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送糖

郑盈是三日后才回到泰安楼上学的

这几日她跟郑琳都在陪伴郑梨思,皇帝特许她们晚些日子再去。

许是姐姐病着,她们姐妹俩也未曾吵嘴,安安静静地陪着她,两个人倒也和和气气地一起待了几日。

去往泰安楼的那条长廊依旧是那样,长长的,弯弯的,通向很多个地方,太阳大的时候,廊外的竹帘都会放下来,形成一条阴凉的长道。

郑盈很喜欢在这里走

她来的早,里面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高妩与卫尧并着一众值守的太监宫人在里面。

他们算是是这几位伴读里面出身最好的,却互相都离得很远,十分疏离的样子。

不过也对,卫尧的老师与高妩的祖父同在内阁,立场不同,他们自也不愿与对方有过多交集。

“公主”卫尧离门近,率先看见了她,拱手行了一礼,高妩紧随其后。

郑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坐了过去。

不过一会儿,她几位兄长和其余几位伴读也到了。郑阆走进来时,脸上带着微微的愠怒,郑冲却恰恰相反,他面上极度和煦,唇角挂着微微的弧度,却又极力忍着似的。而郑显一如既往地沉默,他罕见地穿了身玄色的衣衫,高挺的鼻梁,下颌硬朗,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哥哥”她侧过头叫他

郑显朝她看过去,嗯了一声。

不过是一句很普通的回应,她却开心地笑了出来,脸颊上泛起两个小小的梨涡。

“哥哥,我有糖你要吗?”她歪过身去,整个上身悬在两侧桌子的空道上,低声问他。还没等他应答,这姑娘便自顾自地去掏腰间挂着的小荷包,挑挑拣拣拿了好几个味道的,一把递到他跟前:“给你”

郑显看着伸过来的手,一颗颗饱满的糖实填在手心里,他还没尝,便已经觉得很甜了。

可他到底没尝到

就在郑盈试探地要把手再伸过来些时,坐在最前的郑阆突然发怒,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齐扫了出去。

“滚,都滚。”他双手直直地放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指节紧紧地抓着桌沿,怒意尽显。

离他仅有半臂距离,就坐在他身后的张冲,正好被砚台砸了个正中。

郑盈吓了一跳,手迅速缩了回去,用桑皮纸包好的糖实撒了一地。

一颗正好滚落在一双黑色的皂靴旁

郑盈顺着它掉落的方向的方向看过去,那人微微低下身,伸出手,将那裹着糖衣的松子糖捡了起来。

“你的?”徐延摊开手,把它递到郑盈面前。

她抬头看着他,愣愣的,接了过来:“是……我的”

把糖递给她后,徐延微微侧身,朝郑阆看过去,明明一言未发,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压力。

那是跟郑颉不一样的气势,皇帝是直接的,霸道而凶悍的威压,有雷霆万钧之力。而这位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重臣,言语举止间,皆是温和的,无声的,却透到人骨子里的威势。

目光对视,郑阆的气立时就短了下去。

“先生”他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又主动将砚台拾了起来。

正常来说,他与徐延是君臣,根本轮不到他来行礼,只是方才,他站在那儿,那道颇为威慑力的目光扫过时,郑阆下意识便低了身。

徐延嗯了一声,没再看他,而是走到讲桌上去。漆红的实木讲桌旁摆了把椅子,以往他从未坐过,今日却把那椅子微微拉了开来。

他右手轻轻搭在椅把上,神色不明。

郑盈偷偷瞧了眼他的几位兄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迷茫地看向先生那边,顺便又把手里的糖抓紧了几分。

“殿下已经及冠,生为人君,当立身端严,戒骄戒躁,不过几句批评,就受不了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深色的袖口挽了一截上去。

许是书房太热,他领口处的白色边领有一点点汗湿,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目光不似平日里的温和。

批评?

什么批评?

郑盈微微疑惑,抬头看去,却见郑阆脸上尽是难堪之色,而二殿下郑冲,却是随手把手背上擦出的血迹抹了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皇帝今日斥责了郑阆

当着群臣的面

徐延当然也在场

这位殿下还是太年轻,连面子功夫都不会做,想必不出半个时辰,郑阆在内书房发脾气的事就会到皇帝的耳朵里,到时候他又能得什么好。

不过一会儿,小太监重新抬了冰鉴来,微凉的雾气拂去了些许燥热。

去岁皇帝让郑阆监造皇觉寺

其实这本是好事,只要心细必不会出什么差错,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可是昨夜子时,方才完工的寺庙主楼,突然塌了一根梁木,正倒在佛像金身上,夜半一声巨响,惊醒了寺里的所有人。

然后他就挨了一顿臭骂

皇帝修这座庙宇,本是用来消除业障的,他自觉手上染血太多,恐这份孽债报应到子孙身上,所以自登基后便开始修这座寺庙,用来供奉先人侍奉佛身。

可是这突然就塌了

难免心里膈应

所以郑阆今天早上的脸如此臭

此事一过,徐延便不再说什么,气息微敛,坐下给他们上起课来。

郑盈微微吐了口气,攥紧的手缓缓松了开来,她握在手里的那颗糖已经被压扁了。

她还从未见过先生这般严厉的样子,不像她爹发脾气时那样震耳欲聋声如洪钟,他是那种温和如隐在乌云之下的雷光,令人心里发颤却又得乖乖地受着。

真可怕

可是她又有点兴奋

好像发现了一件新奇的事情

窗外日头正盛,嘶鸣的蝉吵的人头疼。

有几日没来,郑盈已经快忘了自己当初看的内容了,记忆里故事的片段也都接不上,她烦恼地甩了甩头,先是看了看窗外翻滚的云层,然后又撑着脑袋看台上的徐延。

身长玉立,气质斐然,脱去那身深红的官服,就是一个温润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她似乎见到过很多,比如去岁科考,皇帝钦点的那位探花郎,当真是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又是出身大家,父皇还戏言要不要把他抓过来给郑盈做驸马。

她吓得立马跑了

如果说卫尧是淑人君子,陈酌是惊才风逸,那台上立着的人,便是桃李春风,浮云孤鹤。

郑盈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人

上午过得很快,他今日许是极为忙碌,不过方才走出内书房,便有一个小太监抱着一沓厚厚的卷宗追上来,他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光影里。

郑盈低头,瞧了瞧手里的糖,觉得它的命真大。

中午太热,她坐着轿撵回去的,华盖撑顶,宫人开道,抬撵的太监都是老手,晃动的幅度很小,郑盈右手撑着脸,昏昏欲睡。

……

郑盈不知道为什么,她站在徐延身前时,会紧张的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糖已经快要被她抓扁了。

比如现在,她没有缘由地追了上来,跑的微微喘息,脸上泛着一丝不知是晒的还是跑出来的红晕,半低着头,不知所措的样子。

最后,她重重的吐了口气,伸出手去:“给你”

小姑娘嫩白的掌心里,躺着颗圆乎乎的棕色油纸包裹好的糖。

“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我包起来的。”她强调

所以她那么用力地追了上来,就是为了给他送块儿糖。

她看见那人微微笑了起来,方才在内书房的阴郁一扫而空,他伸出手接了过来,说道:“公主喜欢给人送糖?”

他今早看见这个女孩儿把糖递给她兄长,很高兴的样子,以为她是喜欢与人分享这种甜甜的味道。

“当然不是”郑盈听见他这样问,很是古怪的样子,又有些脸红,手牢牢地攥着裙摆。

“我不是喜欢给人送糖”她再一次重复他的话,眼睛里透着他的身影,黑亮黑亮的。

她吐了口气,松开攥着裙子的手,站直,双手平叠在腹部,郑重地补充道:“我是给喜欢的人送糖。”

喜欢的人

她看见那人好像恍惚了一瞬

女孩儿稚嫩的话就这样直直地撞进了他耳中,她眼里的光亮毫不掩饰,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去,就这样定定的看着他。

方才给他送卷宗的小太监离得不远,他微微瞪着眼,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抱着卷宗的手微微颤抖,仿佛听见了什么皇家辛秘,眼珠子瞪得老大。

徐延目眩了一刻

她的目光清亮,单纯,又有点不好意思。

“公主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她看着只是有一点点害羞。

那不是喜欢。

她看见先生的眉毛弯了弯。自古以来,学生对老师基本都是畏惧居多的,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第一次上学时,见到那位羊胡子的老先生,也是紧张地连话话都说不出来,他或许是第一次听见学生如此直白地告诉他,她喜欢自己。

“我当然知道”郑盈再次伸了伸手,把糖往前递了递。她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润,或许是方才跑的快了,秀气的鼻尖一抽一抽的

“我喜欢父皇,喜欢姑姑,还有陈酌和阿显哥哥。”郑盈如实答到

不知道为什么,他笑了一下,手掌突然抚了抚郑盈的头顶,就连那站在一旁抱着卷宗的小太监也忍不住低笑起来。

“为什么?”他问

郑盈觉得这个人真是麻烦,姑姑都说了喜欢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他还问的那么清楚。

“因为…”

郑盈还没有想出来怎么回答,那幕场景便迅速的飘散开来,仿佛一块一块拼接出来的碎片,一下子便退散了。

“公主”

“公主”

轿撵已经落下,她的头晕乎乎的,不太清醒,苏春喊了许多遍她也未听见。“公主,到了,您醒醒。”

苏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她皱着脸揉了揉眼睛,眼前站的是苏春,轿撵落在永宁宫门前,没有徐延也没有那个小太监。

薄薄的红晕瞬间袭上了她的耳廓

为什么她会梦到先生?

还说了一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