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加代每天会散步一次。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十分从事务所出发。
我还是会被牵绳绑住,其实我和小加代都清楚根本没这个必要,但是由于我的体型着实庞大,虽然步人中年,脚步还是很勇健,如果任我自由跑跳,有时候会惊吓到擦身而过的送报生或赶去上班的上班族,令人不忍。
根据人类的分类,我是一种叫“德国狼犬”的犬种,一般来说,似乎“很凶猛”。
这说法实在失礼。如果人类根据出身县市,被类分成“大致上很小气”或“一般来说很好色”之类,一定也会生气的。
要认出我很简单,我背上的黑色毛皮里混着银色的硬毛,眉间有个白星,左耳边缘有点裂开,右前脚有个旧伤疤。这不是和同件打架留下的,可是个弹痕哟!
但是最简单的,就是叫叫看“阿正”这个名字。如果被你这么叫的狗儿,停下脚步,用不会吓着你的音量轻吠一声,当场坐下来的话,那就是我了。只要你不是浑身散发出才刚整惨另一个人的血腥味,我保证不会一口咬上去。
言归正传。从事务所出发的我和小加代,在莲见事务所附近街区绕了一圈,再越过两座停满车子的收费停车场,前往水上公园。
水上公园是一座填平东西横贯这个地区的运河建成的公园。我跟小加代总是往返这个公园,再绕行事务所周遭一围,然后吃早餐。
在水上公园落成前,我们总是在镇内慢跑。虽然可以增加对这块土地的熟悉度,但是柏油路面跑起来实在不舒服。
相反地,水上公园里,散步步道几乎都未经铺装,散发出令人怀念的泥土香味。不管是树丛、树木、草地、花坛、沙地、人工池、小舟乘船场、喷泉、小朋友的玩水区,应有尽有。运河也没有完全填死,而是留了一条细长水流,到处都有钓鱼池,在附近散步,有时还能看见大得惊人的鱼儿从栅栏另一头跳出水面。
而最令我高兴的,就是在公园里,小加代可以正大光明地拿掉我的牵绳。
这里原本是条运河,地势低洼,所以进入水上公园时,有种“逐渐往下走”的感觉。在里头奔跑,就像被环绕公园而建的大厦群俯视着一般。
我跟小加代在公园入口和一个经常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对方是个年纪看起来刚退休的男子,很会流汗,我们和气喘如牛的他一起慢跑到公园中央,在吊桥处道别。公园是由支流如网状交错的运河水流改建而成,所以园内有许多分歧点和又路。
从吊桥到下一个叉路之间,只剩下我和小加代。途中经过一个养了许多鸭子的池塘,每天早上我都会在那里和它们嬉闹一番,冉回到小加代身边。小加代不是很喜欢我这么做,总是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看着我。
要我打赌也行,小鸭们其实很期待我的到来。它们住在狭窄的池塘,有着享用不尽的饵食,生活中运动量与刺激都不足。而我不会“真的”做出危害它们的举动,它们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就在我跟小鸭们玩耍,小加代做伸展操的时候,送报的小男生跑了过去。他对小加代说了声“姐姐早安”,对我吹了声口啃之后离去。我们在这里散步的两年来,每早都与他错身而过;但是那孩子不管经过多久,仍是一副小学生的长相。
回到散步步道,走了一会儿,我们与来自乘船场的熟人擦身而过。那是比莲见事务所位处的城镇更靠海边、位于隅田川旁的钓鱼船店养的狗“小清”,还有牵着他的钓鱼船店小哥。小哥总是朝气十足,小清却总是奄奄一息。小清年纪已经很大了,没办法跑远路,尽管如此,还是一脸高兴地气喘吁吁,所以应该是很幸福吧。我曾经拜访过小清家一次,那是个充满海风和鱼腥味的好地方。要是有一天我真的退休,也想隐居到那种地方。
和小清他们道别后,我跟小加代总算接近折返点了。顺着划出大弧度的散步步道跑去,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那里就是手掌森林。
虽然叫做手掌森林,其实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森林。左边是运河,还有堵住运河的水泥墙—石边是草皮覆盖的缓坡,缓坡最顶端种着几棵梧桐树。树木另一头则是一线道的单行道公路。
为什么这里会叫做手掌森林,我也不知道。不过,这里的水泥墙上印着许多人类的手印,墙壁两端立着小小的标志,写着“手掌森林”。
在那个标志前,有一条狭窄的小径。每天早上这时刻,一个女孩会从那条小径跑下来,与我和小加代在去程相遇。她是每早固定遇到的最后一个熟面孔。
她叫藤实咲子。年纪与小加代相仿,搞不好比小加代小两、三岁,总是穿着干净的慢跑服,用印花大手帕束起一头长发。她大约三个月前开始在这里出现,因为都是年轻女孩,打招呼时顺便聊聊天,渐渐和小加代熟了起来。最近,她开始会和我们一起跑到折返点。
“六点四十五分,每天早上都分秒不差呢。”
她轻巧地踩着步子,配合我们的步调说。
小加代微笑:“真的吗?我并没有特别注意时间呢。”
就算不去在意,两年来在同样的地方慢跑,节奏自然也会固定。
“可是,藤实小姐也真能持之以恒呢。如果是我一个人,实在提不起劲慢跑,都是因为要遛狗,才顺便跑步。”
“我做的是坐办公桌的工作,不时会肩膀酸痛或腰痛,不多运动不行呀。”
藤实小姐鼓足了劲旋转手臂,她虽然身材纤细,却相当有活力。她不只慢跑,还不忘携带小哑铃,在慢跑时上下举动,顺便锻练手臂。
我们和她以缓慢的步调跑进手掌森林。
最先发现异状的是我。
我的视野比小加代她们低,一下子就看到那个东西了。我停下脚步,吠了一声,催促小加代注意。
手掌森林中央倒了一个人。
小加代也发现了,藤实小姐“哎呀”一声,我们一起跑了过去。
一个人趴倒在那里,是个男人。看起来不年轻了,但体格不错,他穿着花佾的格子衫和灰长裤,趴倒在路上,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
此外,他的后脑沾满了赤黑色的黏糊状液体。
小加代在男人身旁跪了下来。
这时候,我听见了微弱的声响,竖起耳朵。
看样子,声音是从上头的公路传来的。那是车子引擎空转的声音。
“他死了吗?”
藤实小姐不舒服似的,从距离男人一公尺远的地方望过来。
小加代摸索男人的手腕脉搏。她放开手,脸略微紧绷,想伸手触摸男人的脖颈,却看见头发黏答答地贴在后颈,便住手。她似乎判断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触摸靠近伤口的部位。
我又再次深刻感到无法说人话的不便。我眨着眼睛,鼻子哼哼作响,朝着小加代发出表示疑问的微弱呜呜声。
这个男人头上没有受伤呀!
因为没有血腥味。在小加代她们看来,赤黑色的糊状物看起来像血,其实不然。虽然很像,但并不是。有染料的气味。
至少这个男的后脑勺没有流血。我怀疑这是不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小加代站起身。“没有脉搏,好像死了。”
我怀疑我听到的。没有脉搏?
真的吗?我目不转睛注视着男人。他动也不动。我缓缓四处嗅着,想要轻轻咬他一下试试。小加代的声音飞了过来:
“喂!阿正,不要乱动!”
我悲伤地低鸣一声。小加代感到纳闷。
“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
“喏,快点报警吧!”藤实小姐用手捣着嘴巴,快要蹲坐下去似地短促说道。她一脸恐惧,眼皮不断颤动。“我快吐了。”
她的模样似乎让小加代下了决心。她果决地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电话打一一〇。”
“不要!”
藤实小姐抓住小加代。她半弯着腰望向男人,拉扯小加代的袖子。
“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也一起去。”
小加代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转向我说:“听到了吗,阿正,待在这里唷。”
了解。
我目送两人跑走后,高高地抬起头来,观察四周的动静,吸了满满一口气,准备吠叫。眼前的真的是尸体吗?还是有人昏倒了?或者只是伪装成尸体?只要吓他一吓,马上就能弄明白。
然而,在我还没来得及吠叫之前,男人就像屁股着火似地一跃而起,从右手边的斜坡逃走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展,我一边吠叫一边追上去。我一度扑上他的袖口,牙齿勾了上去。男人慌了手脚,眼神游栘不定。当我准备再次扑上去,把他扯倒时,突然被人从后面“咚!”地打了一拳。
怎么会这么大意……
眼前发黑。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在莲见事务所醒来时,事态正朝着我预测的方向进行。也就是今天早上在手掌森林发现的男性尸体突然消失的骚动。
就跟你们说那不是尸体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