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糟了。托妮开车去养老院时在路上花费了很多时间,但回来的路程她开得还要更慢。路上铺的一层薄雪被车胎压实了,冻成了一块难以融成雪泥的硬块。某些紧张的司机们把车开得慢吞吞的,连带着拖累了其他车辆。超过这些懒鬼本来是托妮这辆红色保时捷博克斯特的拿手好戏,但它并不擅长在湿滑的路面上行驶,所以她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缩短耗在路上的时间。
母亲心满意足地坐在她旁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羊毛外套,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她一点都没有生贝拉的气。托妮对此感到很失望,但同时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愧。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希望母亲能像自己一样对贝拉大发雷霆的。这将能证明她是对的。但母亲似乎认为自己等了那么久是托妮的错。托妮急躁地问过她:“你确实知道几小时前该来接你的是贝拉吧?”
“是的,亲爱的,但你妹妹需要照顾自己的家庭。”
“而我也得对我的工作负责啊。”
“我知道,对你来说,工作就是孩子的替代品。”
“所以,贝拉能让你失望,而我就不行?”
“你说得对,亲爱的。”
托妮努力想以母亲为榜样,让自己宽宏大量一点。但是她不断地想起她的朋友们在温泉疗养中心,或者坐在按摩浴缸里,或者猜字谜,或者在一大堆篝火旁喝咖啡的画面。夜越深,查尔斯和达米安也会越发放松,表现得更加让人忍俊不禁。迈尔克肯定会讲起他那位来自爱尔兰的母亲的故事,她在她老家利物浦可真是个传奇一般的烈女子。邦尼则会回忆起她们在大学时的时光,她们俩在当时是工程学院的三百个学生里仅有的两个女性,这可给她们找了不少麻烦。当托妮开车载着她母亲穿行在风雪中时,他们却过得多开心啊。
她告诉自己别再表现得可怜巴巴的了。我是个成年人,她想,而成年人就该承担责任。而且,母亲可能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所以在我还能和她在一起时,我都应该珍惜我们共度的时光。
但她发现,当她想到斯坦利时,要想看到积极的一面就没那么容易了。今天早上她还感到自己与他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但现在他们俩之间的鸿沟却比大峡谷还宽。她不停地问自己,她是不是给了他太多压力。她是不是逼他在自己与他的家庭间做出了选择?也许那时要是她后退一步,他也不至于被逼得非得做出个决定不可。但她也没有真的对他投怀送抱,而且女人必须对男人有所表示,不然他可能永远也开不了口。
后悔也没用了,她告诉自己。她已经失去他了,事实就是如此。
她看见了前方加油站的灯光。“妈,你想去洗手间吗?”她说。
“想,请停一下。”
托妮放缓了车速,把车停到了加油处。她给油箱加满了油,然后带着她母亲走到了屋内。托妮付钱的时候,母亲走进了女卫生间里。当托妮回到车里时,她的手机响了。想到这可能是“克里姆林宫”打来的,她急忙抄起了电话:“托妮·加洛。”
“我是斯坦利·奥克森福德。”
“噢。”她吃了一惊。她没有料到会是他。
“可能我现在打电话过来你不是太方便。”他礼貌地说。
“不,不,不,”她很快说道,坐进了驾驶座上,“我以为这是‘克里姆林宫’打来的电话,还以为那里出什么事了。”她关上了车门。
“据我所知,一切都很好。你的温泉之旅怎么样?”
“我没去。”她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你肯定很失望吧。”他说。
毫无原因地,她的心跳得飞快:“那你呢——一切都好吧?”她在想他为什么会打电话来,同时一直注意着那个灯火通明的结账处。她母亲还有一会儿才会出来。
“家庭晚餐最后以混乱收场。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有时也会吵架。”
“怎么回事?”
“可能我不该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她想。对于斯坦利来说,打一通毫无意义的电话可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通常来说他都十分专注,甚至她会觉得他面前其实挂着一张清单,上面列着所有他需要谈及的话题。
“简而言之,基特透露米兰达和雨果上床了——雨果是她姐姐的丈夫。”
“我的天!”托妮想象着他们每个人的样子:帅气又恶毒的基特;美丽丰满的米兰达;雨果,虽然身材矮小但魅力满分;还有气场十足的奥尔加。这是一桩性丑闻,但更让人惊讶的是斯坦利竟然会告诉她,托妮。再一次地,斯坦利对待她的方式让她觉得他们俩好像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但她之前误信了这种假象。如果她再次允许自己抱有希望,那他就会再一次摧毁她。但不管怎样,她还是不想结束他们之间的对话。“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她说。
“哎,雨果一直就不太可靠。奥尔加和他的婚姻已经持续了接近二十年了。她觉得十分屈辱,简直都气疯了——其实现在我都还能听见她在大喊大叫——但我觉得她会原谅他的。米兰达向我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她和雨果之间没有发展成婚外情,她只和他上过一次床,那时候她因为离婚的事情心情很低落;而且从那之后她一直为自己的所作非为感到非常羞耻。我觉得最后奥尔加也会原谅她的。让我烦恼的是基特。”他的语气变得很失落,“我一直希望我的儿子能是一个有胆量、有原则的人,而且能够长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正直的男子汉;但他既狡诈又懦弱。”
一瞬间,托妮突然明白了,斯坦利对她说的正是他想告诉玛塔的话。在经历这样的风波以后,他们俩会一起躺到床上,讨论他们每一个孩子的情况。他想念他的妻子,所以把托妮变成了他妻子的替代品。但她不再被这样的想法奴役。恰恰相反,她内心充满了愤恨,他无权这么对她,她觉得自己被利用了。而且她母亲还在加油站的卫生间里,她真的应该去看看她情况如何了。
她正要开口告诉他时,他说:“但是我不该把这些事压到你身上的。我打电话来是想说别的事。”
这才更像斯坦利的作风,她想。母亲多待几分钟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继续说:“过了圣诞节以后,你愿意在哪天晚上和我一起吃个晚餐吗?”
这又是闹哪出?她想。她说:“当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其实我很反对男人向下属求爱。下属的处境会很尴尬——她肯定会觉得,要是她拒绝的话,她的事业也会因此受阻。”
“我没有这方面的疑虑。”她说,语气有些生硬。他的意思是说,这次邀请并不是在向她求爱,所以她不需要担心吗?她发现自己有点喘不上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正常:“我很高兴能和你一起吃晚餐。”
“我一直在想我们今天早上的谈话,在悬崖上的时候。”
我也在想,她想。
他继续说:“我对你说了一些话,但话出口以后我就一直在后悔。”
“什么……”她几乎快窒息了,“什么话?”
“就是我说我绝不会再组建新的家庭。”
“你不是这么想的?”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有些害怕。真奇怪,对吧?在我这个年纪,还觉得害怕。”
“害怕什么?”
斯坦利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害怕我的感情。”
托妮几乎拿不稳手机了。她感到一阵潮红从她的喉咙涌上她的脸颊。“感情。”她重复道。
“要是我们的谈话让你觉得很尴尬,你直说就行,这样我也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继续说。”
“当你告诉我奥斯本约你出去的时候,我意识到你不会永远都是单身,而且可能很快就不是了。如果我正在丢人现眼,请你马上告诉我,让我不用再像现在这样备受煎熬。”
“不——”托妮咽了口唾沫。她意识到,对他来说吐露心声其实很难,距离他上一次这么跟一个女人说话肯定已经过了四十年了。她应该帮帮他。她应该明确地告诉她自己没有觉得被冒犯。“不,你没有在丢人现眼,一点也没有。”
“今天早上我觉得,你可能对我也产生了一点温暖的感情,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害怕。我该不该把一切都告诉你?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的脸。”
“我很高兴,”她声音低低地说,“我很快乐。”
“真的?”
“真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
“我正和我母亲在一起,我们在一个加油站里,她刚刚去了洗手间。现在我看到她出来了。”托妮下了车,手里还举着电话,“我们明早谈吧。”
“别挂电话,我还有很多话想说。”
托妮向她母亲挥了挥手,叫道:“这边!”母亲看到她,朝她走来。托妮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帮助母亲坐了进去,说道:“我得打完这通电话。”
斯坦利说:“你在哪里?”
她为母亲关上了车门:“在距离英维本只有大概十英里的地方,但行车非常缓慢。”
“我想在明天见到你。我们虽然都得照顾家人,但也有权为自己留出一点时间。”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她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我得挂了——妈妈开始觉得冷了。”
“再见,”他说,“只要你想,随时都能给我打电话。随时。”
“再见。”她合上手机盖,坐进了车里。
“笑容真灿烂,”母亲说,“你振作起来了。谁给你打的电话——哪个好人儿?”
“是的,”托妮说,“一个非常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