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德雷德院长对诺伍德的大乡绅德奥曼抱有很高的期待,因为德奥曼相当有钱。诺伍德是一个市镇,而哪里有市场,哪里就富得流油。一个月前,德奥曼那位伴他多年的妻子亡故了,大乡绅会因此考虑死后的事。亲人的去世往往能刺激贵族做出虔诚的捐赠。
奥尔德雷德需要捐赠。小修道院已经不像三年前那样一贫如洗——现在,那里有三匹马、一群羊,还有几头奶牛——但奥尔德雷德还有更远大的志向。他已经认命,自己绝不可能掌管夏陵修道院了,但如今他相信自己可以将小修道院建成学习中心。而要实现这一目标,他还需要几座村子。奥尔德雷德必须获得某个更大的地方,比如一座繁荣的镇子或者小城,要不然就是获得能赚钱的特许权利,比如经营某个港口或者在某条河里捕鱼的权利。
大乡绅德奥曼的大堂里富丽堂皇,墙上挂着壁毯,床上铺着毛毯,椅子上衬着坐垫。他的仆人正将丰盛的午餐摆上桌,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烤肉香味。德奥曼是一个中年男人,但他视力不好,无法跟随威尔武夫去抗击维京海盗。他身边有两个衣着艳丽的女人,她们举止同德奥曼非常亲昵,应该不是他的仆人那么简单。奥尔德雷德皱起眉头,琢磨着她们在家中的真实地位。至少有六个孩子不停地跑进跑出,一边玩耍,一边发出刺耳的尖叫。
德奥曼没有理会那些孩子,对女人们的抚摸和微笑也毫无反应,却对坐在他边上的一条大黑狗颇为喜爱。
奥尔德雷德直奔主题道:“听说您亲爱的妻子葛吉芙过世了,我深表遗憾。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谢谢。”德奥曼说,“我还有两个女人,但葛吉芙跟我三十年啦,我好想念她。”
奥尔德雷德对德奥曼拥有多位配偶一事未予置评,或许改天他可以同德奥曼讨论这个问题。今天奥尔德雷德必须专事专办,于是他用更低沉、更动情的语气说:“如果您希望委托德朗渡口的修士每天为您亲爱的夫人的不朽灵魂献上庄严的祈祷,我们将乐意之至。”
“我请诺伍德这里的一座大教堂的司铎为她祈祷了。”
“那您就有福了,准确地说,是您夫人有福了。但我想您肯定知道,相比已婚的司铎,独身修士的祈祷在我们所有人将前往的另一个世界里更有分量。”
“大家也是这样说的。”德奥曼赞同道。
奥尔德雷德语调一转,变得更活泼了。“您不仅是诺伍德本地的老爷,您还拥有一个叫索斯伍德的小村子,那里有一座铁矿。”奥尔德雷德说到这里,就暂停下来。是时候明白无误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他怀着希望默默地快速祈祷了一下,然后道:“为了纪念葛吉芙夫人,您愿意将索斯伍德及其铁矿作为虔诚的礼物送给我的小修道院吗?”
奥尔德雷德屏住了呼吸。德奥曼会不会对这一要求嗤之以鼻?他会不会大声嘲笑奥尔德雷德厚颜无耻?他会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德奥曼的反应还算温和。他很诧异,但也被逗乐了。“这要求好大胆啊。”他不置可否地评论道。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奥尔德雷德在请求别人捐赠的时候,常常会背诵《马太福音》里的这一节。
“你不开口要,在这世上肯定得不到多少东西。”德奥曼说,“但那座矿给我赚了很多钱。”
“但它能改变我的小修道院的命运。”
“那是肯定的。”
德奥曼没有说“不”,但话语隐隐透着否定的意味。奥尔德雷德等着德奥曼告诉他问题在哪里。
“你的小修道院里有多少修士?”过了一会儿,德奥曼问道。
德奥曼在拖延时间,奥尔德雷德想,答道:“包括我在内,有八名。”
“他们全是好人吗?”
“千真万确。”
“但我听到一些流言。”
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奥尔德雷德在心里嘀咕。他怒火中烧,但告诉自己必须保持冷静。“流言。”奥尔德雷德重复道。
“和你实话实说吧,我听说你的修士同奴隶纵酒淫乐。”
“我知道您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奥尔德雷德说。他无法完全掩盖自己的愤怒,但他设法让语调依然保持平静。“几年前,我不幸发现一个权势人物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至今我仍在因此而受惩罚。”
“你在受惩罚?”
“是的,这种恶毒诽谤就是对我的惩罚。”
“你是说,同奴隶纵酒淫乐的故事是故意编造的谎言?”
“我要告诉您的是,德朗渡口的修士严格遵守《圣本笃会规》。我们不蓄奴隶,不近情妇,不好娈童。我们禁欲独身,弃绝肉体的欢愉。”
“嗯。”
“但您不要只是听我说,请来我们那里看看,最好不要提前通知,而是突然造访,那您就会看到我们日常是何种模样。我们工作、祈祷、睡眠。我们会邀请您同我们一起享用鱼和蔬菜。您会看到我们没有奴隶,没有宠物,没有任何形式的奢侈享乐。我们的祈祷真的是再纯粹不过。”
“唔,那就拭目以待吧。”德奥曼让步了,但他有没有被说服呢?“咱们先吃东西。”
奥尔德雷德同德奥曼的家人和高级仆人在餐桌旁落座。一名漂亮的姑娘坐在奥尔德雷德身旁,不停地挑逗他。奥尔德雷德神态优雅,但他对女人的调情无动于衷。他猜这是主人在有意考验自己,但考验方式错了——面对一个迷人的小伙子时,奥尔德雷德才可能暴露弱点。
食物非常可口,乳猪配春白菜,红酒也浓郁芬芳。奥尔德雷德和往常一样,吃得很少,只喝了一小口红酒。
午餐结束,撤下碗盘时,德奥曼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不会给你索斯伍德。”他说,“但我会给你两镑银币,请你们为葛吉芙的灵魂祈祷。”
奥尔德雷德知道自己不应流露出失望。“我衷心感激您的善意。我向您保证,上帝会听到我们的祈祷的。”他说,“不过,您能给五镑吗?”
德奥曼大笑道:“三镑吧。我就知道你会讨价还价。我之所以多给你一镑,是为了奖励你锲而不舍的态度。”
“非常感谢。”奥尔德雷德说,但他内心深处又气又恨。他本来可以募得更多的钱,但温斯坦的中伤损害了他的公信力。就算德奥曼并不相信那些谎言,但他也找到了少捐钱的借口。
德奥曼的司库从一口箱子里取出银币,奥尔德雷德将其收入鞍囊。“我不会带着这笔钱单独行动的。”他说,“我会去橡树酒馆,找个明天陪我上路的伴儿。”
奥尔德雷德起身告辞。城中心距德奥曼的大院只有几步路,所以奥尔德雷德没有骑马,而是步行牵着它前往酒馆的马厩,他边走边思考刚才的失败。他本希望温斯坦的无耻谰言不会远播至此,因为诺伍德有自己的大教堂和主教,但他的愿望落空了。
奥尔德雷德从橡树酒馆门前走过时,没有理会里面传出的开怀畅饮者的喧嚣,径直朝马厩走去。到了那里,他惊讶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瘦骨嶙峋的戈德莱夫正从一匹花斑马身上卸马鞍,他看上去是一路疾驰而来。“出什么事啦?”奥尔德雷德说。
“我觉得你想尽快听到这个消息。”
“什么消息?”
“奥斯蒙德院长去世了。”
奥尔德雷德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道:“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希尔德雷德被任命为新院长了。”
“速度够快的啊。”
“温斯坦主教坚决要求立刻选举院长,并监督了选举过程。”
温斯坦千方百计确保他中意的候选人胜出,然后批准了修士们的选择。理论上,大主教和国王对这项任命有发言权,但如今他们很难推翻温斯坦制造的既成事实。
奥尔德雷德说:“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格伯特副主教到小修道院通报了消息。我觉得他希望亲口告诉你,尤其是资金那部分。”
奥尔德雷德心头一沉:“说吧。”
“希尔德雷德取消了修道院对我们小修道院的资助。从今往后,我们必须靠自己募集的资金过日子,不然就只能关门大吉。”
奥尔德雷德感觉被人当头抡了一棒,突然感激起德奥曼给的三镑银币来。有了这笔钱,小修道院就没有立刻倒闭的危险。
奥尔德雷德对戈德莱夫说:“你去吃点东西。我们要尽快离开此地。”
他们坐在酒馆旁的橡树下,这里便是因此树得名的。趁戈德莱夫吃黄油面包喝啤酒的当儿,奥尔德雷德陷入了沉思。他对自己说,希尔德雷德的最新安排也有好处,小修道院从此取得实际上的独立,夏陵修道院院长再也无法通过威胁切断资助的方式对我们指手画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希尔德雷德的决定是撤销不了的。现在,奥尔德雷德要请求坎特伯雷大主教授予特许证,正式认可小修道院的独立地位。
可是,德奥曼的捐赠难以持久。奥尔德雷德必须抓紧开拓财源,确保小修道院的生存。但他能做什么呢?
大多数修道院依靠大量捐赠所积累的财富。一些修道院拥有大批羊群,一些修道院可以从村镇收取地租,还有一些修道院拥有渔场和采石场。三年来,奥尔德雷德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获取这样的捐赠,但成果相当有限。
奥尔德雷德想起了九世纪温彻斯特的主教圣斯威森,后者在伊钦河上缔造了奇迹。因为同情一位把一篮鸡蛋掉在地上的可怜女人,圣斯威森把打碎的鸡蛋全部复原。常常有朝圣者前往圣斯威森在大教堂中的陵墓拜谒。病人在那里会神奇地得到治愈。朝圣者会给大教堂捐钱,还会购买纪念品,在属于修士的旅馆住宿,这一切推动了城市的繁荣。修士将赚到的钱用于扩建教堂,以容纳更多的朝圣者,而更多的朝圣者又会带来更多的钱。
许多教堂都有神圣遗物,或者是圣人的白骨,或者是真十字架的碎片,或者是一块奇迹般地印着耶稣面部轮廓的碎布。如果修士能高明地经营教堂——确保能受到朝圣者的欢迎,将圣物放在宏伟的圣殿里,还到处宣传教堂中的种种奇迹——那些神圣遗物就能吸引朝圣者,而朝圣者会让城市与修道院兴旺起来。
不幸的是,德朗渡口没有神圣遗物。
这种东西是买得到的,但奥尔德雷德的钱不够。有人会赠给他如此贵重的物品吗?奥尔德雷德想到了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
他在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当过见习修士,知道那里收集了许多神圣遗物,以至于圣器管理人西奥德里克修士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
奥尔德雷德不由得兴奋起来。
那座修道院拥有爱尔兰主保圣人圣帕特里克的陵墓,还有其他二十二位圣人的完整尸骸。院长不会给奥尔德雷德一副无价的完整圣人尸骸,但修道院拥有数不清的圣人残骨和衣片、一支沾着血污的杀死了圣塞巴斯蒂安的箭头,以及从迦拿的婚礼上传下来的一瓶密封的酒。奥尔德雷德的老朋友会可怜他吗?没错,他是灰溜溜地离开格拉斯顿伯里的,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对抗主教这件事上,修士们常常互相帮助,而没有一位修士喜欢温斯坦。奥尔德雷德认定自己有机会,乐观的情绪逐渐占了上风。
反正奥尔德雷德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戈德莱夫吃完饭,将大木杯送回酒馆。回来后,他问:“好了,咱们回德朗渡口吧?”
“计划有变,”奥尔德雷德说,“我会陪你走一程,然后我要去格拉斯顿伯里。”
看到自己度过青春期的地方,汹涌的怀旧感霎时涌上心头,令奥尔德雷德猝不及防。
奥尔德雷德登上一座小丘,俯瞰平坦的沼泽平原,只见处处春意盎然,树叶青翠欲滴,还有波光粼粼的池塘和小溪点缀其间。北面是一条五码宽的运河,沿着平缓的山坡,笔直地延伸过来,尽头是集市码头。那里的商品琳琅满目,既有一捆捆红布,也有一块块黄色桶状硬奶酪,以及一堆堆绿色卷心菜。
在开挖奥神村的运河之前,埃德加曾向奥尔德雷德仔仔细细地打听这条运河的方方面面,奥尔德雷德苦苦回忆,才勉强回答上来。
小村后面矗立着两座灰白色的石制建筑,那是教堂和修道院,外面包围着十多座密密麻麻的木质结构建筑,包括畜栏、仓库、厨房和仆人宿舍。奥尔德雷德甚至看得到那座草药园,他就是在那里被人抓到吻了利奥弗里克的,从此他背负了无法洗刷的耻辱。
骑马朝修道院走去时,奥尔德雷德想起了利奥弗里克。他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这位昔日密友了。在他的想象中,利奥弗里克是一个高挑瘦削的男孩,面庞粉嫩,上唇长着金色的绒毛,浑身散发着少年的活力。但是,利奥肯定早就变了模样。奥尔德雷德自己也不是当年那个男孩了——他的行动变得更缓慢高贵,举止更庄重优雅了,即便他刚刮过胡子,也看得出腮上胡楂的浓影。
奥尔德雷德不由得悲从中来,叹惜那男孩永远回不来了。那孩子曾不知疲倦地读书学习,像羊皮纸吸墨一样吸收知识。课程结束后,那孩子又同样精力充沛地破坏各种清规戒律。现在,他来到格拉斯顿伯里,就像是到自己的青春之墓拜祭。
奥尔德雷德骑马穿过村庄,努力摆脱这种感觉。村子里人声鼎沸,买卖兴旺,交易的既有木器,也有铁器,男男女女不是在叫嚷,就是在欢笑。他朝修道院马厩走去,那里散发着干净的草料和刷洗过的马匹的味道。他解下迪斯马斯的鞍,让这头疲惫的牲口喝饱马槽里的水。
这里的前尘往事会助奥尔德雷德成功,还是拖他后腿?人们会深情地怀念他,尽其所能地帮他,还是会把他当作一个因行为不端而被开除的叛徒,不欢迎他回来?
这里的马夫不是修士,而是雇工,奥尔德雷德一个也不认识,但他问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马夫,埃尔夫沃德还是不是修道院院长。“没错,而且他身体健康着呢,赞美上帝。”马夫说。
“圣器管理人还是西奥德里克?”
“没错,只是如今他老喽。”
奥尔德雷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问:“那利奥弗里克修士呢?”
“你问司厨?唔,他也好着呢。”
司厨是修道院里负责采购所有物资的重要神职人员。
一个男孩说:“反正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其他孩子哄笑起来。
奥尔德雷德由此推断利奥长胖了。
年长的马夫显然对这位访客颇感好奇,道:“您想去修道院的什么地方?或者见某位修士?我可以带您去。”
“我要先去向埃尔夫沃德院长表达敬意。他应该就在自己的屋里吧?”
“很有可能。修士的午餐已经结束了,还要再过一两个小时才会敲第九课的钟。”第九课是下午三点左右的祈祷。
“谢谢。”说完,奥尔德雷德就径直离开了,没有让马夫充当自己的向导。
他没有去院长居所,而是去了厨房。
在这种大修道院里,司厨不会亲自扛面粉和牛肉去灶台生火做饭,而是拿着鹅毛笔伏案工作。不过,明智的司厨会在厨房附近工作,监督进出厨房的物品,让想顺手牵羊的家伙没机会下手。
厨房里传出了修道院仆人刷洗餐具时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奥尔德雷德想起,当年司厨在同厨房相连的披屋里工作,可如今,在原来披屋的位置矗立着一座更坚固的石砌建筑,这无疑是一间安全的储藏室。
奥尔德雷德忐忑不安地朝前走去,对利奥会如何接待自己充满了恐惧。
他站在门口。利奥则坐在桌边的长凳上,面朝门口,好让光线照到案头。他拿着一支铁笔,正在面前的一块蜡板上做笔记。利奥没有抬头,奥尔德雷德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其实他并不胖,尽管他肯定已经不是奥尔德雷德记忆中那个皮包骨头的男孩了。他光秃秃的头顶周围的头发依然是金色的,甚至面庞看上去比以前更粉嫩了。奥尔德雷德想起自己曾经多么热烈地爱过这个男人,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二十年后,他对这个男人还会念念不忘吗?
就在奥尔德雷德扪心自问之前,利奥抬起了头。
一开始,利奥并没有认出奥尔德雷德。虽然自己很忙,但见到不期而至的客人,利奥还是彬彬有礼地挤出例行公事般的微笑,问:“我可以帮您什么吗?”
“你可以记起我,傻瓜。”说着,奥尔德雷德走进屋内。
利奥站起身,张嘴皱眉,既惊且疑:“你是奥尔德雷德?”
“如假包换。”奥尔德雷德说,张开双臂朝利奥走去。
利奥举手保护自己。奥尔德雷德立刻明白,利奥不想拥抱他。这多半是明智的选择,因为知晓他们历史的人或许会怀疑他们要旧情复燃。奥尔德雷德立刻停下步子,后退一步,但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道:“见到你真好啊。”
利奥稍感放松,“我也是。”他说。
“我们可以握握手。”
“嗯,握手是可以的。”
于是他们伸出手,在桌子上方握住。奥尔德雷德的双手紧握利奥的一只手,但他只握了一小会儿,便松开了。奥尔德雷德依然对利奥深情款款,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对同利奥肌肤相亲完全不感兴趣了。有时候,奥尔德雷德也会对老抄写员塔特维,或者可怜的盲人卡思伯特,或者阿加莎修女生出爱怜,但那种感情同年少时无法抑制的肉欲完全不是一回事。
“搬一条凳子过来。”利奥说,“要喝一杯红酒吗?”
“我想要一大杯啤酒。”奥尔德雷德说,“越淡越好。”
利奥进入储藏室,端着一大木杯黑啤酒回来。
奥尔德雷德饥渴难耐,举杯便喝:“走了好长一段路,风尘仆仆的。”
“还很危险呢,万一路上遇到维京海盗怎么办?”
“我走了另一条偏北的路。战斗应该发生在南方才对。”
“过了这么多年,你来这儿干什么?”
奥尔德雷德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利奥听。利奥已经知道伪造货币的事——如今这案子已众人皆知——但他并不怎么了解温斯坦针对奥尔德雷德的复仇行动。奥尔德雷德慢慢聊开后,利奥彻底放下心来,因为显然奥尔德雷德并不是来再续前缘的。
“这儿的圣人遗骨肯定比我们需要的多。”听完奥尔德雷德的话,利奥说,“但西奥德里克修士愿不愿意拿出来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此时利奥几乎完全放下了戒备,但和蔼的态度背后还藏着什么东西。他对奥尔德雷德依然有所隐瞒,或许是什么秘密。无所谓了,奥尔德雷德想,我不必了解他如今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他站在我这边就好。
奥尔德雷德说:“我在这儿的时候,西奥德里克就是个怪脾气的老顽固。他似乎尤其怨恨年轻人。”
“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不过,我们还是马上去见见他吧,趁第九课还没开始。他吃完午餐后,心情会相对好点。”
奥尔德雷德非常开心,因为利奥成了自己的盟友。
利奥刚起身,另一名修士就嚷嚷着进了门。来者大概比奥尔德雷德和利奥年轻十岁,样貌俊俏,眉毛乌黑,嘴唇饱满。“他们只送来三车奶酪,却要收我们四车的钱。”来者说,这时他看到了奥尔德雷德。“哦!”他说,扬起眉毛,“这是哪位?”他绕过桌子,站到利奥身边。
利奥说:“这是我的助手彭德雷德。”
奥尔德雷德说:“我是奥尔德雷德,德朗渡口小修道院的院长。”
利奥解释道:“奥尔德雷德和我一起在这儿做过见习修士。”
奥尔德雷德立刻就懂了。彭德雷德站得同利奥那么近,而利奥的声音中又透着那么一股子紧张,显然他们是“亲密伙伴”,至于多么亲密,奥尔德雷德就不得而知了,他也不想知道。
毫无疑问,这就是利奥想要隐瞒的秘密。
奥尔德雷德觉得彭德雷德说不定是个危险角色,或许他会在嫉妒心的驱使下,试图阻止利奥对自己施以援手。奥尔德雷德迫切地需要证明自己毫无威胁,于是他便露出光明磊落的神情,说:“很高兴认识你,彭德雷德。”奥尔德雷德语气严肃,好让彭德雷德知道这不仅仅是礼节性的问候。
利奥说:“奥尔德雷德同我曾是非常好的朋友。”
奥尔德雷德马上说:“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彭德雷德缓缓点头,点了三下,然后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奥尔德雷德兄弟。”
彭德雷德已经听懂了弦外之音,奥尔德雷德总算松了口气。
利奥说:“我要带奥尔德雷德去见西奥德里克。给乳品店三车奶酪的钱,就说我们拿到第四车之后,再付剩下的钱。”说完,他便领着奥尔德雷德出去了。
收获一名朋友,还消除了一个潜在对手。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穿过庭院时,奥尔德雷德看到了运河,问道:“运河河道全在黏土之中吗?”
“差不多。”利奥说,“只是到了这一头,地里的沙子有点多。河道必须用夯实的黏土衬里,再用木板加固——工程术语是‘护岸’。我知道这些,是因为上次更新木板用的木料是我采购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个叫埃德加的建筑匠一直反复询问格拉斯顿伯里运河的事,因为他正在奥神村挖运河。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但他从来没挖过运河。”
他们进入修道院教堂。几名年轻修士正在唱歌,或许是在学新的赞美诗,但也可能在练老赞美诗。利奥带路来到南耳堂的东面,那里有一扇上了两把锁的沉重的包铁木门,但门是敞开的。奥尔德雷德记得,这里就是金库。他们走进一个阴冷的无窗房间,里面满是灰尘的味道,显然已经多年无人打扫了。眼睛适应了灯芯草蜡烛的昏暗灯光之后,奥尔德雷德看见靠墙的一排排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金、银、木制容器。
房间后部——那里是东端,所以也是最神圣的场所——一名修士跪在简陋的小祭坛前。祭坛上放着一个银和象牙雕成的精致盒子,那无疑就是圣骨盒——盛放圣人遗骨的容器。
利奥低声解释道:“圣萨凡节就在下礼拜。圣人遗骨将被列队抬进教堂,举行庆祝活动。我想西奥德里克正在因为打扰了圣人而祈求他的宽恕。”
奥尔德雷德点头认可。圣人确实在某种意义上活在他们的遗骨中,而且能在守护他们尸骨的任何圣所显灵。他们很高兴能得到后人的铭记和尊重,后人也必须抱着极高的敬意和谨慎来对待他们。如果不得不移动遗骨,就必须举行复杂的宗教仪式。“你最好别去打扰他。”奥尔德雷德说。
虽然他们压低了声音,但西奥德里克还是听见了。西奥德里克挣扎着站起身,转过头,盯着他们,然后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过来。他大概七十岁了,奥尔德雷德想,他脸上皮肤松弛,皱纹密布。他天生就是秃子,根本不需要剃发。
“抱歉打断了你的祈祷,西奥德里克兄弟。”
“别担心我。但愿你没惹恼圣人。”西奥德里克尖刻地说,“出来再说吧。”
奥尔德雷德待在原地,指着一个紫杉木做的红黄色小盒子,一般那种木头用来制作长弓。奥尔德雷德觉得自己见过这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温彻斯特的圣阿道弗斯的一些遗骨,只有头颅、一根手臂和一只手。”
“我想我还记得。他是不是被一位撒克逊国王杀害了?”
“没错,因为他藏有基督教书籍。好啦,请到外面去。”
他们进入耳堂,西奥德里克随手关上了门。
利奥说:“西奥德里克兄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奥尔德雷德兄弟?”
“我记性好着呢,从不忘事。”
奥尔德雷德假装相信他的话。“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说。
“哦,是你啊!”西奥德里克听出了奥尔德雷德的声音,“奥尔德雷德,没错。你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
“我现在是德朗渡口小修道院的院长。对那里惹是生非的家伙,我会非常严厉。”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在那地方待着?”
奥尔德雷德笑了。利奥没说错,岁月并未削平西奥德里克的锋芒。“我需要你的帮助。”奥尔德雷德说。
“帮你什么?”
奥尔德雷德又将温斯坦和德朗渡口的故事讲了一遍,解释说自己需要能吸引朝圣者的东西。
西奥德里克假装怒不可遏:“你要我把宝贵的圣人遗骨给你?”
“我的小修道院没有一位圣人看护,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这里却有二十多位。我只是请你可怜可怜更穷的修士。”
“我去过德朗渡口。”西奥德里克说,“那座教堂五年前就摇摇欲坠了。”
“我请人在西端修了扶壁。现在它稳固了。”
“你怎么给得起钱?你说你穷得叮当响啊。”西奥德里克看上去得意极了,自以为戳穿了奥尔德雷德的谎言。
“蕾格娜夫人允许我免费使用石料,一个叫埃德加的年轻建筑匠帮我修了扶壁,条件是我教他读书和写字。所以我一分钱也没花。”
西奥德里克改变了策略:“那座教堂太寒酸了,不适合展示圣人遗骨。”
此话不假。奥尔德雷德灵机一动:“倘若你给了我我想要的东西,西奥德里克兄弟,我就会在蕾格娜和埃德加的帮助下,再次扩建教堂。”
“照样没用。”西奥德里克语气坚决,“就算我想给你圣人遗骨,院长也绝不会答应。”
利奥说:“也许你是对的,西奥德里克。但我们还是去问问院长本人吧,怎么样?”
西奥德里克耸耸肩:“你们非要去的话,就去试试呗。”
他们离开教堂,朝院长居所走去。一个盟友,一个敌人,奥尔德雷德想,现在一切都取决于埃尔夫沃德院长了。
路上,利奥问:“埃德加是个什么样的人,奥尔德雷德?”
“小修道院的好朋友。你问他干什么?”
“他的名字,你提了三次。”
奥尔德雷德神色一凛:“你显然已经猜到我喜欢他,但他的心思在蕾格娜夫人身上。”奥尔德雷德没有明说,但已经暗示利奥,埃德加不是自己的情人。
利奥领会到了:“好吧,我明白。”
埃尔夫沃德院长住在大堂里,侧面开着两道门,表明有两个独立房间。奥尔德雷德猜院长在一个房间睡觉,在另一个房间开会。单独睡觉是一种奢侈,但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院长可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利奥领他们进入的房间显然是会议室。室内没有生火,空气清新怡人。一面墙上挂着一大张绘有天使报喜场景的壁毯,圣母玛利亚穿着蓝色的裙子,裙边镶着贵重的金线。一个明显是院长助手的小伙子说:“我去告诉他你们来了。”不一会儿,埃尔夫沃德就进入了房间。
埃尔夫沃德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院长,如今已经迟暮,必须靠一只颤抖的手拄着拐棍才能行走。他表情严肃,但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彩。
利奥向院长介绍了奥尔德雷德。“我记得你,”埃尔夫沃德严厉地说,“你犯下了所多玛之罪。我不得不将你送走,把你同你的邪恶同谋分开。”
开局不妙啊。奥尔德雷德说:“您教导我,生活是艰难的,而要做优秀的修士就更难了。”
“很高兴你还记得。”
“我用了二十年去记住,院长大人。”
“你离开我们之后表现得还不错,”埃尔夫沃德说,语气缓和下来,“这一点值得赞扬。”
“谢谢。”
“但你还是在惹事。”
“我惹的是好事。”
“也许吧。”埃尔夫沃德没有会心微笑,“你今天到这里做什么?”
奥尔德雷德第三遍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听完奥尔德雷德的话,埃尔夫沃德转身对西奥德里克说:“我们的圣器管理人怎么看?”
西奥德里克说:“我无法想象,有哪位圣人会因为我们将他的遗骨送到荒僻的小修道院去而感谢我们。”
利奥弗里克开口支持奥尔德雷德:“但换个角度来看,那些在这里无人问津的圣人或许愿意到别处去创造奇迹。”
奥尔德雷德注视着埃尔夫沃德,但院长一脸深不可测的表情。
奥尔德雷德说:“我记得,我还在这里的时候,许多宝物从未被带到教堂主殿,也从未给修士展示,更别提会众了。”
西奥德里克轻蔑地说:“几根骨头、几片带血迹的衣物、几缕头发,虽说也宝贵,但同完整的尸骸比,它们就不够震撼了。”
西奥德里克这一贬低显然犯了错。“正是!”奥尔德雷德抓住这一可乘之机,连忙说,“正如西奥德里克兄弟所说,它们在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不够震撼,但在德朗渡口,它们却可以创造奇迹!”
埃尔夫沃德诧异地看着西奥德里克。
西奥德里克说:“我敢肯定我没有说‘不够震撼’。”
“不,你说了。”院长说。
西奥德里克沮丧起来,反悔道:“那我就不该那么说,我收回刚才的话。”
奥尔德雷德觉得成功就在眼前,于是他便得寸进尺,不管会不会显得贪心冒进,“修道院里有好几根圣阿道弗斯的遗骨——有头颅,还有一条手臂。”
“阿道弗斯?”埃尔夫沃德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因为持有《马太福音》而成了殉道者。”
“是的。”奥尔德雷德说,“他因为一本书而牺牲,所以我记得他。”
“他应该成为图书馆管理员的主保圣人。”
奥尔德雷德觉得成功已经唾手可得,便说:“我最真诚的愿望就是在德朗渡口创建一座大图书馆。”
“这个志向值得赞扬。”埃尔夫沃德说,“唔,西奥德里克,圣阿道弗斯的遗骨肯定不是格拉斯顿伯里最宝贵的财产吧?”
奥尔德雷德保持沉默,担心一开口就暴露了真实想法。
西奥德里克闷闷不乐地说:“我觉得就算它们不在了,也没人会觉察。”
奥尔德雷德努力克制着狂喜。
埃尔夫沃德的助手拿着一件斗篷再次现身。那是一件宽肩的礼拜斗篷,用白羊毛织就,上面用红线绣着《圣经》中的场景。“第九课时间到了。”他说。
埃尔夫沃德站起身,助手将斗篷披到他肩膀上,在身前系紧。穿上做日课的制服后,埃尔夫沃德转身对奥尔德雷德说:“我想,你知道圣人遗骨本身并不重要,关键要看你怎么利用它们。你必须创造出最可能催生奇迹的环境。”
“我向您保证,我会最大限度地利用圣阿道弗斯的遗骨。”
“你还必须礼节周全地将遗骨迎回德朗渡口。最好不要让圣人一开始就讨厌你。”
“别担心。”奥尔德雷德说,“我已经安排了盛大的迎接仪式。”
温斯坦主教站在夏陵主教宅邸的上层窗户边,望着繁忙的集市广场另一头的修道院。窗户上没装玻璃——玻璃是国王才用得起的奢侈品——而是安着窗板,此刻,窗板已经打开,好让清新的春风吹进来。
一辆四轮牛拉车正沿着通往德朗渡口的道路缓缓驶来,由奥尔德雷德院长率领的一小队修士护送。
一座偏远修道院的穷光蛋院长竟然如此惹人生气,这简直令人惊诧。那家伙把先前的失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温斯坦转向德格伯特副主教,后者的妻子伊迪丝也在场。城中的大部分流言蜚语都逃不过德格伯特和伊迪丝的耳朵。“那个该死的修士到底要干什么?”温斯坦问。
伊迪丝说:“我出去看看。”说着,她就离开了房间。
“我猜得出来。”德格伯特说,“两周前,他去过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院长给了他圣阿道弗斯的一部分遗骨。”
“阿道弗斯?”
“他被一位撒克逊国王处死,成了殉道者。”
“嗯,我现在想起来了。”
“奥尔德雷德又要去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这次是去举行迎奉圣人遗骨的必要仪式的。但那只是一盒骨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需要一辆车。”
温斯坦注视着那辆车停在夏陵修道院门口,那里聚集了一小群好奇的人,他看到伊迪丝融入了人群,然后问:“奥尔德雷德怎么付得起四轮车和牛的钱呢?”
德格伯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诺伍德的大乡绅德奥曼给了他三镑银币。”
“还有不少德奥曼那样的傻瓜。”
人群紧紧地挤在一起,奥尔德雷德扯掉某种罩子,但温斯坦看不见车上有什么。然后罩子又盖上了,车驶入修道院,人群也散开了。
伊迪丝不一会儿便回来了。“那是一具真人大小的圣阿道弗斯雕像!”她兴奋地说,“他有一张可爱的脸蛋,神圣却又哀伤。”
温斯坦不屑一顾地说:“只有白痴才会崇拜那样的偶像。我猜还刷了颜料,对吗?”
“脸还有手脚是白的;长袍是灰的,但眼睛蓝幽幽的,就像在盯着你看一样!”
蓝色颜料由青金石碾碎后制成,是最昂贵的颜料。温斯坦慢吞吞地说:“我知道那个狡猾的家伙要干什么。”
德格伯特说:“希望您能告诉我。”
“他想带着圣人遗骨巡游。从格拉斯顿伯里到德朗渡口的每一座教堂,他都会停留。希尔德雷德取消了对他的资助,他现在需要钱,所以打起了圣人遗骨的主意,想利用它们筹钱。”
“这一招八成管用。”德格伯特说。
“我出手的话,就不一定了。”温斯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