会搜查楼上的其他房间。米兰达需要时间。警察还有多久才能到?
她能想出什么办法,把黛西锁在阁楼里吗?
她没时间再去想其中的风险了。她跑回她父亲的卧室,看见衣柜的柜门还是打开的。黛西现在肯定就在阁楼里,一边用那双黑黢黢的眼睛四处环视,一边思考着那里面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下一个超重的成年女人。
米兰达想都没想就上前关上了衣柜的门。
衣柜没有锁,但它是实木做的,而且里面能供人施展的空间很小。如果她能把它堵住,黛西肯定得花点儿工夫才能出来。
柜门最下面有一个小槽,要是她能插个东西进去,门就会被卡住至少几秒的时间。她能用什么?她需要一小块木头,或者纸板,甚至来捆纸也行。她打开她父亲的床头柜,发现了一本普鲁斯特的书。
她开始动手撕下书页。
基特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阵狗吠。
奈莉的声音很大,充满攻击性,它只有在看见陌生人上门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有人来了。基特推开通向餐厅的回转门,看见奈莉正把前爪放在窗台上站立着。
基特走到窗前。鹅毛大雪已经减弱为细细的雪花。他朝树林看去,一辆车顶上装着橙色闪光灯、前面装着一把雪铲的大卡车正在往这边驶来。
“他们来了!”他大喊。
奈吉尔走了进来。奈莉大叫,基特说:“闭嘴。”于是奈莉退回了角落里。奈吉尔紧贴着窗户旁边的墙向外望去。
扫雪车清理出了一条八到十英尺宽的路。它经过前门,逼近停在门口的车辆,最后转了个弯,扫开了雨果的奔驰车和米兰达的普瑞维亚前面的雪。然后它又开到了车库前,掉转方向,在车库门前扫出了一片水泥空地。扫雪车正忙的时候,一辆浅色的S车系捷豹车从它清扫出的道路里开过来超过了它,停在了前门门口。
一个人影从车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留着一头短发,穿着一件羊皮衬底的皮革飞行夹克。借着车前灯的灯光,基特认出了那是托妮·加洛。
“甩掉她。”奈吉尔说。
“黛西是怎么回事?她花的时间也太长了——”
“她在对付你姐姐。”
“她最好是在这么做。”
“我信任黛西,胜过我信任你。现在你快去门口。”奈吉尔和埃尔顿一起退到了靴子门厅。
基特走到前门口,伸手开了门。
托妮正在帮另一个人从车上下来。基特皱了皱眉。那是个穿着一件羊毛长大衣、戴着一顶裘皮帽的老太太。他大声说:“这怎么……?”
托妮挽着老太太的手臂,二人一起转过了身。托妮看到前来应门的是基特,失望地垮下了脸。“你好,基特。”她说。她领着老太太走到了房前。
基特问:“你想干吗?”
“我是来见你父亲的。实验室里出事了。”
“我爸在睡觉。”
“相信我,他肯定愿意起来听听这件事的。”
“那个老女人是谁?”
“这位女士是我母亲,凯瑟琳·加洛太太。”
“我可不是个老女人,”这位老女人说,“我才七十一岁,身体壮得像条猎犬,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措辞。”
“好了,妈,他不是故意的。”
基特没理她:“她来这里干吗?”
“我会向你父亲解释的。”
扫雪车在车库前掉了个头,回到了它之前清理出来的车道上,穿过树林朝着主路驶去。捷豹车也跟在了它后面。
基特慌了。他该怎么办?车都走了,托妮却还在这里。
那辆捷豹突然停了下来。基特暗自祈祷那个司机不是看到了什么值得怀疑的事。汽车又向主屋开了过来。接着,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小东西被扔到了地上。基特想,那看上去就像只小狗。
车门又关上了,汽车缓缓驶离。
托妮走过去抱起了那个小东西。那就是一只小狗,一只黑白相间的英国牧羊犬,大概有八周大了。
基特有点犯糊涂,但他决定不向她开口提问。“你不能进来。”他对托妮说。
“别傻了,”她回答,“这不是你的房子,是你父亲的,他肯定愿意见我。”她继续搀着她母亲慢慢走过来,一只手里还抱着那只小狗。
基特被难住了。他本来以为托妮会开着自己的车来,这样他就能让她晚点再过来了。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追着那辆捷豹车让司机把车开回来。但那个司机肯定会问他原因,那辆扫雪车里的警察说不定也会过来问问他干吗要搞这么一出。那太危险了,所以基特什么也没做。
基特挡住了门口,托妮此刻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出什么事了吗?”她问道。
他知道自己没辙了。如果他一定要听从奈吉尔的命令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把那些警察又招回来。而托妮现在却孤立无援,相比之下她更容易控制。“你还是进来吧。”他说。
“谢谢。对了,这只小狗的名字叫奥斯本。”托妮和她母亲一起走进了前厅里。“妈,你要去洗手间吗?”托妮问道,“就在这儿。”
基特注视着扫雪车和捷豹车的灯光消失在树林里,稍微放松了一点。虽然托妮的到来让他备感压力,但至少他摆脱了那些警察。他关上了前门。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用锤子猛击了一下墙壁。
“这是怎么回事?”托妮问道。
米兰达从书里撕了厚厚一沓纸,折成楔形塞进了衣柜下方的小槽里。这也拖不了黛西多久,她得找个更坚固的东西才行。床边有一个被用作床头柜的古董柜子,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拖着这个桃花心木的大柜子穿过地毯,把它倾斜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角,顶住了衣柜的门。下一刻里面就响起了黛西推门的声音,她发现推不开,便开始对着柜门一顿猛砸。
米兰达猜黛西正躺在地上,头冲着阁楼,用她的靴子底踹着门。门剧烈地抖动着,但并没有被踢开。但是黛西很有种,她肯定会想办法出来的。不管怎样,米兰达至少为自己赢得了珍贵的几秒。
她飞奔向窗口,却只看见那辆大货车和那辆轿车驶离主屋的身影,她心如死灰。“噢,不!”她大喊道。那两辆车已经走远了,里面的人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太晚了吗?她跑出卧室。
她在楼梯顶上停了下来。门厅里,一个她从没见过的老太太正在往洗手间走。
怎么回事?
接着她认出了托妮·加洛。她正把脱下的飞行夹克挂到衣帽架上。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正在嗅着雨伞。
基特走进了她的视线。衣帽间又传来一阵巨响,这时基特对托妮说:“肯定是孩子们起床了。”
米兰达迷惑不解。这怎么可能?基特怎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肯定是在骗托妮,米兰达回过神来。他想让她以为这里一切正常,这样他就能劝她快点离开,或者出其不意,把她和其他人绑到一起。
但警察们已经走了。
托妮为她母亲关上了洗手间的门。他们都没注意到米兰达。
基特对托妮说:“你到厨房里来吧。”
米兰达猜,他们肯定会在厨房里收拾她。奈吉尔和埃尔顿肯定都在里面等着,攻其不备。
卧室里突然响起砰的一声:黛西从衣柜里出来了。
米兰达来不及思考就采取了行动。“托妮!”她大叫。
基特说:“糟了,别——”
米兰达喊道:“那些小偷,就在这里,他们把爸爸捆起来了,他们手里有枪——”
黛西从卧室里跳出来扑向米兰达,一把将她推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