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艾米尔用皮带牵着塔尔塔利亚来到萨宁这里。即便他是德国父母所生,也不会表现得更守时刻。他在家里撒了个谎,说早饭前陪萨宁散步,然后就到商店去。萨宁穿衣服的时候,艾米尔尽管相当犹豫不决,还是跟他谈起了杰玛同克吕伯尔先生的不和;但萨宁严峻地沉默着,不予理睬,而艾米尔装出一副样子,他明白为什么一点不应触及这个重要问题,所以不再提了,只是脸上不时露出聚精会神的,甚至严峻的表情。
喝足了咖啡,两个朋友便出发了,当然是步行前往豪森,这是个离法兰克福不远、四周树木环抱的小村庄。整个陶努斯山脉从那里看得了如指掌。天气非常好,阳光明媚,和煦,但不烤人;清凉的风吹得绿树叶子欢快地沙沙作响;高空中一团团云彩的影子,如同一片片不大的斑点,平稳而迅速地在地上滑过。年轻人很快就出了城,精神饱满和快活地漫步在打扫得光滑平坦的道路上。他们拐进一个树林,在里面转悠了很长时间;然后在乡村饭馆里饱饱地吃了一顿早餐;然后,他们爬山,欣赏风景,从山上扔石头,拍着巴掌看这些石头像兔子似的可笑、古怪地又蹦又跳,直到看不见的山下的过路人用洪亮有力的声音骂他们才作罢;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短短的紫黄色的干枯青苔上休息;然后在另一家饭馆里喝啤酒,然后互相追逐互相打赌:看谁跳得远?他们发现了回声,同回声说话,还唱歌,“啊呜”着呼叫,摔跤,折干树枝,用真蕨的枝叶装饰帽子,甚至跳舞。塔尔塔利亚尽其所能参加了这一切活动:当然,它没扔石头,但它追逐着石头翻滚。年轻人唱歌的时候,它低声吠叫,它甚至还喝了啤酒,虽然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它这个本领是它从前的主人——一个大学生教会的。可是,它不大听艾米尔的话,不像服从它的主人潘塔莱奥内那样;当艾米尔命令它“说话”或者“打喷嚏”的时候,它只是摇摇尾巴伸出卷成筒状的舌头。
两个年轻人也互相交谈。郊游开始,萨宁身为年长者因而也更深明事理,谈起了什么叫宿命或者命运,人的使命是什么,这种使命何在;但话题很快就变得不那么严肃了。艾米尔开始向自己的朋友和保护人询问俄罗斯的情况,问那里怎样进行决斗,那里的女人美不美,能不能很快学会俄语,当军官用枪瞄准他的时候,他有什么感觉?萨宁也向艾米尔询问了他父亲、母亲及他们家庭的一般情况,竭力不提杰玛的名字,而心里却只想着她。其实,他甚至没有想她,而是在想明天,想那会给他带来从未体验的空前幸福的神秘莫测的明天!仿佛有一幅薄薄的轻轻的帷幕挂在他心灵的眼睛面前,微微飘动,在这帷幕后面,他觉得……觉得有一张年轻的、神态凝滞的、美如天仙的面庞,嘴边露出亲切的笑容,睫毛严肃地,故作严肃地低垂着。这张面庞不是杰玛的脸,这是幸福本身的脸!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帷幕升起来了,嘴唇慢慢启开,睫毛慢慢抬起,女神看见他了,这时已如同阳光照耀一片光明,一片欢乐和无尽的欣喜!他在想这个明天,他的心又在不断复活的期待的慵困苦闷中愉快地紧缩起来!
这种期待,这种苦闷丝毫也不碍事。它伴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也不碍事。它也不妨碍他和艾米尔在第三家饭馆里美美地吃午餐,只是偶尔有一个念头如迅疾的闪电在他脑海里闪过:要是这世界上有人知道?!这种苦闷也不妨碍他午饭后和艾米尔玩跳背游戏。这游戏在一片空旷的小绿草地上进行……当萨宁在塔尔塔利亚的狂吠声中麻利地分开双腿,鸟儿似的从艾米尔蜷曲着的身上跳过的时候,突然看见面前绿色草地的边上有两个军官,并立即认出他们就是自己昨天决斗的对手和他的证人冯·登霍夫和冯·里希特,萨宁是多么惊讶,多么难为情!每个军官都把一片隐形眼镜片放进一只眼睛里,望着他微笑……萨宁脚一落地,便转过身去,匆忙穿上脱在一旁的长外套,对艾米尔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艾米尔也穿上短上衣,两个人立刻就走了。
他们很晚才回到法兰克福。
“我要挨骂了,”艾米尔和萨宁告别的时候,对他说,“管它呢!反正我这一天过得太棒了,太棒了!”
回到旅馆里,萨宁发现了杰玛的信。她约他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在环绕法兰克福的许多公园中间的一个公园里会面。
他的心多么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他是多么高兴这样绝对地服从她啊!可是,我的天呀,这空前的,唯一的,不可能的——而又毫无疑义的明天预示了什么……又什么没有预示啊!
他一双眼睛盯在杰玛的信上。信尾的字母G,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拖着娟秀的长长的小尾巴,使他想起了她美丽的手指,她的一只手……他心里想,他还一次没有吻过这只手……“意大利女人,”他心里想,“不管传闻怎样,她们是羞怯的、庄重的……杰玛就更不用说了!她是女皇……女神……纯洁无瑕的大理石雕像……”
但这时间会到来的,而且已经不远了……
那个夜晚,在法兰克福有一个幸福的人……他睡了;但他可以用一位诗人的诗句来描绘自己:
他睡了……但敏感的心却没有睡……
它跳得那么轻,如同夏日骄阳下伏在花上的一只小蝴蝶在扇动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