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尔跑出来迎接萨宁——他已经守候他一个多小时——急忙咬着耳朵对他说,昨天的不愉快的事情,母亲一点都不知道,千万不要露了口风,说他又要被派到商店去!……但他不会去的,他会找个地方藏起来!他用几秒钟向他通报了这一切,然后突然伏在他的肩头,猛地吻了他一下,就飞快地顺着街道往下跑去。杰玛在糖果点心店里迎接萨宁,想对他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一双眼睛眯着,不停地左顾右盼。他急忙安慰她说,整个事情已经结束……完全是小事一桩。
“今天有人去找过您吗?”她问。
“有一个人找过我,我和他谈清楚了,我们……我们得到了最满意的结果。”
杰玛回到了柜台后面。
“她不相信我的话!”他心里想……可他还是走进了隔壁的房间,在那里遇见了莱诺拉太太。
她的偏头痛过去了,但心情忧郁。她亲热地朝他微微一笑,但同时提醒他,今天同她在一起他会感到寂寞的,因为她不能陪他说话解闷。他坐到她身旁,发现她眼皮红肿了。
“您怎么啦,莱诺拉太太?难道您哭过?”
“嘘……”她小声说,抬抬头朝女儿待的房间示意,“别大声……说这事。”
“可您哭什么?”
“唉,萨宁先生,我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
“有人惹您伤心了?”
“没有!……我突然感到十分烦闷。我想起了乔万尼·巴蒂斯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而这一切都那么快地过去了。我正在一天天变老,我的朋友,可我怎么也不甘心。我好像还是从前的我……可老年已在眼前……已在眼前!”莱诺拉太太珠泪盈眶,“我发现,您望着我感到奇怪……但您也会老的,我的朋友,您也会了解,这有多么痛苦!”
萨宁开始安慰她,提起她的孩子,说她的青春在他们身上复活了,甚至试着跟她开几句小玩笑,说她不禁让人恭维,但她认真地请他“不要再说”,这时他才第一次确信,这种意识到老境已至的忧郁心情是无法安慰和排遣的;只有等待它自然而然地消失。他提议两个人玩“特莱赛特”牌,因为他别无良策。她马上表示同意,好像快活了起来。
午饭前和午饭后萨宁陪她玩牌。潘塔莱奥内也参加了进来。他那一绺蓬起的头发从未这样低地垂到额头上,他的下巴从未这样深地藏在领结里!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凝思的庄重,让人看着他不由产生一个念头:这人在如此坚决地保守什么秘密呢?
但是——segredezza!segredezza!
那一整天,他想方设法对萨宁表示最深的敬重;在餐桌旁,他庄重而坚决地绕过女士,先给他上菜;玩牌的时候,让给他补进的牌,不敢让他输掉定约;还平白无故地宣称,俄罗斯人是世界上最慷慨、勇敢和坚毅的人民!
“咳,你呀,你这个老演员!”萨宁心里暗暗地想。
他感到奇怪的,与其说是莱诺拉太太突如其来的情绪,不如说是她女儿对他的态度。她并不回避他……相反,她一直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倾听他的谈话,眼睛望着他;但她坚决不想和他谈话,只要他一开口同她说话,她便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开一会儿。然后,她又回来,又在一个角落里坐下,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在思索而又困惑不解……更多是困惑不解!莱诺拉太太终于也发现了她行为异常并两次问,她怎么啦?
“没有什么,”杰玛回答,“你知道,我有时会这样。”
“的确是这样。”母亲表示同意说。
这漫长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过得既不热闹也不沉闷,既不快活也不寂寞。假如杰玛持的是另一种态度,那么,萨宁……谁说得定呢?会经不住诱惑卖弄一下自己,或者,面临着也许可能是永久的别离,只是陷入忧伤的感情……但是,由于他根本没有一次和杰玛说话的机会,他只好满足于在喝晚咖啡前的三刻钟里在钢琴上弹奏凄凉的和弦。
艾米尔回来得很晚,为了逃避对克吕伯尔先生的询问,很快便溜走了。萨宁也该走了。
他开始同杰玛告别。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丽加离别的情形。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想看看她的脸,但她微微把脸扭向一旁,抽回了自己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