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兹尼雪夫在论战上富有经验,没有立刻反驳,却把话题一转,说:“不错,你要是用算术方法去了解人民的精神,那当然是很困难的。我们这里又不采用投票方式,事实上也不能采用,因为它不能反映民意。不过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从气氛中感觉到,可以用心来体会。且不说在表面平静的人民海底里流动的潜流——凡是不抱成见的人都能看见,你就观察一下社会吧。世界上形形色色不同派别的知识分子以前都势不两立,如今却联合起来了。一切分歧都消除了,各种社会团体都有了共同语言,大家都感觉到有一种自然力量抓住他们,把他们往一个方向送。”
“是啊,所有的报纸都唱着同一个调子,”老公爵说,“这是事实。千篇一律,简直像雷雨前的蛙鸣。它们叫得你什么也听不见。”
“是不是青蛙,我不办报,不想替它们辩护;我是说全体知识分子思想一致了。”柯兹尼雪夫对弟弟说。
列文想回答,可是老公爵打断了他的话。
“咳,关于思想一致我还有些话说,”老公爵说,“我还有个女婿,叫斯吉邦·阿尔卡迪奇,你们都认识他的。现在他弄到一个什么委员会理事的差事,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那边没事可做——嗳,陶丽,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薪俸却有八千卢布。你们不妨问问他,这差事有没有作用,他会说作用极其重要。他为人诚恳,但我们也不能不相信这八千卢布是起作用的。”
“对了,他要我转告达丽雅·阿历山德罗夫娜他弄到这个差事了。”柯兹尼雪夫不满意地说,认为老公爵的话驴唇不对马嘴。
“报刊上的思想一致也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对我说,只要一打仗,他们的收入就会增加一倍。他们怎能不关心人民和斯拉夫人的命运……还有别的什么呢?”
“有许多报纸我是不喜欢的,但这话未免有点不公平。”柯兹尼雪夫说。
“我只要提出一个条件来就行了,”老公爵继续说,“阿尔方斯·卡尔在同普鲁士开战前发表的几句话很有意思。他说:‘你们认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吗?好!谁鼓吹战争,就让谁参加特种先锋队,带头去冲锋陷阵吧!’”
“这下就要当编辑的好看了。”卡塔瓦索夫想象着他熟识的编辑参加这种先锋队的情景,放声笑起来说。
“我看他们准会临阵脱逃的,”陶丽说,“这样只会坏事。”
“如果临阵脱逃,那可以用霰弹或者派拿鞭子的哥萨克押阵。”老公爵说。
“这可是个笑话,公爵,恕我不客气说一句,还是个不体面的笑话呢。”柯兹尼雪夫说。
“我看并不是笑话,这是……”列文刚一开口,就被柯兹尼雪夫打断了。
“每个社会成员都有他应尽的责任,”柯兹尼雪夫说,“脑力劳动者的责任就是反映舆论。报刊的责任就是使舆论一致并得到充分反映,这也是一种可喜的现象。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们会保持沉默,可是现在我们听见了俄国人民的声音,他们万众一心准备站起来,准备为被压迫人民作自我牺牲。这是一种壮举,是力量的保证。”
“不过,这不光是自我牺牲,还要杀死土耳其人。”列文怯生生地说。“人民牺牲或者准备牺牲,是为了自己的灵魂,可不是为了杀人。”他加上说,不知不觉把这场谈话同他念念不忘的思想联系起来。
“怎么为了灵魂?要知道这种话一个自然科学家是很难理解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卡塔瓦索夫笑嘻嘻地说。
“嗯,您知道的!”
“哈哈,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卡塔瓦索夫放声大笑说。
“基督说:‘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 ”柯兹尼雪夫也反驳说,他仿佛随便引用《福音书》里一句话,却弄得列文发窘。
“这话一点不错。”老头儿站在他们旁边,重复说,同时回答偶尔向他投来的目光。
“不,老弟,你被打垮了,打垮了,彻底打垮了!”卡塔瓦索夫得意扬扬地叫道。
列文恼火得脸红耳赤,倒不是因为他被打垮了,而是因为他沉不住气又争论起来。
“不,我没法同他们争论,”他想,“他们穿着刀枪不入的盔甲,我可是光着身子。”
他看到不可能说服哥哥和卡塔瓦索夫,而要他同意他们的观点则更不可能。他们宣扬的就是那种险些儿把他毁灭的智力上的妄自尊大。他不能同意,根据几百名开到京城里来夸夸其谈的志愿兵的高调,包括他哥哥在内的几十个人就有权说,他们和报刊表达了人民的意志和思想,也就是复仇和屠杀的思想。他不能同意他们的意见,还因为他同人民生活在一起,却看不出有这种思想的表现,在他自己身上也找不到这样的思想(他无法不把自己看成是俄国人民的一分子),但最主要的是因为,他和人民都不知道,都无法知道什么是公共福利,却清楚地知道,只有严格遵守摆在人人面前的善的原则,才能得到这种公共福利,因此不论为了什么目的都不要战争和鼓吹战争。他和米哈伊雷奇如同传说中邀请北欧游牧民族酋长到俄国来实行统治的斯拉夫人一样:“您来做王,来统治我们吧。我们甘愿唯命是从。一切劳役,一切屈辱,一切牺牲,都由我们承担;我们不做判断,不做决定。”可是现在的人民,照柯兹尼雪夫的说法,已放弃了用如此昂贵的代价买得的权利。
他本来还想说:既然舆论是公正的法官,为什么革命、公社并不像支援斯拉夫人运动那样合法?但这一切只是些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的空想而已。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当前这场争论激怒了柯兹尼雪夫,因此争论下去是不好的。列文不做声,只提醒客人们,乌云聚拢来了,还是趁没下雨赶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