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又继续演了一个多小时,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很快就不再看舞台了。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谈话像先前一样沿着同一条小道艰难地进行;只是这一次萨宁不像先前那样沉默。他心里在生自己的气,也生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气;他竭力向她证明,她的“理论”完全站不住脚,似乎她对理论真感兴趣!他开始和她争论,她对此暗暗感到十分高兴:他既然争论,就表明他在让步或者会让步。他去吃加食了,退让了,不再躲人了!她反驳,发笑,同意,深思,进攻……而这时,他的脸和她的脸渐渐靠近了,他的眼睛已不再躲避她的眼睛……她那双眼睛的目光在他面庞上徘徊、转悠,他以微笑作答——彬彬有礼,但在微笑。还有一点也正中她的下怀,就是他谈论起抽象的话题,谈论相互关系的诚实,谈论义务,谈论爱情和婚姻的神圣……不言而喻,这些抽象议论作为开端……作为出发点……是非常非常合适的。
熟悉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人都断言,当这个坚强有力的人突然流露出某种温情和谦恭,某种近乎少女般羞怯的时候——不过真难以设想,这是从哪里来的?……那么……是的,那么事情就会发生危险的变化。
看来,事情对萨宁也发生了这种变化……要是他能够集中思想,哪怕只一刹那,他就会对自己感到鄙视;但是,他既来不及集中思想,也来不及鄙视自己。
而她却不浪费时间。这一切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他模样长得很不错!只好说:“得失何在焉能知之?”
剧演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请萨宁帮她披上披巾。当他用柔软的织物包裹她那真正华美的双肩时,她站着一动不动。然后,她挽起他的手,来到走廊上,差点喊了起来:登霍夫像个幽灵站在包厢门口;而他身后露出了威斯巴登批评家的讨厌身影。“文学家”油光光的脸上简直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夫人,您是否要我给您找马车?”年轻军官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他的声音由于难以抑制的狂怒而颤抖。
“不,谢谢,”她回答说,“我的仆人会找的。不劳驾了!”她用命令的口吻小声补充说,拉着萨宁很快地走了。
“滚开!您干吗老跟着我?”登霍夫突然朝文学家吼道。他需要找个人撒气!
“Sehr gut!Sehr gut!”文学家喃喃地说,然后便溜走了。
守候在走廊里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仆人转眼间找到了她的马车,她敏捷地上了车,萨宁跟着跳了上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放声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萨宁好奇地问。
“哎哟,请原谅我……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要是登霍夫和您再用枪决斗一次……为了我……这是不是怪事?”
“您跟他很熟吗?”萨宁问。
“跟他?跟这个毛孩子?他是替我跑腿的。您不用担心!”
“我根本就不担心。”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叹了口气。
“啊,我知道您不担心。但请听我说:您那么可爱,您不应当拒绝我最后的一个请求。别忘了,三天以后我就要去巴黎,而您将返回法兰克福……我们何时才能见面?”
“是什么请求?”
“您一定会骑马吧?”
“会骑。”
“是这么回事。明天早晨我带着您,我们一起骑马到郊外去。我们会有很好的马。等我们回来,把事情办完——就阿门。请不要奇怪,别对我说这是任性,别说我是疯子——这一切全都可能——只请您说:我同意!”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朝他转过脸来。马车里很暗,但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出了一道亮光。
“好吧,我同意。”萨宁小声叹息说。
“啊,您叹气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用话激他,“这就是说:既答应干了,就别说不行。但是不,不……您是个非常可爱的人,您是个好人,而我将信守自己的诺言。这是我的手,没戴手套,是右手,做事的手。请拿起它,信任它的一握吧。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我不知道;但我是个诚实的人,可以跟我打交道。”
萨宁没弄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把这只手举到了唇边。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轻轻把手抽回来,突然沉默了,马车停住以前,她就一直这样沉默着。
她开始下车……这是怎么回事?是萨宁的幻觉呢还是他真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腮上飞快地、灼热地触动了一下?
“明天见!”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楼梯上小声对他说,全身被枝形烛台上的四支蜡烛照亮了,那蜡烛是一个穿镶金边制服的看门人急忙端来迎她的。她低垂着眼睛。“明天见!”萨宁回到自己房间里,发现桌子上有杰玛的一封来信。他霎时……大吃一惊,但立即又高兴起来,以便尽快向自己掩饰刚才的惊恐。信只有几行。她对“事情开端”顺利表示高兴,劝他要有耐心,还说全家人身体健康。并为他将归来预先感到快慰。
萨宁觉得这封信相当冷淡,但还是拿出了纸笔……然后又都扔下了。“写什么!?明天我人就回去……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他立刻上了床,想尽快入睡。要是不躺下,不睡,他一定会开始思念杰玛,而他不知为什么……羞愧于想她。他的良心动了。但他安慰自己,明天一切都会永远地结束,他会永远跟这位脾气古怪的太太分别,会忘掉这一切荒唐的事!……
意志软弱的人同自己谈话的时候,喜欢使用有力的词句。
Et puis……ce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