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朗斯基老爷的马车!”门房用愤怒的低音喊道。马车驶过来,奥勃朗斯基和列文上了车。马车跑出俱乐部大门的一刹那,列文头脑里还充满俱乐部那种优闲、舒适和人人彬彬有礼的印象,但一到街上,他就感觉到马车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颠簸,听见迎面而来的马车夫的怒喝声,看见朦胧灯光下一家酒馆和一个小铺子的红色招牌,原来的印象顿时消失了。他开始思考他的行为,自问他去看安娜是否妥当。吉娣会说什么?但奥勃朗斯基不让他胡思乱想,仿佛猜透他的心事,驱除了他的疑虑。
“你能同她认识,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你要知道,陶丽早就有这个心愿了。李伏夫也常去她家。她虽是我的妹妹,”奥勃朗斯基说下去,“但我敢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的处境十分痛苦,特别是现在。”
“为什么现在特别痛苦呢?”
“我们正在同她丈夫交涉离婚的事。他也同意了,可是在儿子问题上卡住了。这件事早该解决,却拖了三个月。只要一离婚,她就同伏伦斯基结婚。那种古老的结婚规矩实在无聊,其实谁也不相信,却妨碍人家的幸福!”奥勃朗斯基又说。“嗯,只要一离婚,他们的处境就同我们一样了。”
“那么困难到底在哪里呢?”列文问。
“唉,这事说来话长,也实在无聊!我们这里什么事都莫名其妙。事实上,她在这里,在莫斯科,等待离婚已经等了三个月,这里人人都认识他,也都认识她;她哪里也不去,除了陶丽,不接见任何女客,因为她不要人家怜悯她。就连华尔华拉公爵小姐那个傻女人也认为待在她那里不体面,走掉了。老实说,要是换了别的女人,早就垂头丧气了。可是她妮,你可以看到,她多么会安排生活,多么沉着,多么自重……向左拐弯,就在教堂对面的巷子里!”奥勃朗斯基从车窗口探出身来,对车夫喊道。“嚯,好热呀!”他说,虽然气温才零下十二度,他却把解开纽扣的皮大衣敞得更开些。
“她不是有个女儿吗,一定在忙着照顾吧?”列文说。
“你大概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抱窝的母鸡了,”奥勃朗斯基说,“女人忙,就一定是忙孩子。不,她抚养女儿大概挺认真,不过没听到她提起。她首先在忙写作。嗐,你在讥笑了,可你不要笑。她写了一本儿童读物,但没向谁说起,只念给我听过。我把原稿交给伏尔古耶夫了……就是那个出版商……他自己大概也是个作家。他很内行,据他说这部作品写得很好。你以为她是位女作家吗?根本不是。她首先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你会看到的。她收养了一个英国小姑娘,老实说,整个家庭都需要她照顾。”
“怎么,她在做慈善事业吗?”
“瞧你的,马上就往坏处想了。不是什么慈善事业,是出于同情心。他们,就是说伏伦斯基,有个专门训练马的英国人,技术是有的,可是个酒鬼。他得了酒精中毒症 ,丢下一家人不管。安娜看到了,帮助他们,对他们十分关心,如今一家人都由她负担。她也不是高高在上,光赐给他们一点钱。她亲自替两个男孩补习俄语,好让他们进中学,又把女孩接到身边。回头你会看到她的。”
马车驶进院子里,门口停着一辆雪橇。奥勃朗斯基下了车,使劲打了打铃。
他没问开门的仆人安娜在不在家,就径自走进门厅。列文跟着他进去,心里却越来越怀疑他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列文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涨得通红,但他自信并没有喝醉,就跟在奥勃朗斯基后面沿着铺有地毯的楼梯走上去。到了楼上,一个仆人像对老朋友那样向他们鞠躬致意,奥勃朗斯基就问安娜有什么客人,那仆人回答就是伏尔古耶夫先生。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里。”
奥勃朗斯基同列文一起穿过有深色护壁板的小餐厅,踏着柔软的地毯,走进光线暗淡的书房,房里点着一盏有暗色大灯罩的油灯。壁上还有一盏反光灯,照亮了一个巨幅的女人全身像,不由得吸引了列文的注意。这是安娜的像,是在意大利时由米哈伊洛夫画的。奥勃朗斯基走到屏风后面,正在说话的那个男人住了口。这当儿,列文正凝视着这个在灯光照耀下仿佛要从画框里走出来的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开。他甚至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也没有听见人家在说些什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美妙的肖像。这不是画像,是一个活生生的迷人的女人,披着一头乌黑的鬈发,光着肩膀和胳膊,长有柔软毫毛的嘴唇上挂着若有所思的微微笑意,并且用那双使人销魂的眼睛扬扬得意而又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如果说她不是活的,那只是因为任何活着的女人都不可能有她那么美丽动人。
“我太高兴了!”他突然听见身边有个声音,显然是对他而发的,原来就是他叹赏不止的画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安娜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迎接他。列文在书房暗淡的光线下看见了画里的女人,她穿着一件花纹斑驳的深蓝连衫裙,姿势不同,表情两样,但也像画家在画里所表现的那样,达到了美的顶峰。她本人不像画里那样光彩夺目,却有画里所没有的另一种使人心醉的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