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剩下陶丽一个人时,她就以主妇的目光仔细打量这个房间。她来到这座房子,在房子里面走过,此刻又住到这个房间里。她目睹的一切都给她留下富丽堂皇和充满现代欧洲奢侈生活的印象。这种豪华气派她只有在英国小说里读到过,在俄国可从来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在乡下了。从花纹新颖的法国糊墙纸到铺满整个房间的大地毯,一切都是崭新的。弹簧床上铺着厚垫子,床头放着别致的靠垫和套有缎子枕套的小枕头。大理石的洗脸盆、梳妆台、长沙发、桌子、壁炉上的青铜座钟、窗帘和门帘,一切都是贵重的、崭新的。
派来的侍女梳着时髦的发式,服装比陶丽还要摩登。这个漂亮的女仆打扮得像这个房间一样新颖华丽。陶丽对她的彬彬有礼、整齐清洁和殷勤周到很满意,但同她在一起又觉得局促不安,不好意思让她看到她那件打过补丁的短袄。那短袄是她错放在行李包里的,在家里,她以这些东补西缀的朴素衣着自豪,这会儿却感到害臊。在家里,她很清楚,做六件短袄需要二十四码 棉布,每码棉布值六十五戈比,总共得花十五卢布以上,花边和人工还不算在内。这样修修补补,她就可以节省十五个卢布。这会儿在侍女面前,她并不觉得羞耻,但有点儿不自在。
陶丽早就认识的安奴施卡走进房里来的时候,她觉得轻松多了。女主人把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侍女召回去,叫安奴施卡留在陶丽房里。
安奴施卡对这位夫人光临显然很高兴,不停地跟她说话。陶丽发觉她很想就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她的爱情和忠心,发表意见,可是陶丽一听她谈这事,就竭力制止她。
“我同安娜·阿尔卡迪耶夫娜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对我来说比什么都宝贵。当然,我们没资格评判这事。不过,看样子,爱情……”
“哦,方便的话,请你把这拿去洗一洗。”陶丽打断她的话。
“是,夫人!我们这里有两个专门洗衣服的女工,不过被单那种大东西是用机器洗的。什么事伯爵都亲自过问。真是个好当家……”
陶丽看见安娜进来,打断了安奴施卡的唠叨,感到很高兴。
安娜换了一件十分素净的麻纱连衫裙。陶丽仔细察看这件衣服。她懂得这种素净是怎么一回事,得付出多少代价。
“这是我的老朋友。”安娜指着安奴施卡说。
安娜已不再觉得局促了。她落落大方,镇定自若。陶丽看到她完全克服了由于她来临而产生的激动,说话客客气气,从容不迫,似乎把那通向她真实感情和内心思想的门关闭起来了。
“哦,安娜,你的女儿怎样了?”陶丽问。
“安妮(她这样称呼她的女儿)吗?好了,完全复元了。你想看看她吗?来吧,我陪你去看。为了保姆的事,真是伤透脑筋了,”安娜讲了起来,“我们用了一个意大利奶妈。人很好,可是蠢得要命!我们想把她辞掉,可是孩子跟她过惯了,所以还用着。”
“那么,你们是怎样处理那个问题的?”陶丽刚要问那女孩子用谁的姓,但发觉安娜突然皱起眉头,就改变话题。“你们怎样……已经给她断奶了吗?”
但是安娜已经懂得了她的意思。
“你要问的不是这个吧?你是不是要问她姓什么?是吗?这事使阿历克赛苦恼。她没有姓。或者说她姓卡列宁。”安娜说,眯缝起眼睛,眯得只见合在一起的睫毛。“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又开朗起来,“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来,我带你去看看她。这孩子可爱极了。她已经会爬了。”
整个房子里穷奢极侈的气派已使陶丽感到惊异,而育儿室里的豪华景象更使她咋舌。这里有从英国订购来的童车,有学步用的坐车,有专门为婴儿爬行用的像弹子台那样的沙发,有摇椅,有崭新的特种澡盆。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耐用,看得出都很贵重。房间高大宽敞,光线很好。
她们进去的时候,小女孩穿着一件衬衣,坐在桌旁的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汤。她衣服的前襟全被汤湿透了。那个专门照顾孩子的俄国侍女,一边喂给她吃,一边显然也在分享她的食物。奶妈和保姆都不在,她们在隔壁房里。那里传来她们用蹩脚法语说话的声音,这是她们唯一能够相互懂得的语言。
一个漂亮的高个子英国女人,脸上现出不愉快的神色和放浪的表情,一听见安娜的声音,就抖动浅黄色鬈发,急急地走进门来,立刻替自己辩解,虽然安娜一句话也没有责备她。安娜每说一句话,那英国女人就连声用英语说:“是,夫人。”
这个黑头发、黑眉毛的小女孩,面色红润,强壮的粉红色小身体上起着鸡皮疙瘩。她看见陌生人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却逗得陶丽十分喜爱,她甚至有点羡慕这孩子的健康模样。小女孩爬行的样子她也很喜爱。她的孩子中就没有一个会像她这样爬的。这个小女孩穿上一件后面束住的衣服,被放到地毯上,模样可爱极了。她好像一只小动物,用她那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打量着大人,显然对人家欣赏她感到很高兴,笑眯眯地伸出两脚,使劲用双手撑起她的小身体,接着敏捷地收缩两腿,又用劲往前爬了一步。
但是,陶丽很不喜欢育儿室里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女人。一个好女人是不肯到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来工作的——陶丽只能用这种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像安娜这样能干的人竟会雇用这样一个不可爱不稳重的英国女人。此外,陶丽从几句话里立刻听出,安娜、奶妈、保姆和婴儿之间很少接触,母亲难得到育儿室来。安娜想给孩子找一件玩具,可是找不到。
最使人惊奇的是,问到婴孩有几颗牙,安娜竟回答错了,她根本不知道她最近长出的两颗牙。
“我有时觉得很难受,我在这里好像一个多余的人。”安娜一面说,一面走出育儿室。她拉起裙子下摆,免得绊到门口的玩具。“生第一个孩子不是这样的。”
“我看正好相反。”陶丽怯生生地说。
“嗳,不是的!告诉你吧,我看到过他了,看到过谢辽查了。”安娜一面说,一面眯细眼睛,仿佛在凝视远处的什么东西。“不过,这事我们以后再谈。你真不会相信,我好像一个饿坏的人,忽然面前摆出一桌丰盛的饭菜,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这桌丰盛的饭菜就是你提供的,就是我不能同任何别人谈而只能同你谈的话。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可我决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把心里话统统说出来。对了,我先要给你介绍一下你在这里可能见到的那几个人,”安娜继续说,“先从太太们谈起。华尔华拉公爵小姐。你知道她,我也知道你和斯基华对她的看法。斯基华说,她为人在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证明她比卡吉琳娜·巴甫洛夫娜姑妈高明。这话是真的。不过她心地善良,我对她十分感激。在彼得堡,我一度非常需要一个女伴。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她。说实在的,她心地很好。在当时的处境下,她使我大大减轻了痛苦。我看你不会了解我当时的处境有多么痛苦……在彼得堡,”她添了一句,“我十分安静,十分幸福。哦,这事以后再说。我得一个个说下去,然后是史维亚日斯基,他是首席贵族,是个很正派的人,但他有什么事要向阿历克赛求教。你要明白,阿历克赛有这样一笔财产,自从我们搬到乡下来住以后,他就有了一定的影响。然后是土施凯维奇,你见到过他,他以前常到培特西家去。如今他被抛弃了,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他这人正像阿历克赛说的那样,他喜欢装成什么样子,你就只能把他当成什么样的人。这样,他倒很讨人喜欢。再有,据华尔华拉公爵小姐说,他这人很规矩。还有就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安娜说着嘴唇上又浮起调皮的微笑。“他同列文究竟搞了些什么鬼名堂?维斯洛夫斯基讲给阿历克赛听,我们都不相信。他这人倒是挺天真可爱的,”她夹杂着法语说,又露出了同样的微笑。“男人都需要消遣。阿历克赛需要客人,我也很看重他们。我们这里就是要热热闹闹,快快活活,这样阿历克赛就不会有别的心思了。你还会看到我们的管家。是个德国人,人品很好,也很能干。阿历克赛很器重他。还有医生,是个年轻人,未必是个虚无主义者,可是吃饭用刀子……但他是个很出色的医生。还有建筑师……这里简直像个小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