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妮·加洛觉得,到了午饭时间她就会失业了。
她环视着自己的办公室。她还没在这儿待多久。她才刚为自己争取到一席之地,办公桌上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她、她母亲和她妹妹贝拉,这是她们几年前拍的,那时她妈妈还精神矍铄。照片旁边摆着一本破旧的字典——她一直不擅长拼写。就在上周,她在墙上挂了一张她身着警员制服的相片,那是在七年前,她看上去年轻又热忱。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失去这份工作了。
她现在知道迈克尔·罗斯到底做了什么了。他发明了一套聪明、复杂的方法,绕过了她所有的安全防范措施。他发现了她方案的薄弱环节并且利用了这一点。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是在两小时前才知道的。当时她给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的董事长和大股东——斯坦利·奥克森福德,打了电话。
她之前一直害怕拨通这个电话。她必须向他汇报这个最糟的新闻,并为此承担责任。她让自己准备好应对他的失望和愤慨,甚至还有可能到来的盛怒。
他当时说:“你没事吗?”
她几乎落下了眼泪。她没有料到他首先考虑的竟然会是她的安全。她配不上他的好意。“我没事,”她说,“我们在进屋之前都穿上了兔子服。”
“但你肯定累坏了。”
“我在五点左右小憩了一个小时。”
“很好,”斯坦利说完,迅速换到了下一个话题,“我认识迈克尔·罗斯,一个安静的小伙子,大概三十岁,在我们这儿待了几年了,是个经验丰富的技术员。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在他花园的棚屋里发现了一只死兔子。我觉得他应该是带了一只实验室里的动物回家,然后被它咬伤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斯坦利干脆地说,“他更有可能是被沾了病毒的小刀割伤了。即使是经验丰富的人也可能会有所疏忽。那只兔子也许只是一个平常的宠物,在迈克尔生病后被饿死了。”
托妮希望自己可以假装相信他的话,但她必须让她的老板知道实情。“那只兔子被关在一个临时的生物安全箱里。”她争辩道。
“我还是怀疑你的说法。迈克尔不可能独自在BSL4里工作,即使他的搭档没有注意,每间房间里也都装着监控摄像头,要是他真的偷了兔子,监控器不可能没有记录下来。而且他在出去的时候还要经过好几个保安,他们肯定会发现他带着的兔子。最后,第二天早上在实验室里工作的科学家们也会立刻就发现少了一只动物。他们可能分不出两只兔子的不同,但他们肯定知道用于实验的兔子一共有多少只。”
虽然现在天色尚早,他的头脑却已经像他那辆法拉利的V12发动机一样开足了马力,托妮想。但他错了。“所有安全屏障都各就其位了,”她说,“但我得说,没有什么系统会是完美无缺的。”
“当然,你说得对。”要是你言之有理,他就会以迅雷之势做出让步,“我想我们应该有迈克尔最后一次在BSL4里的录像片段吧?”
“我马上就会去查。”
“我会在八点左右到,到时请给我一点答案。”
“还有一件事,员工们到了公司后这里难免会谣言四起,我可以告诉大家你将对此发表声明吗?”
“好主意。我会在,嗯,九点半吧,在大礼堂里做一次发言。”旧楼里那间宏伟的门厅是整座大宅里最大的房间,所有的大型会议都是在那里举办的。
托妮接着就叫来了苏珊·麦金托什,她是一名保安,二十多岁,留着一个男孩子气的发型,眉毛上穿了孔,长得十分美丽。苏珊立刻就注意到了墙上的照片。“你穿制服的样子很好看。”她说。
“谢谢。我知道你应该下班了,但是我需要一个女人来完成这件事。”
苏珊轻佻地挑了挑眉:“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托妮想起了公司在上周五举办的圣诞派对。苏珊打扮成了约翰·特拉沃尔塔在电影《油脂》中的样子,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身着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蹬一双在格拉斯哥被称为妓院鞋的绉胶底鞋。她那时邀请托妮跳舞,但托妮微笑着,温柔地说:“还是算了吧。”过了一会儿,苏珊在喝了几杯酒之后问她,她是不是习惯和男人睡觉。“没有我想睡的次数那么多。”托妮当时回答道。
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竟会被自己吸引,托妮感到受宠若惊,但她还是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需要你拦住所有到达公司的员工。你得在大礼堂里放张桌子,跟每个人都谈过话以后才能放他们进办公室或者实验室。”
“我该跟他们谈什么?”
“告诉他们病毒的安全防护出现了漏洞,奥克森福德教授会在今天上午给他们做一次详尽的情况介绍。你的态度一定要冷静、镇定,但别透露事情的任何细节——最好让斯坦利来告诉他们。”
“好的。”
“然后问问他们最后一次见到迈克尔·罗斯是在什么时候。我们昨晚已经在电话上问过一些人了,但也只问了有权限进入BSL4的那些人,再次确认一下没什么坏处。他在两周前的星期天离开了这里,要是有人在那之后见过他,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好的。”
托妮想问一个有些敏感的问题,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你觉得迈克尔是同性恋吗?”
“至少不是公开的。”
“你确定?”
“英维本是个小地方。这里只有两家同性恋酒吧、一家俱乐部、几家餐厅、一座教堂……我对它们很熟悉,但从没在任何一个地方见过他。”
“好吧。希望你别介意我觉得你会知情,仅仅是因为……”
“没事。”苏珊露出一个微笑,双眼直视托妮,“你要更努力才能冒犯我。”
“谢谢。”
那大概是在两个小时之前。而在那之后,托妮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迈克尔·罗斯最后一次进入BSL4的录像。她现在有了斯坦利想要的答案。她将要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也许会因此让她辞职。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与斯坦利见面的情景。她那时正处在人生的最低谷。她假装自己是个自由职业的安全顾问,但其实一个客人也没有。她相处八年的伴侣弗兰克离开了她,母亲也越来越年老昏聩。托妮那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上帝抛弃的约伯。
而斯坦利把她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给了她一份短期合同。他才发明了一种价值连城的新药物,担心会有人派出针对他的商业间谍。他想让她查明情况。她没有告诉他,那是她接到的第一个真正的任务。
她彻底搜查了办公场所有查找监听设备,接着观察在核心员工里有谁的生活水平超过了他们的收入。结果证明,没有人在监视奥克森福德医学公司——但是,她不安地发现斯坦利的儿子基特正在从公司里偷钱。
她非常震惊。虽然在她眼里基特迷人而不值得信任,但是,得要什么人才会偷自己父亲的钱?“那老家伙付得起,他有的是钱。”基特毫不在意地说。根据自己多年的从警经验,托妮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怀着什么深仇大恨——罪犯都只是些浅薄、贪婪的人,一点并不充分的借口就能让他们犯罪。
基特试过说服她把事情压下来。他保证,要是托妮这次不说出去,他就永不再犯。她有点动心:她也不想告诉一个才痛失亲人的人他的儿子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保持沉默就是欺骗。
所以,尽管十分忧虑,她最后还是向斯坦利和盘托出了整个实情。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表情扭曲。他发出一声“啊”,仿佛被体内的一阵剧痛击中了。那时他努力想要控制自己激烈的感情,而她同时见证了他的力量和他的感性,并因此而被他深深地吸引。
告诉他实情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她的正直得到了回报,斯坦利开除了基特,并且给了托妮一份全职工作。为了这一点,她将永远都对他保持坚定的忠诚。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回报他的信任。
之后生活蒸蒸日上。斯坦利很快就把她从安保领队提拔为设备总监,还给她加了薪。她买了一辆红色的保时捷汽车。
一次她说起自己曾在警察国家队里打壁球,斯坦利便提出要在公司的球场里挑战她。她虽然赢了,但也只是险胜,从那时起他们每周都在一起打壁球。他身体非常强健,而且手臂更长,但她不仅比他年轻二十岁,且反应非常灵敏。虽然当她偶尔心不在焉时他也能赢上几局,但最后通常都是她取得胜利。
而她也因此更加了解他。他打球时十分机灵,尽管常常铤而走险,但都有所回报。他好胜心强,但对待输赢时态度轻松大度。她敏捷的思维和他的头脑不相上下,她很享受双方的交锋。她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喜欢他。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自己不仅只是喜欢他,她的情愫已经超过了喜欢。
现在她感到,失去这份工作最可惜的一点就是,她将再也见不到他。
当她正要往大礼堂去,到他进来的路上见他时,她的电话响了。
一个带着英格兰南部口音的女声说道:“我是奥黛特。”
“嗨!”托妮很高兴。奥黛特·克莱西是伦敦警务处的一名警探。她们是五年前在亨登时认识的。她们俩同龄,奥黛特是单身,托妮和弗兰克分手后,她们俩一起度过两次假。如果两人住得近一点,她们一定会是最好的朋友。即便如此,她们也会每隔一两周就通一次电话。
奥黛特说:“我想跟你聊聊你那个染上病毒的受害者。”
“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托妮知道奥黛特是反恐小组的,“我猜我不该问你的。”
“不错。我只能说玛多巴-2这个名字给这边敲响了警钟,剩下的你只有自己去想了。”
托妮皱了皱眉。作为一个前警察,她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奥黛特得到的一些情报显示,某个警察组对玛多巴-2很感兴趣。也许某个嫌犯曾在审讯中提到过它;也许他们监听的某次谈话中曾出现过这种病毒;也许他们监视的某条电话线路上,某人曾把这个名字输入电脑的搜索引擎里。现在,只要有什么一定剂量的病毒失踪,反恐小组的警察们就会怀疑它们是被一些狂热主义者偷走了。“我觉得迈克尔·罗斯不是恐怖分子,”托妮说,“我认为他只是对实验室里的一只动物产生了感情。”
“那他的朋友们呢?”
“我找到了他的通信簿,英维本的警察现在正在核对信息。”
“你有没有留一份复印件?”
那就摆在她的桌上。“我可以马上就传真给你。”
“谢谢,这给我省了很多时间。”奥黛特说了一个号码,托妮把它写了下来,“你和你帅气的老板怎么样了?”
托妮从没有把她对斯坦利的感情告诉过任何人,但奥黛特仿佛和她心有灵犀。“我不相信这种办公室恋情,这你是知道的。不管怎样,他妻子最近去世了——”
“我记得那已经是十八个月以前了。”
“和他们接近四十年的婚姻比起来,这不算太久。而且他那么关照他的孩子们和孙子们,要是有人想替代他亡妻的地位,这些人肯定不会乐意的。”
“但是你知道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做爱有什么好处吗?他会担心自己不够年轻,精力不够充沛,所以一定会加倍努力地取悦你。”
“这一点看来我不得不信了。”
“还有什么呢?噢,对,我差点忘了,哈哈,他还很有钱。听着,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要是你最后决定不要他,那就给我吧。还有,要是你找到任何关于迈克尔·罗斯的新东西,记得私下通知我。”
“当然。”托妮挂了电话,看向窗外。斯坦利·奥克森福德的那辆深蓝色的法拉利F50正停进董事长专用的车位里。她把迈克尔通信簿的复印件放到传真机里,按下了奥黛特的号码。
然后,仿佛是一个正等待判决的囚犯,她向她的老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