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科特村附近
拉·朗西丹尼尔夫人
巴黎
十一月三十日
我最亲爱的朋友:
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收到你的信了。今天是十一月三十日,我也不敢指望会收到你的来信,这是一个特别让人心里不安的日子,因为它是我们曾经约好了的,我们的伙伴关系的最后一天。可我宁愿这一天早日到来,由于我们所订立的协议,看来已经不能再给你带来快乐了,为什么不应该让你从中早些解脱呢。从我这方面来说,那七次我们曾经在一起并肩战斗、而且每次都赢得了胜利的小小战役,是我度过的最快乐最有趣的时光。我就在你的身边。我清楚地看到,这种更积极、更具有刺激性的生活,对你是多么有益。我有多么幸福,我甚至不敢对你谈起它,也不敢让你知道我任何隐藏着的感情,当然,这不包括全心全意能让你高兴、能衷心地为你效劳的心情。今天,请你的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作出裁决。今天,你就是法律。
尽管我完全服从你的决定,可还是不得不提醒你,我们的第八次冒险将会是什么?这一点,我可是从来都不曾忘记过。也许我能重复一下你说过的话,它们一字一句都记在我的心里。
“我要求,”你说过,“你要给我找回一枚小小的、古老的别针,这个别针是用红玉髓镶在金线底座上做成的。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谁都知道,它曾经为我和我母亲带来了幸福。自从我的首饰盒里丢失那一天起,除了不幸以外,我就再没有其它东西了。帮我把它找回来吧,它是我的保护神。”
当我问你,这枚别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时候,你大笑着回答我:“七年以前——或者是八年——也许是九年——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掉的——我对它真是一无所知——”
也许你这是在向我挑战,是不是?也许你认为这是一个我无法满足的条件?不管怎样,当时我可是答应了,而且,我也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要是你在自己的信念里面,总觉得缺少了一件你如此看重的护身符,那么,我那些努力,我那些想让你今后的生活过得称心一些的努力,就会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绝不可以去嘲笑那些小小的迷信念头,它们往往是我们那些最值得称道的行为的主要动力。
亲爱的朋友,要是你曾经帮了我一把的话,我本来应该取得了又一次的胜利。
孤军作战,再加上日益临近的那个期限的压力,我是失败了。要是换成另外一种情况,要是你能够参与,又能够坚持到底的话,这事就会有最大的成功希望。
你会坚持到底的,对不对?我们双方订立的协议,我们总得把它兑现。在那个限定的时间内,把八个美好的故事写进我们日常生活的这部书中。这个故事应该写得生动,富于逻辑,还要把我们的坚韧不拔,敏锐的观察力,偶尔还有那么一点点英雄主义,都写进我们的故事里。现在要写的是第八个故事了。这回可得由你来唱主角,好让我们能在十二月五号,时钟在敲响晚上八点以前,能把这个故事恰好完成。
那天,你得按照我下面要告诉你的那些话来行动。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亲爱的,不要抱怨我教给你的这些东西都是毫无根据的奇谈怪论。要取得成功,每一点都是必不可少的条件:首先,到你表姐的花园里弄三根细长的灯芯草,把它像结辫子一样结在一起,两头打上结,这样,就弄成了一条像孩子们平常玩的那样的鞭子。
等你到了巴黎,买一条长长的项链,这项链必须是黑念珠做成的。每个念珠都应该是切割成多面体的,而且几乎都差不多是一样大小。你还得把它弄短,让它刚好只有七十五个珠子。
在你冬天穿的外套下面,再穿上一件丝质的蓝色长袍。头上戴一顶无边女帽,帽子上缀上几片红叶。脖子上再围上一条皮毛围巾。不用戴手套,也不要戴戒指。
到那天下午,你搭上一辆出租车,沿着河的左岸到圣德坚山教堂去。整四点时,就在教堂里面的圣水盆旁边,那儿会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太婆,手里拿着一串银色的念珠在做祷告,她会为你奉上圣水。你把你的念珠交给她,她会数一下你的念珠数目,然后再把它还给你。过后,你就跟着她走,你们要穿过塞纳-马恩省河的一处弯道,她会把你领到圣路易斯的一条偏僻街道上的一幢房子前面,到了那时候,你得自个儿进去。
在这幢房子的一楼,你会找到一个年纪不算太大、脸色非常苍白的男人。脱下你的外套,然后对他说:“我是来拿我的别针的。”
见到他不安和惊慌的样子,你用不着着急,在他面前,你要保持镇静。要是他问你什么问题,或者他想知道你去找他的理由,或者是什么原因让你去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你都不要回答他。你一定得像套公式一样地重复下面这几句简短的话:“我到这儿来是取那件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我并不认识你,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到你这儿来。你必须把我的别针还给我。你一定要还给我。”
我完全相信,只要你立场坚定,始终保持这种态度,不管那个人会使出一些什么花招,你就一定会圆满成功。这次较量不会要很长时间,事情的结果完全在于你的自信,在于你对事情成功所抱的坚定信念。这将会是一场速决战,你必须在第一个回合就把你的对手打败。只要你沉住气,你就会赢。要是你表现出任何犹豫,任何不安的心情,你就没法对付他,他就会从你手心里溜掉。只是在最初他会感到恼火,然后,他就会占上风。这场游戏就会在几分钟内给输掉。在胜利和失败之间,是没有中间道路的。
在即将发生的这件事情里,我请求你原谅我这样说:你一定得再次接受我的合作。亲爱的,我已经预先做了一些事,这是不带任何条件的。我想说的是,所有我已经能够做到的,还有我将来能够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只是想为代表我的快乐,我的全部生活的女士,作出比过去更多的奉献,既已如此,别无他求。
霍赖丝在读过这封信后,把它折了起来,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一边语气很坚定地说:“我是不会去的。”
起初,她虽曾正儿八经地把那件小玩意当成那么回事,认为它是件吉祥物,能给她带来好运气,可现在她却不再那么感兴趣了,觉得自己不顺利的日子明显地也该到头了。她不会忘记那个数字,八,那是他们下一次冒险的数字序号。自己再跟它搅在一起,就意味着会把那个已经断了的链条重新接合起来,就会让她又回到雷莱恩身边去,而且,这等于是给这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的一个暗示,他可知道该怎样来利用这一个机会。
十二月五日的前两天,她的主意还是没变。四号早晨也是如此。可是,突然间,她甚至没去想想该怎样反驳自己以前提出来的借口,就冲进了花园,摘下三根灯芯草,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把它们结成了一根鞭子,在十二点钟的时候,让人驾着车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急切的好奇心让她全身亢奋。雷莱恩提出来的、又安排她去进行的这次冒险,真是太有趣了,太让人感到新奇了,她真没法抗拒这种强烈的诱惑。
真有意思,想想那黑色的念珠,那个戴着秋天的红叶的女帽,那个拿着银色念珠的老太婆,她怎么能抵抗得了那种神秘气氛的引诱,她怎么能拒绝在雷莱恩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多么能干的机会?
“除了这些原因外,还有一点,”她笑着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他是叫我到巴黎去。现在来说,对我有危险的八点钟,是在离巴黎三百英里以外的地方,是在那个古老的、被遗弃的德·哈林格里城堡里,而不是在其它任何地方。唯一能够敲响那对我有威胁的钟点的大钟还远在那城堡里,被人锁着,完全是一个被监禁着的囚犯!”
那天晚上,她到达了巴黎。在五号的早晨,她去买了一条黑念珠作成的项链,把珠子减少到七十五粒,穿上了一件蓝色袍子,戴了一顶配着几片红叶的女帽,在四点整,走进了圣德坚山教堂。
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这时候,她是孤身一人。这会儿,她觉得支撑着自己的力量,到底是来自那感受到的害怕,还是其它有理由的动机,她都不在乎了,都被她扔到一边去了!她看看周围,几乎希望能见到他。可是四周空无一人,除了一个站在圣水盆旁边、穿着黑衣服的老太婆以外,再也没有其它人。
霍赖丝走到老太婆跟前。这老太婆手里拿着一串银色念珠,给霍赖丝送上了圣水,然后就开始数那串递给她的念珠。
她轻轻地说:“七十五颗。这就对了。跟我来。”
再没有说第二句话,就在那街灯的亮光底下,她蹒跚地向前走去。穿过了庞特·德斯·图尔尼尔斯区,来到了圣路易斯区,走上了一条空荡荡的街道,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在一幢有铁制的阳台的老房子门前,她停了下来。
“进去吧。”老太婆说完,径自走开了。
霍赖丝眼前看到的是个繁荣兴旺的商店。这个店铺几乎占满了这幢房子整个一楼的地面。在闪耀的电灯照亮下的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古老的家具和其它古董。她在那儿站了几秒钟,茫然地看着这些东西。店门口,高高地挂着一个招牌,招牌上的店名是“默丘利”。店名的旁边,写着老板的名字:“帕卡尔第”。就在跟二楼相平、往外伸出的一个檐口上,装着一个壁龛,壁龛里放着一座紫陶的默丘利神像。
这个神像,全身的重量就悬在一条单腿站立的腿上,鞋子上长出了翅膀,手里拿着一根手杖。霍赖丝注意到了,这座神像似乎是太想飞了,因为他往前面倾斜得实在是有点过份,照道理讲,他应该会失去平衡而一跟头翻到前面的街道上。
“好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声。
她转动大门把手,走进店里。
开门时,尽管门上的门铃一阵作响,可没有人走出来招呼她。商店里好像空无一人。不过,在这商店最靠里面的尽头,在另一个房间的后面,还有一个房间。这两间房子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和小玩意儿,看来,许多东西都价值不菲。沿着一条两旁堆满了碗橱、立柜、旋转小支台之类的七弯八拐的过道,走过了几步,她发现自己来到了这商店里的最后一个房间。
一个男人坐在写字台后面,正在看一个账本。他连头都没转过来就对她说:“随时愿意为你效劳,夫人。请你四周看看。”
这间房里,除了一类东西,再没有放其它种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你觉得这房间就像是中世纪时期炼丹术士的试验室,四处都是装了填充物的猫头鹰、人的骨骼架子、头盖骨、铜制蒸馏器、星盘等等。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驱除恶运的护身符,大部分是用象牙或珊瑚制成的手,两个手指伸出来,向前指着。
“夫人,你想要点什么东西?”帕卡尔第先生问,一边收拾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就是那个人。”霍赖丝心里想。
真的不错,这个人的脸色非同一般的苍白。脸上长了一点乱叉叉的胡子,胡子已经有些斑驳灰白,这就让他的脸显得更长了。脸的上方,架着一个光溜溜的、发白的额头,前额下面闪着一双细小、诡诈的眼睛,眼睛凸出,一刻也不停地转来转去。
霍赖丝既没拿下她的面纱,也没脱下外套,回答说:“我要一枚别针。”
“别针在这个货柜里。”他说着,一边领着她往另外一个房间走。
霍赖丝弯腰去看那个玻璃柜,说:“不,不是,我要找的这儿没有。我不要其它任何别针,我要的别针是几年以前在我的首饰盒里丢了的那枚,就是为了找到它,我才到这儿来。”
她吃惊地发现,老板的表情突然一片慌乱,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这儿?我想,你来得最不是——那别针是什么样儿的?”
“一块红玉髓,镶在金丝底座上,是一八三〇年间的东西。”
“我就不懂了,”他有些口吃,“为什么你来找我?”
现在,她摘下了面纱,脱掉了外套。
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她的样子好像把他吓着了,一边还轻轻地说着:“那蓝色的长袍!——那女帽!——还有——我能相信我的眼睛吗?还有那黑色的项链!——”
那三根灯芯草结成的辫子,可能对他的冲击最厉害。他手指指着这根辫子,就在他站着的地方开始摇晃。后来,两只胳膊在空中乱抓一气,像一个就要在水里被淹死的人一样,最后,倒在椅子上晕过去了。
霍赖丝没有动。
“不管他玩什么花招,”雷莱恩曾经写到过,“都要鼓起勇气保持镇静。”
也许他不是玩花招,她心里这样想。可她无论如何还是强制着自己冷静下来,不为所动。
这样大约持续了一两分钟,帕卡尔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大把地擦着从额头上淌下的汗水,挣扎着控制住自己,想重新振作起来。他声音颤抖地说:“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因为那别针就在你手上。”
“是谁告诉你的?”他说,并没有否认她说的事实。“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它在你这儿,所以我知道了。没人告诉过我什么。我到这里来,正是因为我能在这儿找到它,而且,下定了决心,要把它从这儿带走。”
“可是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认识你。在我看到你的招牌以前,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你不过就是那个应该把那枚本来就属于我的别针还给我的男人。”
这句话给他的震动太大了。他在周围堆满了家具的狭小空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几次像个白痴那样毫无知觉地撞在那些家具上,险些把它们都碰垮了。
霍赖丝感觉到,她已经把他抓在手心里了。利用他正处在混乱的当口,她突然用一种威胁而又不可违抗的口气对他说:“那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必须把它交还给我。我一定要得到它。”
帕卡尔第一下子好像绝望了。他两只手交叉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他被打败了,突然之间变得顺从多了,声音清晰地说:“你一定要?”
“是的。你必须把它交给我。”
“好,好,我一定——我同意。”
“往下说!”她一副命令的口吻,语气更加冷酷无情。
“说,不,还是写下来吧,我要把我的秘密写出来。我的末日已经临头了。”
他回到写字台前,烦躁不安地在一页纸上写下了几行字。然后,把它塞进了一个信封,还把封口封了起来。
“你瞧,”他说,“这就是我的秘密。这就是我整个的一生——”
说着,他突然从一堆纸底下抽出一把左轮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勾动了扳机。
在一瞬间,霍赖丝一下打在他的胳膊上。子弹穿进了一面穿衣镜的玻璃里。帕卡尔第却倒下去了,开始呻吟,好像被打伤了一样。
霍赖丝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冷静下来:“雷莱恩警告过我,”她想起来了。“这个男人是个演员。他还拿着那个信封。手里抓着那把手枪。我可不能上他的当。”
尽管是这样,尽管她表面上还算平静,可是这种自杀的举动,刚才的枪声,已经让她全身紧张。她浑身的力气都跑光了,就像是一捆捆在一起的棍子,突然把捆绑的绳子给割断了,全都散了架一样。她痛苦地感觉到:面前这个趴在她脚下的男人,实际上正在慢慢地把她给打败了。
她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正如雷莱恩预先告诉过她的那样,这场较量不过持续了几分钟,就在她觉得自己满有把握地会赢的时候,真该感谢她那女性的神经,她却屈服了。
这个叫帕卡尔第的男人完全明白这一点。他连这种情绪上的转变都懒得假装了,一下就跳了起来,再也没有悲伤难过的样子了,在霍赖丝面前敏捷地跳来跳去,用一副嘲弄的口气叫着。
“我们现在得来谈谈了。你想想,当第一位路过的顾客把你捏在手心里的时候,可真不是个滋味,你说,对不对?”
他跑到临街的店门口,把门打开,把外面的大铁栅给拉下来,把门给挡上了。
然后,他又跳跳蹦蹦地回到霍赖丝面前说:“噢!我真的想过我是完了!只要再加把劲,夫人,你就成功了。当时我的头脑真是太简单了!我以为你是天外的来客,是上帝的使者,找我算帐来了。我真像个傻瓜,差点就把那东西还给你了——啊哈。霍赖丝小姐,让我这样称呼你吧:因为我曾经是凭着这个名字知道你的,霍赖丝小姐,你所缺少的东西,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毅力。”
他在她旁边坐下来,不怀好意地瞧着她,粗鲁地说:“是把这件事说一说的时候了。是谁想出这鬼主意的?不是你,嗯哼?这不是你的风格。那么是谁?在我一生中,我总是本分守己,我太老实了,除了一次以外——就是在别针的这件事上。尽管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被深深地埋掉了,已经被人忘记了,没想到今天又被翻了出来。这是为什么?我就想知道这一点。”
霍赖丝甚至不想再反击了。帕卡尔第把自己男性的力量,他的怨恨、恐惧和威胁,在他那火爆的模样和脸色上尽情发泄出来,重重地压在她心上,这一切是既荒谬又邪恶。他吼道:“说!你得告诉我。要是我有个暗地里的对手,我得好好提防着他!他是谁?是谁叫你到这儿来的?是谁怂恿你这样干的?他是不是被我的好运气给气疯了,也想要这个别针让他走走好运?你说呀,你不说,该死的!我对天发誓,我一定得叫你说出来!——”
她见他正在往后退,想抓到那把手枪,她双手抱在胸前,只希望能逃条生路。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僵持着。让她胆战心惊的并不完全是这个想攻击她的人那张扭歪得可怕的脸。她觉得越来越害怕,后来竟大声尖叫起来。就在这时,帕卡尔第突然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胳膊还向前伸着,手指张开,眼睛却盯着霍赖丝的头上方。
“那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压着嗓门问。
霍赖丝用不着转过身去就可以满有把握地感觉到,是雷莱恩给她助阵来了。正是他冷不防的出面,才会让这个老板感到如此惊慌。事实上,也确实有一个瘦长的身影,在那成堆的椅子和沙发之间悄无声息地穿行:雷莱恩步履安详地出现了。
“你是谁?”帕卡尔第又问,“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就从那上面。”他非常和气地指着房顶说。
“从上面来的?”
“不错,就是从二楼来的。我在你这层楼上面当了三个月房客了。我刚才听到一阵响动,有人在叫救命,这样我就下来了。”
“可你是怎么进来的?”
“由楼梯上下来的。”
“什么楼梯?”
“就是这铺子后面的铁楼梯。在你之前,原来这店铺的主人有一套住房就在二楼,他经常用这隐藏着的梯子上上下下。你后来把那道门给封死了。我不过是又把这门给打开了。”
“先生,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这是私闯民宅。”
“要救人的时候,闯入民宅也是允许的。”
“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谁?”
“普林斯·雷莱恩,是这位女士的朋友。”雷莱恩说,还弯下腰来吻吻她的手。
帕卡尔第好像是咬着了,喃喃地说:“啊,我明白了!是你搞的这鬼把戏,是你让这个女人到这儿来的。”
“是的,帕卡尔第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干的事光明正大。不要暴力,只是安排一次小小的会面。会面结束之后,你要把那轮到我来取的东西交给我。”
“什么东西?”
“那枚别针。”
“那东西,绝对不行!”老板大叫起来。
“不要说不行,这应该是必然的结果。”
“先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可以逼着我干出这样的事!”
“我们要不要把你妻子找来?帕卡尔第太太看问题可能比你看得清楚些。”
看样子,帕卡尔第并没有拒绝他这位出其不意的对手提出来的建议。桌子的旁边有一个铃子,他在上面按了三下。
“太好了!”雷莱恩说,“你瞧,亲爱的,帕卡尔第先生变得友好多了。刚才在你面前跳出来的那个恶棍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呀,帕卡尔第先生也明白了,现在跟他打交道的这个人能让他恢复自己彬彬有礼、和气待人的品格。变成了一只多么温顺的绵羊!可这并不意味着事情有了转机。还差得远呢!因为世上再没有比绵羊更固执的动物了。”
就在商店的后面,在老板的写字台和旋转楼梯之间,一块帘子升了起来,便见到一个女人正把门打开。她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很朴素,围着一条围裙。
看她那样子,更像一个厨娘,而不像一位家庭主妇。可她有张动人的脸和叫人喜欢的身材。
跟在雷莱恩后面的霍赖丝,突然惊奇地发现,她就是她小时候伺候过她的一个保姆:“怎么!是你,露西恩?你就是帕卡尔第太太?”
刚刚进来的女人看见她,也认出她来了,显得很尴尬。雷莱恩对她说:“你丈夫和我想请你给我们帮帮忙,帕卡尔第太太,请你帮我们来解决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在这件事里,你可是演过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的。”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来,明显不安地问那个一直盯着她的丈夫:“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我干嘛?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的就是那枚别针!”
帕卡尔第轻轻地在她耳朵边说。
这几个字就足够让帕卡尔第太太知道事情有多严重了。她既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也没有打算反驳。她跌进一把椅子里,呻吟起来:“啊,就是这件事!——我明白了——霍赖丝小姐已经找到线索了,啊,这都是我们干的!”
接着是片刻的停息。看来,这丈夫和妻子的唯一希望得寄托在对手的仁慈和宽宏大量上了。在他们承认自己被打败前,对手之间,好像也不会再有什么新的较量了。在大家都一动不动地瞧着她时,帕卡尔第太太哭了。雷莱恩向她弯下身去说:“要是我们把这事从头再来过一遍的话,你不会介意吧?那样,我们就可以把事情弄得更清楚;我也能肯定,我们这次见面就能得出一个更加自然完满的结果——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九年以前,当你在乡下当霍赖丝小姐的保姆时,你认识了帕卡尔第先生,不久,他就成了你的情人。你们俩都是科西嘉人,换句话说,你俩来自一个迷信观念很强的国家,在那个地方,什么好运气坏运气,邪恶的眼光,还有咒语和护身符等等,对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一生都有着极大的影响。当时,人们说,你的小女主人的别针总是给拥有它的人带来好运气。因此,在帕卡尔第先生的唆使下,一念之差,你就把那枚别针给偷了。
“六个月以后,你成了帕卡尔第太太。这是几句话就讲完了的你的全部故事,对不对?要是这两个人能抵抗住一时的诱惑的话,这故事讲的也许就是我们这个社会里的两位清清白白的成员了?我不用再多讲你们两人在拿到那件护身符后,多么相信它会带给你们巨大的力量;也不用多说,打那以后,你俩的生活确实多么成功,你们怎么成了第一流的古董商。今天,你们拥有这家叫‘默丘利’的商店,腰缠万贯,你们把你们的成功归因于有了这枚别针。要是一旦失去它,对你们来说,就是要把你们诅咒得破产,让你们再变成穷光蛋。你们俩的生活就围着这枚别针在转。它是你们崇拜的偶像。它是你们的小小家神,它能照管你们,引导你们如何生活。它就在这儿的某个地方,藏在这片家具丛林里的某一个角落。当然,从来没有人会朝这个事情上想过,你们俩本来都是正派人,可就是犯了这样一个错误,要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来调查你们的事情——”
雷莱恩停住了,接着又往下讲:“那是两个月以前,两个月细致的调查,让我找到了你们的踪迹,我租下了你们头上的那层楼,好让我能利用那楼梯。可是,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两个月的时间是白白浪费了,一事无成。只有老天才知道,我是怎么样彻彻底底地搜查你们这家商店的!没有一件家具我没有搜查过。这楼上的每一块地板我也检查过。可是一无所获。只有一件事,算得上是一个意外的小小的发现。在你的写字台里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帕卡尔第先生,我找到了一个账本。这个账本上面,你记下了你的懊悔,你心里的不安,你对惩罚的害怕,还有你对上帝的愤怒的恐惧。帕卡尔第,你这事做得可真是太轻率了!人们不应该写下像这样坦白自己过错的东西!并且,无论如何,他们即使写下来了,也不该把它们随便到处乱放!既然我拿到了它,我就把这本东西好好地读了读。
“其中有一段话,我觉得对我来讲特别重要。我就利用了它来准备我这次行动的计划,这段话是这样的:‘要是有一天,她到我这儿来——她就是我曾经偷了她的东西的那个女人,要是她到我这儿来,就像我曾经在那花园里看到她的时候那个模样,就是露西恩拿走她的那枚别针时的那个模样;要是她穿着蓝色的袍子,戴着别着红叶子的女帽,拿着黑色的念珠,而且手里还拿着她当时拿着的三根灯芯草结成的辫子;要是她就这个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并且说:我到这儿来要回我自己的东西,那么,我就知道了,她是上天派来的,我就得服从上帝的意愿。’帕卡尔第,这就是在你那本子里写的东西,它详细地交待了那个你称她为霍赖丝小姐的人的所作所为。按照你的这些教导,她的表现完全同你那一套想法相吻合,她就来找你了,按照你的话说,她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你也知道,要是她能够再多一点点自我控制的能力的话,她今天肯定就是赢家了。
“不幸的是,你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演员,你扮演自杀的那一幕戏,让她上当了。因此,你也就知道了,这不是上帝的旨意,只不过是你以前损害过的人找你的麻烦来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只有介入这件事。我到这儿来了。现在就让我们把这件事来个了结吧。帕卡尔第,把那别针交出来!”
“不!”那老板说,看样子,他的精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为了保住那枚别针,他会舍死拚命的。
“还有你,帕卡尔第太太。”
“我不知道放在哪儿。”她妻子说。
“那好,现在得让我们来点真格的了。帕卡尔第太太,你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你对他可以说是爱护备至。今天是星期四,就像每一个星期四一样,你的这个小儿子会一个人从他的婶婶家里到这儿来。我的两位朋友正在他回来的路上等着他,要是我这儿没有其它的交待的话,他们就会把你儿子从路上劫走。”
帕卡尔第太太一下就慌神了:“我的儿子!啊,求求你,别这样!我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的丈夫从来就不相信我。”
雷莱恩又加上了一句:“还有一件事,今天晚上,我会把这事报告给地方检察官。证据是:在那本账本里承认的事实。结果是:警察会采取行动,搜查你家所有的地方。”
帕卡尔第没吭声。其它人也许会想到,所有这些威胁都对他没有作用。他一定是相信,他有那件护身符的保护,什么人也伤害不了他。可她的妻子却大不相同,她跪在雷莱恩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别,别这样——我求你了!——这就是要送我们去坐牢,我可不想去呀!——还有我的儿子呀!——啊,我求求你!——”
霍赖丝又被同情心给俘虏了,把雷莱恩拉到一边说:“那女人真可怜!让我为她说说情吧。”
“你就别操这份心吧,”他说,“她儿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不是说你的两个朋友在等着他吗?”
“纯属吓唬人。”
“你还说要去报告地方检察官。”
“也是恐吓人。”
“那么,你想干嘛?”
“要把他们吓得神志不清,要让他们吐出哪怕是一句真话来,好让我们知道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们已经使出了所有的招数了,这是最后一招;这一招,我发现,总会成功的。别忘了我们的冒险吧。”
“要是你想听到的那句话,他们始终不说,又怎么办?”
“一定会说出来的,”雷莱恩声音低低地说,“我们一定得把这事干到底,那时间已经迫近了。”
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了,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因为她想到了,他所说的时间,就是那个八点钟,他现在没有其它的想法,只是想要在八点敲响以前,能把这件事情完成。
“你们想想,一方面,你们冒的是什么风险,”他对帕卡尔第夫妇说,“你们的孩子会失踪,还得坐牢。坐牢是肯定的了,因为有那个账本在,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现在,从另一方面来讲,我想提个建议,如果你此时立即把那枚别针交给我,我给你两万法郎,你想想吧,这枚别针连三个路易都不值。”
没人回答。帕卡尔第太太还在哭着。
雷莱恩又说下去了,不过在每次出价的时候都停了一下:“我把我出的钱加一倍。我出三倍的价钱。真该死,帕卡尔第,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我想你是想要我出个整数对不对?好吧,就是十万法郎。”
他伸出了手,好像毫不怀疑对方会把那枚别针交到他手里。
帕卡尔第太太是首先投降的人,她把一腔怒火都突然发到了她丈夫身上:“算了,承认吧,你还不承认?说出来!你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瞧你,你那死脑筋也得转变转变了吧?对不对?要是你还死性子不改,我们可就完了。又得变成穷光蛋了——还有我们的孩子!说出来呀,你说出来!”
霍赖丝悄悄地说:“雷莱恩,这事有点过份了,那别针根本不抵几个钱。”
“别怕,”雷莱恩说,“他不会接受的。你瞧着他好了。看他有多兴奋!这正是我想达到的目的。啊哈,你知道,这才真叫来劲儿!让别人昏头昏脑,叫他们失去自我控制,让他对自己说的自己想的事情都无法控制!就在这种混乱当中,就在他们被外界的风暴抛来抛去的时候,只要能抓住一丝火花,就可以带来一片熊熊大火!瞧着他!看着这个家伙!十万法郎买下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要是不答应,就得坐牢。这就够了,这就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改变主意了!”
事实上,帕卡尔第,也真是脸色灰白,嘴唇发抖,口角上挂着涎水。在贪婪和恐惧的夹击之下,不难猜到,这些矛盾的情绪的熬煎,会让他整个人处在一种什么样的骚动和狂躁的境地。突然间,他暴发了。很明显,他现在这些冲口而出的话,他自己都一点也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十万法郎!二十万法郎!五十万法郎!一百万法郎!一个毫无价值的东西可以卖你一百万法郎!这一百万法郎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可以失去它们,它们会消失,转眼之间它们就会无影无踪。只有一件东西才有用处:那就是运气。要不就是你走运,要不就是你倒霉。过去的九年,我一直走运。它从来没有出卖过我,现在你要我出卖它?为什么?出于害怕?怕坐牢?怕丢了儿子?放屁!只要运气还在护着我,就没人能伤害得了我。它是我的仆人,它也是我的朋友。我的运气全附在那枚别针上。怎么啦?我怎么能把这说出来?毫无疑问,就是那红玉髓。那是块具有魔力的石头,它包含着好运气,就像其它的石头,包含着火,包含着硫,或者包含着金子一样。”
雷莱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的每一句话,他的声调的每一个变化,都没有逃过他的注意。这个古董店老板,现在大笑起来了,这是一种紧张的笑声,当一个人恢复了自我控制的能力,能感觉到自信的时候,往往会发出这种笑声。他急急忙忙地走到雷莱恩跟前,这表明他的决心是大大地加强了:“一百万!我亲爱的先生,我并不想要这份礼物。我手里的那块小小的石头,就远远高过这个价钱。你把它从我这儿拿走以后,将要带给我的所有痛苦,就是对它的价值的最好的证明!就像你自己承认的那样,你找了它几个月!几个月来,你把这儿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而我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应该采取措施保护自己!
“我干嘛要采取什么措施?那件小小的东西就一直能够自己保护它自己。它不想被人发现,那么它就不会被人发现。它喜欢待在那儿。它把这儿的生意打理得欣欣向荣,童叟无欺,这让它满意,让它高兴。这就是帕卡尔第的运气!所有的邻居,所有的老板都知道我运气好!我站在房顶上向大家大声喊叫:‘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甚至敢用幸运之神默丘利做我的招牌,当我的保护神!他也保佑我!你瞧瞧,我的商店里到处都有默丘利!你抬头看看,在那个架子上整整一排的雕像,就跟我的大门口那儿的那个雕像一样,全都是默立利。这些本来是一个大雕塑家签了名的样品,他本来打算全把它们给打碎了的,但是到后来,全被我买下来了。我亲爱的先生,你喜欢这雕像吗?它也会给你带来好运气的。你就选一个吧,就算是帕卡尔第送给你的一个小小的礼物,作为对你这次失败的补偿吧!这个你喜欢吗?”
帕卡尔第在靠墙的地方放了一个凳子,爬上那个凳子,在那架子上拿下了一个雕像,把它塞到雷莱恩手上。然后,开心地大笑,情绪越来越兴奋,似乎他的敌人已经停止了抵抗,在他的强大的精神攻势面前,已经被击退了,他说:“好得很!他接受了!他收下了这雕像,就表示我们大家都同意了这种解决办法!帕卡尔第太太,你也不要再难过了。你的儿子不久就会回到家里来,也不会有人去坐牢了!再见,霍赖丝小姐!再见,先生!希望能再见到你!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找我说说话,你只要在这楼板上踹三脚就行了。再见,别忘了带走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希望默丘利也好好儿地招呼你们!再见,我亲爱的普林斯!再见,霍赖丝小姐!”
他把他们俩推到了那铁楼梯上,一个接一个地抓着他们的胳膊,把他们推到了隐藏在楼梯顶上的那小门旁边。
奇怪的是,雷莱恩并没有反对。他也没有再打算坚持下去。他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被送到床上去睡觉那样,乖乖地让人给推了出来。
从他向帕卡尔第开价时起,到他怀里抱着个雕像被帕卡尔第给赶出来为止,前后不到五分钟时间。
雷莱恩占用的二楼这套房间的餐厅和客厅,全都是朝着街上的。餐厅里的餐桌已经摆好了两个人用餐的餐具。
“请原谅我,行吗?”雷莱恩说,一边为霍赖丝打开了客厅的房门。“我想,不管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最高兴的事情是,今天晚上能见到你,并且能同你一起用餐。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这番好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探险里能让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霍赖丝没有拒绝。战斗结束后的态度,跟此以前的情景有多么的不相同,因为,就到刚才为止,她都觉得每一件事都让她感到为难,让她伤脑筋。而现在,不管怎么样,他们订立的协议的条件没有达到,她还有什么理由要拒绝人家?
雷莱恩离开了房间,给他的男仆人下指示去了。两分钟以后,他又回到了霍赖丝身边。这时已经是七点多钟了。
桌上摆着鲜花,而帕卡尔第送的礼物,那座默丘利雕像,正站在这些鲜花上面。
“也许幸运之神也会光临我们的宴会。”雷莱恩说。
他活跃得很;霍赖丝在他的对面坐下来时,他更是觉得满心的高兴。
“不错,”他说,“我又用上了那威力强大的方法,用了那些难以让人相信的事情,来引诱你。你得承认,我那封信写得真是聪明!那三根灯芯草,蓝色的袍子,几乎是没法抵抗的诱惑!然后,我又在上面加上了我自己发明出来的几个小小的让人迷惑不解的细节,例如那七十五粒念珠的项链,还有拿着银色念珠的老太婆,我知道,你是无法抵挡得住这样的引诱的。别生我的气。我想见到你,我想今天就见到你。终于来了,我非常感谢你。”
接着,他告诉她,他是怎么样追踪到那被偷了的小别针这件事的:“你是不是曾经想过给我出一道我无法解决的难题?你错了,亲爱的。这个考验,至少在开始的时候,是够简单的,因为它基于一个这样明显的事实:那枚别针具有一种护身符的性质。我要做的事情,不过是在你周围的人里面,这也包括你的仆人,寻找是否有这样的人,对护身符这类东西具有特别的兴趣。后来,在那一串我列出来的名单里面,我一下就注意到了那位来自科西嘉的露西恩小姐。这就是我的出发点,剩下来的事情,不过是把所有的事情给联系起来。”
霍赖丝惊奇地看着他。为什么他对自己被人给打败了满不在乎,说起话来,甚至还有一种洋洋得意的味道。事情不是明摆着,他被帕卡尔第给打得一败涂地,而且被弄得像一个好笑的傻瓜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就表露出了对他的这种感觉。在她的言谈举止中,不自觉地就流露出她的失望和在某种程度上瞧不起人的态度。
“每一件事都是由一些事件联系起来的,说得很不错。可是这个链条却被打断了,因为,在听完你讲的这一切之后,虽然你知道是谁偷了东西,可那枚被偷了的别针,你却连碰都没有碰到过。”
话里的责备之意是再明显不过了。她从没有习惯过他的失败。更让她难受的是,他对于受到的打击竟能这样毫不在乎,对自己曾经怀有的满腔希望,在一旦破灭之后,能这样掉以轻心。
他没有回答。他在他们两人的杯子里倒满了香槟,又把自己的杯子慢慢地喝光了,眼睛却盯着那座默丘利雕像。他把这雕像在它的底座上转过来转过去,就像一个快乐的鉴赏家那样,审视着这雕像。
“和谐的线条该有多么的美丽!它的轮廓比它的颜色更让人振奋,那比例,还有匀称的体态,都让人叫绝。看看这小小的雕像,就觉得帕卡尔第的话没错:这是出自一位名家之手。两条腿既匀称,又富有肌肉;整个姿势给人一种充满着活力和速度的感觉。做得真好。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毛病,非常小。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是的,我注意到了,”霍赖丝说。“就在那店铺的外面,我一看到那招牌时,就发现了。你是不是认为,它缺少了某种平衡?这雕像在支撑它的那条腿上,往前倾斜得太厉害。看上去,他好像要往前栽倒一样。”
“你真聪明。”雷莱恩说。“这个小小的缺点是很难发现的,除非你有一双训练有素的眼睛。实际上,作为事情的一个逻辑结论来讲,这雕像的身体重量,按照自然的规律,会引起这雕像往前翻跟头。”
停了一下,他又说:“在第一天,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毛病。可是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从这里引出什么有意义的推论来呢?当时,我被那位艺术家违反美学的法则所犯的错误给弄胡涂了。我也应该被弄胡涂,因为他忽视了一条重要的物理定律。在这儿,就像艺术和自然被活生生地给拆开了一样!似乎重力定律在没有任何重要的理由的情况下,就可以被随便打破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霍赖丝问,她被这些想法给搞胡涂了,这些想法看起来跟那些诡秘的事情拉不上一点干系。“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他说,“让我自己感到吃惊的是,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弄清楚,那默丘利神像为什么没有像它本来应该的那样朝前面栽下去。”
“那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我猜,在帕卡尔第想把这个雕像派上用场时,一定首先就打破了它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后来又被什么东西给恢复了,正是这东西把那神像往后拉着,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它那种让人觉得很危险的姿势。”
“你是说有什么东西?”
“是的,一个平衡物。”
霍赖丝突然一惊。她也开始有点明白了,结结巴巴地说:“一个平衡物?你认为有可能那平衡物就在那底座上?”
“为什么不?”
“这可能吗?另外,要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帕卡尔第要把这雕像送给你呢?”
“他绝对不会把这座雕像送给我,”雷莱恩说,“这座雕像是我自己去拿来的。”
“从哪儿拿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拿来的?”
“就是刚才拿来的。当你坐在客厅的时候,我从那窗户上爬了出去,那窗户正好在招牌上面,那放了小神像的神龛就在窗户的旁边。我把那两座神像给调换了,这就是说,我拿走了外面的那个默丘利,而把帕卡尔第送给我的那个默丘利放到了外面原来神像的那个位置上。”
“可那个神像也往前倾吗?”
“不,跟其它放在货架上的神像一样,也不会往前倾。帕卡尔第可不是个艺术家。一点点不平衡的情况,并不会让他发现;他不会看出什么破绽来;他还会继续认为他照样是吉星高照,用另一句话来说,好运气还会跟着他。同时,这就是那个雕像,就是那个用来作招牌的雕像。要不要我把底座打烂,从那个焊在底座后面的铅套里把那枚别针给拿出来?正是这件东西保持了这默丘利神像的稳定。”
“不,不用了,没必要这样做。”霍赖丝急忙说。
雷莱恩的直觉,他的精细,他把握全部事情的技巧,对她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这件事的背景。她突然明白,雷莱恩已经克服了重重困难,完成了第八次冒险,情况变得对他很有利,因为他们约定的最后一次冒险的最后时限还没到。
他甚至刻薄地提醒她注意这个事实:“八点差一刻,”他说。
一阵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降临在他们两人之间。他们俩都感觉到,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沉默甚至到了叫人不敢轻易做出一个哪怕是最小的举动的地步。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场面,雷莱恩开玩笑说:“这得感谢帕卡尔第先生,是他好心地告诉了我我想知道的事情!我知道,只要一激怒他,到头来我就会从他的话里找到丢失了的线索。这就好比是一个人拿给另一个人一块打火石,还有一块打火的隧铁,然后告诉他怎么用一样。到后来,火花就给打出来了。在我这种情况下面,产生火花的东西,是他无意识地而又不可避免地把红玉髓别针这件吉祥物,同默丘利神像那个幸运之神所作的比较。这就足够了。我弄明白了,这两件幸运的物品之间的联系,来自他实际上把一件东西包括在另一件东西之中,说得更明白些,他把那件小玩意藏在雕像里面了。当时,我立刻就想到了门外面的那座默丘利神像,想起了它那失去了平衡的模样——”
雷莱恩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在他看起来,他讲的话都被人当成了耳旁风。霍赖丝这会儿手撑在额头上,这样就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情冷漠。
她确实是没有听。这次特殊冒险的结局,还有在这次冒险里面雷莱恩的表现,已经不再让她感兴趣了。她心里现在想的是这一连串的复杂的冒险,过去三个月以来,她一直生活在这些活动里面。她心里想到的还有,在这一连串的活动里,这个男人出色的表现,以及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她就像在看一幅魔术的图画一样,看到了他干出的许多真难以叫人相信的事迹。他做的所有的好事,他救出来的许多人的生命,他减轻了许多人的痛苦,在他带着高尚的意愿的所经之处,社会秩序又恢复了正常。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他要干的事,都让他干成了。在他面前树立的目标,他一个接一个地都已经达到了。所有这一切事情,都不用花什么过多的力气就让他做到了。只是在一片平静之中,在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力量、了解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他的平静之中,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那么,她又能够干出什么事情去同他对抗呢?她应不应该保护自己,又怎样来保护自己?要是他要求她在他面前屈服的话,难道他不知道怎样去达到他的目的吗?
难道这最后的一次冒险就比其它几次冒险会更难吗?假设她逃跑又会怎样?那么,请问你这世界上有没有这样一个安全的角落,不会让他追踪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刻起,结局就已经确定了,因为雷莱恩已经规定了结局只能是这样。
不过,她还是在寻找可以用来自卫的武器。她对自己说,虽然他满足了第八个条件,而且,在八点钟以前,把那枚别针给她找回来了,可是,不管情况如何,她还有这样一件事实可以保护她,那就是那钟必须是德·哈林格里城堡里的钟敲响的八点,而不能是其它地方的钟声。这是协议里面正式规定的一个条款。那天,雷莱恩在眼看着那两片他渴望着想亲吻的红唇时,这样说过:“那古老的青铜钟摆又要开始摆动了;到了那一个选定的日子,只要这钟一敲响八点,那么——”
她抬起头来。他也没有动,只是严肃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待着。
该是她说话的时候了,她甚至准备好了该怎么说:“你也知道,在我们的协议里写的是一定得要哈林格里的那架钟。所有其它的条件都已经满足了,只有这一条没有。因此,我还是自由的,对不对?我有权不遵守我的诺言,不过,这种事我过去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情况下,这样做都会让人的名誉扫地吧?我是完全自由的,我不用存一丝一毫的顾虑,对吧?”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把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在这时刻,她听到了在她身后传来了卡嚓一响,就像一架时钟要报点以前发出的那种响声一样。
第一下时钟敲响了,然后是第二下,接着是第三下。
霍赖丝开始呻吟了。她听出这正是那架古老的钟发出的声音,正是哈林格里的钟。不知何时雷莱恩把那架钟搬到这儿来了。在三个月以前,打破了那荒废了的城堡的过分寂静,把他们两人放到了这八次冒险的旅途上。
他数着钟声。钟敲了八下。
“啊!”她喃喃地说,真的有点神魂颠倒了,她把自己的脸孔埋在自己的手里。
“这钟——这钟在这里——这是那儿的那架钟——我听出它的声音来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她感觉得到雷莱恩正目不转睛地瞪着她,这似乎把她所有的力气都给吸干了。另外,就算是她能恢复自己的精力,她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也不会用自己的力气去抵抗他,原因是,因为她不想抵抗。所有的冒险都已经成了过去,只有一种冒险又将要开始,对这种冒险的遐想,把所有对其它事情的记忆冲刷得一乾二净。这就是爱情的冒险,是所有的冒险活动中,最叫人快乐、也最让人胡涂、当然也是最为可爱的一种。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高兴地迎接一切要到来的事情,因为她已经在恋爱了。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因为她想到了,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当她的爱人把她的红玉髓别针给她带回来时,幸福又重新回到她的生活里来了。
霍赖丝对着雷莱恩抬起了眼睛。她不过是再多挣扎了几秒钟。她就像一只可爱的小鸟,不会作出任何剧烈的动作,她感觉到了他靠近来的胸脯,她把自己的红唇向他送了过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