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是一年寒假。

萧山盟到火车站去送锦书回家。锦书紧紧拉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走丢了似的。萧山盟能感觉到那只小手上传来的力量、热度和依依不舍。车站的广播催了第二遍,她还不肯放手,橡皮糖似的黏着他,扬起冻得通红的脸,说:“你过些日子去楚原看我吧,不然我怕我会想死你。”

萧山盟说:“好啊,景海到楚原只有七个小时车程,我却还从没去过。我这学期省下来三百多块的生活费,够我去楚原的车票和食宿费了。”

锦书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不小心暴露家底了吧,原来你这么有钱。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你要是敢爽约,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两人各伸出一只小拇指,狠狠地拉钩,好像越使劲,诺言越有效力。

火车头冒出黑烟,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远去。萧山盟目送着巨龙般的火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终于消失于天际线,他心中怅然若失。

寒假过去两个星期,锦书感觉就像过了两年那样漫长。

这个冬天特别冷,史无前例地冷。每天都刮西北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似的疼,感觉楚原不像江南,却似景海那样的北方城市了。太阳倒一如既往的明亮,没有了树叶的遮挡,甚至有些刺眼,却起不到什么作用。阳光洒在身上,是冷的。整座城市,整个楚原,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每个行人都裹得像粽子一样严实,拼命想把脑袋缩进脖腔里,鼻尖通红,耳朵通红。锦书出门时总戴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否则,脑门儿在冷空气中暴露十分钟以上,就会冷得像要裂开一样。她的皮肤白净,冻过以后双颊粉嫩,衬着帽子的鲜红色,格外俏丽,楚楚动人。

奇怪的是,入冬以来,一场雪也没下过,干冷,让人心烦意乱的单调的冷。

“日子被冻住了,过得这样慢。”锦书天天在数日历,边数边抱怨。

她仍然每天写信。可是读信和写信并不能缓解思念,反而使想见面的渴望更加迫切。她想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笑容,触摸他的体温,感受他的怀抱。她想发明一种神奇的恋爱机器,让天涯变咫尺,让爱人们不被时间和空间阻隔。

“你什么时候来呀?”锦书熬不住,给萧山盟打电话。

“正要通知你呢,我把行李都打包好了,一会儿就去买火车票,明天过去看你。”萧山盟好像特意守在电话机旁等她一样,电话铃才响了一声,就立即拿起。他说话速度虽然不紧不慢的,但锦书听得出他语气里迫不及待的意味。

“好吧,”锦书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不过我现在曲水呢,你直接来曲水吧。”

萧山盟迸出一串疑问:“没几天就过年了,你怎么会在曲水?小镇上旅馆好不好找?我过去后有多大机会沦落街头?”

锦书揶揄他:“真是谨慎人,还没过来就先给自己找窝。曲水人民热情着呢,不会让你睡大马路的。你来了就住在七婶家,她家有两间房,我和七婶睡一间,你自己睡一间。”

萧山盟继续提问:“七婶是谁?”

锦书说:“是我干妈,我来曲水就是为了陪她。不要再问问题了,电话里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你过来后我一五一十地跟你讲。”

火车在夕阳晚照中驶进曲水车站,萧山盟还没下车,就从接站人群中准确定位到锦书的红帽子。

锦书在站台上等了半个多小时,从里到外都冻透了。她双颊红彤彤的,鼻孔和嘴巴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水雾,毛线围巾靠近嘴巴的位置结了一层白霜。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几个车门之间逡巡。

萧山盟悄悄靠近她,突然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锦书出其不意,惊叫一声,随后转过身面向他,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头顶枯树枝上的几只鸟儿受到惊扰,扑棱棱地飞起来。

斜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染成橘黄色的曲水古镇,安宁而美好。

七婶已经做好了四个菜——葱爆羊肉、清蒸鲈鱼、三杯鸡、清炒芥梗,一瓶楚原地产米酒,一小盆炸酱面,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张新买的棕色亮面餐桌上。菜不多,但相当精致,看得出七婶花了不少心思,她是把萧山盟当成初次上门的女婿来招待的。

七婶心里存着担忧,怕她和萧山盟没法直接沟通,虽然有锦书充当翻译,毕竟隔着一层,“说起话来”不那么顺畅。而且有她这个聋哑老娘,不知道会不会给锦书减分。

和萧山盟见面后,见他高挑挺拔,温文儒雅,七婶先从心眼里喜欢起来。更没料到他用娴熟的手语向她嘘寒问暖,甚至比她的手语还要标准规范,七婶喜出望外,握住萧山盟的手,热热乎乎地拉起家常,倒把锦书晾在一边。

直到锦书第二次打手语抗议,七婶才得出空来搭理她,却又责怪她事先不通气,原来萧山盟的手语这样好,害得她白担心一回。

锦书得意地回她,不事先告诉她的目的就是要带给她惊喜,萧山盟是手语教练,如果较起真来,七婶还要做他的学生,这是一份花钱也买不来的大礼,以后七婶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说贴心话的人。

七婶忽然想起潜逃在外的黑毛,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抬起袖口擦擦眼角。黑毛虽然作恶多端,却是个孝顺孩子,可他从不肯下苦功夫学习手语,以前在家的时候,七婶时不时地被他干的坏事气得半死,可是打他打不到,骂他他又“听”不懂,每次都以七婶独自饮泣而收场。也许是上天开眼,可怜她大半生六亲不靠、命运孤苦,晚年时给她送来锦书和萧山盟,两个孩子都知冷知热,乖巧懂事,虽然一年里陪伴她的日子有限,却也让她有个盼头,可以告慰孤单的晚景岁月。

萧山盟在半路上听锦书介绍了一些七婶的情况,这时见到她孤身一人,又聋又哑,生活条件窘迫,心里非常同情。而且她是锦书的干妈,更让他有亲近感,所以“说话”时也不见外,刻意哄她高兴。七婶乐得合不拢嘴,直说很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锦书就故做吃醋状,说七婶偏心。

吃饭时,萧山盟一个劲地夸七婶的厨艺了得,他坐了几个小时火车,也真饿了,连扒两碗饭,菜也吃了不少。七婶“说”她做的都是家常菜,锦书的厨艺才真是好,烹饪这件事看上去简单,要做好却不容易,锦书的手艺像是从胎里带来的,普普通通一道菜,经过她的手,就好吃得不行。萧山盟以为她有意夸张,半信半疑地看看锦书,“说”从没吃过锦书煮的菜。

锦书读懂他眼神里的怀疑,委屈地撇一撇嘴角,“说”学校里没锅没灶,没米没盐,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原本想承揽这顿晚饭给萧山盟接风,可是七婶非要争抢这个“荣耀”,她拗不过,只好退让。

七婶“大度”地建议她索性承包明天的早中晚三餐。锦书遗憾地表示,明天日程已经排满,上午观赏流觞亭,下午攀登苍莽山,都是萧山盟期待已久的行程,满打满算只能在家吃一顿早餐。不过她已经想好早餐的伙食,一锅红豆粥,配羊肉野葱馅包子,外加一碗木耳洋葱鸡蛋卤的豆腐脑儿,吃饱后暖暖和和地开拔。

萧山盟听得入神,“说”这餐还没吃完,已经在期待下一餐了,忍不住又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嘴里。七婶忍俊不禁,直“说”萧山盟率真可爱。

七婶劝他多喝几口米酒,“说”这是大楚原地区的特产,活血养胃,不伤人的。锦书掩着嘴偷笑,揭他老底,“说”他的酒量惊人,不喝刚刚好,一杯酒下肚,脸红得像落汤虾子,两杯酒下肚,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七婶“听”不过去,“骂”她促狭,口没遮拦,又见萧山盟笑嘻嘻的,并没往心里去,才摇头“说”他没口福,楚原米酒已流传上千年,远近驰名,楚原儿女从十几岁起就开始喝米酒,所以每个人都筋骨强壮,不染风寒。

萧山盟恍然大悟,“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锦书的酒量那样好,而且不喝啤酒和红酒,只喝白酒,原来根子在这里。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他俩和章百合在蓝房子餐厅喝酒的场景,对章百合当时意味深长的话又多了一层理解,心里“咯噔”

一下,蛮不是滋味。

趁着热乎劲儿,锦书牵着话头儿,让七婶把血玉送给萧山盟当见面礼。萧山盟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血玉是什么,忙“说”不要七婶的东西,他是作小辈的,孝敬才是本分,不能贪图长辈的财物,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七婶琢磨一会儿,“说”萧山盟第一次登门,按理应该有一份见面礼,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块血玉原本是给大军媳妇留着的,现在大军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娶媳妇的事更是连影子都摸不着。锦书是她的亲闺女,萧山盟是她的半个儿子,把血玉给他是物得其所。说着话,拉开五斗橱上一个上锁的抽屉,翻出一个油布包,小心打开,取出一块殷红如血的玉坠,放到萧山盟手心里。

萧山盟听她说得郑重,就恭恭敬敬地接过血玉,端详两眼,不过是一块圆环形玉坠,青白底色,缀以一条条红色的纹理,像失眠者布满血丝的白眼球,玉坠背面刻着两团花纹,好像是梅花篆字,但一个字也不认得。

他对玉石没有概念,不知道这东西是否贵重,但既然七婶珍而重之地把它保存在柜子里,对她来说一定价值不菲,自己和她第一次见面,又没有礼物作为交换,没有道理接受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他才想推辞,忽然瞥见锦书向他悄悄使眼色,鼓励他收下。他心里纳闷儿,不知道锦书怎么突然贪图起别人的东西来,她既然坚持,自己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而且七婶执意要给,他就犹豫着收起来,心里却七上八下地不踏实。

七婶外表敦厚,心里清楚,看明白萧山盟的矛盾心情,宽慰他“说”,七婶家里一贫如洗,小偷都不愿意登门,只有这块血玉还勉强拿得出手,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或值钱的东西,尽管放宽心收下,千万不要多想。

萧山盟把血玉贴身收好,打定主意,回头找个行家鉴定,万一血玉真是贵重东西,或者还给七婶,或者用等价的东西给她补上,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占她的便宜。

吃过晚饭,又拾掇利索,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夜色如同厚重的黑缎子一样沉沉地压下来,不漏进一些光亮。七婶到外面去锁院门,回屋来把冰冷的双手凑在嘴边哈一哈,“说”天上没星没月,气温阴寒彻骨,怕明天天气恶劣,最好就在镇子里转转,别往远走。

锦书和萧山盟对第二天的“曲水流觞之旅”已经足足期待了一年有余,心头像长了草一样,根本听不进七婶的劝说,嘴上敷衍着,脑海里却在勾画着冬日阳光下的流觞亭,浪漫、古老而孤独,是怎样让人心醉的美法。

第二天锦书早早就爬起来,悄没声地在厨房里弄早餐。萧山盟梦见自己正饥肠辘辘,恍惚中走进一个硕大无朋的厨房,几十名头戴白色厨帽的专业厨师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忙碌着,没有人留意他。案子上整齐地码着花样繁多的珍馐美味,让人馋涎欲滴,浓烈的香味汹涌袭来,好像一根羽毛在搔弄他的鼻腔。萧山盟倏地醒过来,睁开眼睛,堆积如山的美食不见了,眼前是七婶家空旷的四壁,但沁人心脾的香味还在,而且越来越浓烈,似乎有形有质,围绕着他盘旋往复,经久不散。

他穿好衣服,循着香味走过去,见厨房里热气腾腾,锦书俯身在灶台前,齐胸系一条碎花围裙,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颊粉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两手油渍麻花,像极了一个对厨房寄予无限热情的小主妇。

灶台旁的案板上,摆着才出蒸锅的一摞五屉羊肉野葱馅包子,热气伴香味齐飞,包子共蒸笼一色,正是把萧山盟从梦中唤醒的景象。

锦书发觉萧山盟悄没声地站在她身旁,马上绽放出笑容,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醒的正是时候,包子才出锅,红豆粥再滚两滚就好了,豆腐脑儿的卤子在火上熬着,要等到上桌前再浇上去。七婶刚才非要帮忙,被我撵回屋里歇着去了,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这几样都是景海的家常饭菜,楚原人平时不怎么吃的,我有样学样,你来做评委,评价一下是否地道。”

萧山盟挤眉弄眼地做出一个古怪表情,说:“不用尝,光闻味道就知道,比土生土长的景海媳妇做的还要正宗。”

锦书被他说破心思,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转过头去不理他。

萧山盟察觉到自己有点儿得意忘形,话里暗含着锦书有意讨好自己和急于嫁到景海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恐怕越描越黑,只好装作有口无心,夸张地搓着手说:“迫不及待了,我去拿碗筷,然后焚香、刷牙、洁面、净手,坐等大快朵颐。”锦书斜眼偷看他故意做作地捧着碗筷一颠一颠地走,撇撇嘴角,心里幸福充盈,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吃饭时萧山盟赞不绝口,把几样家常饭菜吹捧得像宫廷御膳一样。锦书知道他言过其实,用手语揶揄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虚伪。”七婶帮萧山盟的腔,“说”越普通的食材越见真功夫,他的赞美都是有感而发,并不过分。锦书不依不饶地“说”七婶偏心,这么快就和他站到同一条战线去了。

那天萧山盟吃了他有生以来最饱足的一顿早餐,共消灭七个羊肉野葱馅包子,一大碗黏稠甜糯的红豆粥,一小碗鲜香热辣的豆腐脑儿。最后连七婶都咂舌“说”,别看他身材瘦削,饭量却很可观。锦书取笑他是个饭桶,七婶怕萧山盟尴尬,赶快给他俩扯平,“说”锦书是酒缸,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锦书笑人反被笑,一头扎进七婶怀里撒娇起腻。

吃过饭两人就要背包上路,七婶不放心,把他们一直送上汽车,开车前还指着西边“说”天空有几片鱼鳞云,怕是风暴到来的前奏,如果半路看到天气有变化,不要贪玩,马上回家。两人正心情兴奋,嫌七婶啰唆,用手语敷衍着,压根儿没有听进去。

流觞亭就在曲水镇东郊,乘车十几分钟就到了。远远看过去,一座秀美的亭子矗立在曲水湖之滨,烟波浩渺,若实若虚,有人间仙境的既视感。锦书隔着结满霜花的车窗遥望流觞亭,想起萧山盟初次向她表白的场景,那时两人都以为对方是聋哑人,全用手语沟通,萧山盟的表白急切却有条理,而且事先没有打草稿,是一篇可圈可点的即兴作品。这样想着,感觉又好笑又甜蜜,目光温柔莹润,脸上漾起笑容。

萧山盟看到她的表情,就猜中她的心思,只想逗她开心,半真半假地用手语复述当天的表白:“曲水流觞,于千杯万杯中,取一杯一饮而尽,一次饮尽一生,无论润嗓,还是割喉,都没有一丝犹豫,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锦书用手语回应:“你的酒量浅,注意要浅斟慢饮,千万不能一饮而尽,否则一杯就会醉得人事不省。”边“说”边乐不可支。

坐在附近的乘客见他们用手语聊得不亦乐乎,都好奇地行起注目礼。

萧山盟被她戳到痛处,浪漫表白遭遇软钉子,只好尴尬地自我解嘲:“所谓一饮而尽只是打比方而已,我喝酒不行,可喝起爱情的酒,却是海量,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锦书听他吹牛,笑得肚子疼。

说笑着下了车。近看流觞亭,更有韵味。因年久失修,六根合抱粗的枣红色柱子斑斑驳驳,许多地方油漆脱落,露出原木的底色。柱子上布满游人的刻字,或“????到此一游”的旅游纪念;或“???爱 ??,海枯石烂永不变”的爱情宣言;或狂草题字曰“流觞亭”,字体豪放不羁,远迈张旭,敢笑王羲之。

锦书不由得想起刻在景海大学课桌上的那些小诗,不禁莞尔。流觞亭顶铺满金黄色的琉璃瓦,此时旭日朗照,阳光洒在瓦面上,富丽堂皇,耀眼生辉。亭子地面用厚重平坦的青石铺就,不知历经几朝几代,几十万人曾在上面踩踏过,青石表面光滑如镜,好像能照出人影来。

流觞亭极宽大,即使四五十人同时站进来,也不会感觉挤迫。亭子正中有一张长条石桌,两侧各有三把石凳,石桌上刻着一张围棋盘,看上去也有了些年纪,线条已模糊不清。亭子另一侧有一个四方形平台,仅高出水面十几厘米,看样子湖里水花稍大些,就会漫到台上去。

这个平台就是向湖里放置酒杯的地方。流觞亭位于曲水上游,杯子放到水面上,顺流缓缓而下。曲水流觞的习俗起源于夏历三月,人们“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穿新袍戴新冠,端坐于湖水两岸。彼时,成百上千盏花灯照耀着湖面,波光粼粼,金蛇狂舞,伴随着丝竹管弦的悠扬曲调,文人墨客的朗声吟诵及歌舞伎的曼妙舞蹈,虽然不比现代社会的霓虹五彩、纸醉金迷,但闲逸风流的格调却远远胜出。

待酒杯漂到面前,便有人伸手拾起,凑到唇边饮酒。水流有急有缓,有高低曲折,那酒杯的去向无法预料,有人一杯接一杯地痛饮,酩酊大醉,有人却半晌也拾不到一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精彩,自己寡淡无味,不过是“缘分”和“定数”而已。

萧山盟和锦书并肩站在流觞台上,眼看湖水仍在缓缓流动,天空倒映在湖心,湛蓝纯净,让人神清气爽,见之忘忧。萧山盟高举双手,呼吸着曲水湖上清冷新鲜的空气,身心舒展,十分惬意地说:“终于亲眼见到原始风貌的曲水湖和流觞亭了,锦书,你推荐的这个地方真好。”

那个年代人们赚钱的意识和欲望还处于启蒙状态,曲水流觞亭尚未开发,萧山盟见到的是它最朴素的真面目。十几年后,他故地重游时,流觞亭已经被一圈圈地围起来,要买价格不菲的通票才能进去参观。景点里游人摩肩接踵,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流觞亭也已经扩建和修缮过,雕梁画壁,镶金嵌玉,比从前更加富贵华丽,而且有十几名身穿宽袍大袖、手持折扇的“文人骚客”不停往水中放置酒杯,游客只需花费“银两”,就可以从湖面拾起酒杯畅饮,效仿古人风范。但这样的锦绣繁华,在萧山盟眼里,无非附庸风雅的市井味道,当年和锦书一起到过的流觞亭,那敝旧寂寞、遗世独立的气质,已仅存于记忆深处,任何复制或模仿它的努力,都无力而可笑。

萧山盟站在流觞台上,感受湖水和岁月的静美,忽然想起一件事,说:“现在是三九天,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曲水镇虽然地处江南,这几天的气温也都在零度以下,怎么湖水一点也没有结冰?在景海,这时节连护城河都冻透了,河面的冰有三尺多厚,一直到明年春天才开化。”

锦书说:“曲水湖从不结冰。楚原和景海的气候差异很大,一个温暖湿润,一个干燥寒冷。景海冬天的最低气温有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河水结冰三尺厚并不稀奇。在我记忆里,大楚原地区今年最冷,但是也不过零下五六摄氏度而已。南方空气潮湿,风吹在身上冷得透彻,所以体感温度和北方差不多,其实两个地方差着十几二十摄氏度呢。”

萧山盟从随身挎包里翻出一张白纸,几下就折成一只精致的小船,俯身放进水里,说:“没有酒杯,就放一只纸船代替,让我们的缘分,和曲水一样悠长,日日夜夜奔流不息,千百年也不会枯竭。”

锦书从后面抱住萧山盟的腰,脸贴在他后背上,感受他的力量和体温,聆听他强劲的心跳。过去一年多的浪漫日子都涌现到眼前来,幸福感从四面八方袭来,紧紧包围着她,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心像水一样柔软,像满月一样充盈,多想时光在那一刻定格,让生活中的烦恼、眼泪、嫉妒、悲伤,所有虐心的坏情绪,都不再来纠缠她。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见证她和他的爱情,美丽,纯洁,永恒。

纸船在水面载沉载浮,好几次险些歪倒,却又踉踉跄跄地站直,在湖面上随波逐流,终于在视野里消失无踪。

两人中午在一家小饭店买了两碗米粉,都加了一大勺油辣子,红乎乎油汪汪的,热气腾腾。一口气吃完,驱尽了身上寒气,说不出的舒坦。

萧山盟征求锦书的意见:“累吗?累的话咱们就打道回府,改天再去苍莽山。”

锦书逞强说:“不累,这点儿路算什么呀,游曲水湖就当是登山前的热身。你难得来一次曲水,过两天就要回去,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让你不虚此行。”

两人乘车来到苍莽山脚下。萧山盟在这之前爬过的最高峰就是景海市远郊的菩提岭,六七百米,有人工修建的石阶,半山腰有缓步台和兜售零食、汽水的小商贩,爬山的过程心情舒畅,并不感觉劳累。而攀登苍莽山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这是一座未经开发的野山,人迹罕至。

苍莽山海拔两千七百八十八米,属丹霞地貌,因岩石中含有火山碎屑岩和红色碳酸盐岩,地表呈火红色,尤其在日落时分,赤壁与晚霞相互辉映,展目望去,漫山遍野像着了火一样艳红,惊心动魄。苍莽山上怪石嶙峋,石林呈针状、棒状、城堡状、怪兽状,掩映在郁郁葱葱的丛林中,阴森而怪异。因地气和暖,山上的植物种类繁多,枝叶茂盛,走兽、爬虫和昆虫遍布在山林间。虽然当地没有猛兽伤人的记载,但是谁也不敢保证深山密林中没有隐藏着虎豹豺狼。

两人在山脚下往上仰望,见山体覆盖在植被下面,绿叶遮挡视线,只能看出去几米远。仅有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通上山去,那是狩猎人和探险者硬生生踩出来的。

锦书把冻得冰凉的手凑到嘴边呵一呵,说:“没带登山工具,哪怕带两根登山杖也好,可以省点力气,还能协助身体保持平衡。”

萧山盟故意逗她:“怕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锦书撇一撇嘴角说:“我才不怕呢,是担心你这小身板撑不下来。”

萧山盟不和她斗嘴,说:“不怕就好。”四下里搜寻一番,挑选出两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直树枝,都折成一米来长,在手里掂一掂,比商店里买来的登山杖更称手。他和锦书一人撑一根树枝,沿着羊肠小道向上攀爬。

那条路又狭窄又陡峭,而且铺满沙砾和碎石,每一步都要踩结实了才敢抬脚。走了不到一个小时,锦书的呼吸渐渐沉重,脚步也迟缓下来。这时候回头向下望去,繁茂的枝叶挡住视线,已经看不到山脚。

萧山盟知道锦书要强,走累了也硬撑着不说,于是主动示弱,替她找台阶:“想不到山路这么难走,我昨天乘火车过来,大部分时间都站着,今天又走了大半天,两条腿的肌肉酸疼。现在天黑得早,咱们再走几分钟就往回返吧,苍莽山的景色也算已经欣赏过了。”

锦书虽然心里赞同早点儿回去,却又恋恋不舍:“这么就回去了?你难得来一次,怎么也得登上半山腰。听人说苍莽山半山腰有个好大的平台,站在那里不仅可以欣赏丹霞地貌,还可以饱览楚原市风光。”

萧山盟笑一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留点余地比把事情做满更值得回味。再往前走几步,咱们就打道回府。”

这时登山者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已经消失不见,前面的道路上覆盖着落叶和红土,树木更加茂盛,许多伸展的枝杈纠结在一起,必须绕道或者用登山杖拨开才能前行,步履越来越艰难。

萧山盟收住脚步,说:“回去吧,我走累了。”锦书心里明白他是为她着想,就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吧,我也走得腿酸了,咱们沿着原路返回。”

下山的路比上山还要难走。山坡异常陡峭,身体向前倾斜着,一不小心就可能栽倒或滚下山坡。这时那两根用树枝折成的简易登山杖就派上了大用场,他们一手撑着登山杖紧紧抵住地面,一手扶着身边的树干,以此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山下蹭。

才下午两点多钟,天色忽然黑下来,几分钟前还湛蓝的天空转眼间就被又厚又重的乌云所覆盖。那乌云来得迅猛而诡异,好像掌管天象的神仙刚才还有阳光灿烂的好心情,却毫无征兆地翻了脸,用墨笔随手涂抹,便抹出大片大片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半空,酝酿着一场凛冽的暴风雪。

锦书的心猛地抽紧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在楚原出生成长,二十来年里从未见过这样乌云压顶的骇人天象。楚原的气候一向是温和宜人的,即使在数九寒冬,吹在脸上的风也是微冷的,让人耳目清凉,偶尔有轻雪飘落,也沾地即化,落在嘴唇上,凉凉甜甜的,舒适写意。可今年,那位秉性温和的神仙忽然转了性子,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楚原地区的天气冷得刺骨,西北风从早到晚地刮,虽然没下过雪,但天空时不时就黑了脸子。

如果这时候大雪阻断道路,她和萧山盟能否顺利下山,还要画个问号,这趟浪漫的“苍莽山之旅”变成“苍莽山历险记”,她不能圆满地一尽地主之谊,难免对萧山盟充满歉意——锦书虽然忧心忡忡,却仍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估计不足,没预料到他俩正面临着一场极端的生死考验。

雪花绵绵密密地落下来。雪片大如鹅毛,瞬间就遮蔽了从枝叶缝隙间漏出来的几缕残存光线,天地一片惨淡。北风呼啸而来,凄厉的吼叫声惊心动魄。两人猝不及防,像在暗夜里行走,却被人一把夺走照明灯,突然失去方向,下意识地同时松开扶着的树干,两只手握在一起。

锦书没了主意:“怎么办?继续往山下走,还是在这里等风雪过去?”

萧山盟说:“看样子这大风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在这里等着不是办法,万一被雪困在山上,后果不堪设想。咱们还是趁现在找路下山。好在我们走得不太远,加倍小心,不用一个小时也蹭到山脚了。”

话音没落,一阵狂风席卷着雪花劈头盖脸地打来,锦书感觉右眼刺痛,好像有一粒沙子钻进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脚底却踩落一枚拳头大的石块,噼里啪啦地滚下山坡,她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失去平衡,趔趔趄趄地倒下去。萧山盟反应迅速,一只手扯住她的袖子,另一只手丢掉登山杖,拽住离他最近的一根树枝,想借助树枝的力量,把锦书拽回来。

没想到这棵树枯萎已久,枝杈虽然粗大,却又干又脆,无力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萧山盟的手才搭上去,树枝就咔的一声断裂,两人拉着手滚倒在地上。在栽倒的瞬间,萧山盟紧紧搂住锦书,把她的头抱到胸前——他想锦书的身上裹着好几层衣服,只要把头和脸保护好,受伤就不会太严重。

因山坡陡峭,两人完全无法控制去势,只能听天由命地顺势滚下去。虽然外衣很厚,但是地面遍布大小不一的石块,有的还很尖利,硌得骨头生疼。枯树枝刮在脸上,火辣辣的,不知划出多少条血道子。萧山盟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急速下坠,心也在急速下坠,不敢想象会滚到哪里去,会不会遍体鳞伤。

其实滚落的时间并不长,也许不超过一分钟,可两人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

是撞到一棵参天巨树的树干上才停下来的。萧山盟的屁股先撞上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如果是头部先撞上去,以当时的滚动速度和巨大的撞击力计算,幸存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即使是腰部或肋部撞到树干上,也免不了断几根骨头。屁股上的肉厚,起到了海绵垫子似的缓冲作用,再加上萧山盟穿着秋裤和厚毛裤——感谢李曼的拳拳慈母心,亲手给他织的这条毛裤绝没有偷工减料,用了两斤上好的羊毛线,织得紧致密实,在紧急关头挽救了萧山盟的屁股。即使这样,萧山盟撞到树干后猛然停下来,像被一柄大锤狠狠一击,剧痛入骨,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难受。

锦书被他紧紧搂着,头脸藏在他的厚而蓬松的羽绒服里,对滚落过程缺少直接感受,所以并没有感到怎么害怕。虽然身上同样硌得生疼,为了不让萧山盟担心,拼命咬牙忍着,不哼出声。

两人的翻滚像急刹车似的戛然而止,锦书从萧山盟怀抱里抬起头来,见他清秀的脸上布满划痕,从额头到两颊,有七八条长短不一的血道子,虽然入肉不深,但伤口处在缓缓渗出血珠,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所幸他坠落前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耳朵和脖子得以幸免。

锦书看见萧山盟的模样,心里一酸,几串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她个性刚强,平时很少落泪,现在突如其来地泪水决堤。萧山盟立刻慌了手脚,安慰她说:“不要紧,别哭。”又说,“我的脸是不是很吓人?”想抬起手到脸上摸一摸,才发觉胳膊像骨折一样钻心地疼,而且不大听使唤。

这时风雪一阵紧过一阵,在耳边呼啸,像野兽嘶吼的声音,天地之间灰蒙蒙的,极目远眺,也仅看出几米远而已。这样恶劣的天气,在大楚原地区极为罕见。锦书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没听从七婶的劝告,执意带萧山盟来攀登苍莽山,是多么要命的错误。

她必须尽量弥补这个错误,把伤害减到最小。她拭去眼泪,强迫自己平复情绪,用努力掩饰的平和语气问他:“有没有伤到骨头?”

萧山盟轻轻动一动四肢:“都还听话,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肌肉疼得厉害,要歇一歇才能活动。”萧山盟没好意思说他的屁股先撞到大树上,怀疑压迫到坐骨神经,这时一波又一波的痛感以屁股为源头,传遍四肢,他强忍着才没叫出声。

锦书说:“多亏你是我的坚强肉盾,我现在还能走能跳。这场风雪来得又猛又急,咱俩不能困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先去探探路,看能不能回到上山的那条小道上,等你缓过来,咱们再一起出去。”

萧山盟坚决不同意:“风雪这么大,连路都看不见,你没走出几米远可能就迷路了,万一找不回来,后果更严重。不如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这么大的雪不会下太久,等雪一停,我也能活动了,咱们就一起找路下山,只要两个人不分散,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锦书也怕和他走散了,不过她已经想到一个主意:“咱俩其实没滚出多远,离那条小道最多几十米的距离,我有个主意,保证不会迷路。”说着她把头上戴的鲜红的毛线帽子摘下来,找到帽檐处收针的线头,用牙齿咬断,轻轻一抽,抽出半米多长,“我把这头系在你手腕上,牵着走,这帽子的毛线抻开了有一两百米长,足够了。我走两米就把毛线在树枝上缠一圈,这毛线的质量过硬,有韧性,不会被风刮断,我答应你,不管找没找到那条小道,最多半小时,我一定沿着毛线走回来。”

萧山盟还是不同意:“没了这顶帽子,你的额头啊耳朵啊都暴露在外面,这大冷的天,一会儿工夫就冻透了。”

锦书安慰他说:“没事,我戴这帽子就是为了好玩,以前冬天从来不戴帽子,耳朵不还是好好的。”

萧山盟见锦书已经打定主意,说服不了她,只好由着她去,最后又敲定一次:“咱俩说好了,不管怎么样,最多半小时一定回来。”

锦书答应了,把毛线头缠在萧山盟手腕上,打个死结,说:

“别担心,我会注意安全。”心里一热,在他额头上亲一下。

锦书才走出一步,感觉萧山盟在后面扯住毛线绳轻轻摇晃,她回头说:“有事?”

萧山盟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月老红绳,一头系着你,一头系着我?”

锦书甩他一个白眼:“都伤成这模样了,还有心情胡说八道。”嘴上嗔怪,心里却美滋滋的,似乎漫天风雪也不那么可怕了。

锦书的身影很快湮没在暴风雪中。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举步维艰”的含义。北风如此强劲,似乎随时要卷起她的身体,丢下悬崖或者抛向半空;又像是一堵厚重的石墙横亘在面前,不可跨越,无法前行。雪花打在脸上,冰冰凉凉,融化在额头和两颊的水渍被风吹干,带走残存的点滴热量。脸皮冻得麻木了,摸上去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也有雪花调皮地钻进衣领,顺着脖颈爬向后背,在贴肉的温暖里掺和些冰冷,像恶意的玩笑,激得她打了个冷战。

她感觉呼进鼻腔的是寒风,而不是空气。身体断了给养,这让她有些气力不济。她被迫停下来,转过头去,避开风势,大大喘几口气,才能继续前行。她每走几步,就把帽子上的红毛线在就近的树枝上缠几圈,这至关重要,能带领她回到萧山盟身边。她不怕找不到下山的路,她怕不能和萧山盟在一起。

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劈面打来,她脚下趔趄,踩到一块石头上,险些栽倒,好在手边有一根粗大的树枝,她顺势伸手握住,身体随着树枝摇晃的方向前后摆动,勉强保持住平衡。她长出一口气,忽然感到后怕,如果没有这根树枝搭救,她刚才很可能会再次滚落山坡,如果受了伤,或者失手把毛线帽子丢掉,她就无法回到萧山盟身边了。

她想起早上出发前七婶的劝告,很后悔自己当时被兴奋冲昏头脑,只顾憧憬和爱人同游的快乐,忘记考虑潜在的危险。她自责了一阵,提醒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务必找到下山的路。她做几下深呼吸,平复紧张且懊恼的情绪,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行进。

锦书的方向感很好,虽然漫天风雪遮蔽了视线,但她凭着记忆和直觉,居然一步步走近了通往山脚的羊肠小道。在毛线帽子拆到尽头时,她惊喜地低呼一声,一只脚已经踩到下山的路上。头顶的树木遮住了大部分降雪,加上风力作用,地面只覆盖着薄薄一层,依稀可以辨认出小径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时风雪似乎收敛了些。她眼前陡然出现一缕曙光,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看看手表,才下午四点一刻,如果两人抓紧时间,估计最迟六点半之前可以到达山脚。下山后就好办多了,到时候看情况而定,或者把萧山盟送到就近的医院验验伤,或者直接赶回七婶家,给他做一桌热乎喷香的饭菜。

锦书的神经高度亢奋,身体却几近麻木,在恶劣天气里长时间行走,却丝毫不感觉疲倦,她沿着缠在树枝上的毛线绳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由于已经走过一遍,又格外小心,回去的路更顺一些,似乎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影影绰绰地看见萧山盟的身影倚靠在一棵大树上,半坐半卧,往她回来的方向张望。

锦书兴奋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被暴风雪吹散了,支离破碎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锦书欢快地跑过去,和他并肩而坐,趴到他耳边大声说:“我找到下山的路了,就在这条红线的尽头,等你缓一缓,身上感觉好了,咱们就一起下山去。”

萧山盟说:“好。你不知道我刚才多担心你,真怕你找不回来了。”

也许人在困境中心灵更容易触动,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锦书心里莫名地不好受,有种患难与共的悲壮和感动。爱情是美好的体验,哪怕在最恶劣的天气里,她想,不虚此行啊,不虚此生。

她还没从自己营造的感动里回过神来,就发现萧山盟的右腿僵直,脚踝处隆起一个鼓鼓的大包。她急忙半跪在地上,俯身拉低他的袜桩,见他的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又红又亮,似乎包着一泡水,看上去就钻心地疼。

锦书感觉胸口一阵阵地抽搐,嘴角歪了,两滴黄豆粒大小的泪水掉下来,掉在他红肿的脚踝上。直到现在,她才感到慌乱和恐惧,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和她的爱人,正经历着一场生死考验。

萧山盟见她落泪,忙安慰她:“就是崴了一下,没伤到筋骨,不要紧的。”

锦书知道她现在不能示弱,抬袖口擦去眼泪,勉强笑笑说:

“只要没伤到骨头就没有多大事。现在风雪不像刚才那么猛,看样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停下来。咱俩在这里等着,七婶知道我们在苍莽山上,等雪一停就会带人来找。”

萧山盟见暴风雪的势头不减,并没有停止的意思。锦书从小生长在南方,不习惯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在风雪中暴露这么久,两颊冻得通红,尤其是两只耳朵,好像冻伤了,又红又肿。

他心疼锦书,又恨自己偏偏在紧要关头受伤,就带着歉意说:“两个人都耗在这里没有意义,你既然已经找到了下山的路,干脆自己先下去,回头再带人来接我。”

锦书当然不肯,撇一撇嘴角,说:“没有你陪着,我一个人会迷路。”她说这句话半真半假。她既舍不得丢下他,也没有把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一个人寻路下山。眼下最大的指望是七婶早些带人上山来找他们。索性两个人就坐在这里等着,难道还能被冻死不成?

萧山盟其实也不放心锦书一个人走,见她打定主意留下来,想两个人守在一起也好,万一发生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

锦书在萧山盟身旁坐下,背靠大树,肩膀倚在他肩头,轻轻叹口气。在这样的穷途困境中,她竟没有感到慌乱和绝望,相反,她心中平安喜乐,似乎只要和萧山盟在一起,困境也是天堂。

萧山盟像变戏法似的从羽绒服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花哨的包装盒,打开,里面是两块核桃酥,每块都有锦书的手掌般大,金黄油亮,香味扑鼻。

锦书笑了:“居然藏着私货?”

萧山盟说:“是在景海美食街买的。想着你爱吃,就随身揣着,预备咱俩在外面游玩时当零食吃,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真应了有备无患这句话。”

当时两个人年轻,饿得快,在山上走了小半天,肚子里早就在咕咕地叫,于是一人分一块核桃酥,开开心心地吃下去。

锦书一向爱吃零食,最喜欢的就是核桃酥和羊肝羹这两样,不过那时日子都不宽裕,尤其锦书父亲已过世,母亲给她的生活费要精打细算地花,所以只能偶尔买点儿零食解馋。

这时和心爱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并肩坐着,小口咀嚼核桃酥,有种前所未有的香甜味道。她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萧山盟奇怪地问:“好吃吗?”

锦书说:“好吃死了。”

萧山盟学她的样子,也捏起一撮雪放进嘴里,和核桃酥一混,凉凉甜甜的,沁人心脾,点点头说:“真好吃。”想想又补充一句,“还是你会吃。”

“七婶现在一定做好了一桌子菜,在家里等我们回去。”锦书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又说,“在这里等着也是等着,干脆给你讲讲我和七婶的事。”

萧山盟以前根本不知道七婶其人的存在,到了曲水后见锦书喊她干妈,貌似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难免让他感到惊奇,不明白为什么锦书以前从未说起过她。但他一向对锦书既信任又尊敬,她既然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他也不会刨根问底。

锦书的表情忽然有些落寞,说:“说起我和七婶的事情,就不能绕过我爸。我认七婶当干妈,目的是给我爸洗刷冤屈。”她侧过头,凝视萧山盟的眼睛,苦笑说:“李阿姨因为我不肯讲家里的事情,对我有成见,我能感觉得到。其实我不是故意瞒她,这件事曲曲折折的,很难说清楚,即使说实话也像在撒谎。而且我一个女孩子,有些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处在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传统还没有被鄙视和遗弃,年轻人对爱情的表达仍然含蓄。社会上新思潮蓬蓬勃勃,却还没有大规模侵入校园里来,大学仍是一方净土。萧山盟和云锦书虽然彼此深爱,却恪守着身体防线,除去牵手、拥抱和接吻,没有更多的肌肤之亲。所以尽管锦书对他毫无芥蒂,但每次说到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时,难免感觉羞涩,以致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萧山盟隐约猜到了什么,就很真诚地对她点点头,用目光鼓励她说出心中的秘密。

锦书说:“我爸在蒙冤入狱前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和我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楚原,但不在同一家医院。在我读初三那年,我爸无辜被卷进一起人命案,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一个清白的好人,竟然被指认成杀人犯,被法院判了死刑。”

尽管萧山盟事先预料到锦书家有大事发生,但听到锦书父亲被判处死刑,仍然忍不住吸一口冷气,脸上变了颜色。

锦书察觉到他内心的剧烈震撼,撇撇嘴角,似乎在说,看吧,这就是我一直没和你说这事的原因。不过她还是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继续说:“后来多亏了楚原的一位退休刑警——张柏山,我叫他张叔。他为人很仗义,业务过硬,当选过公安战线的全国劳动模范。他在法院一审宣判后主动找到我家,说我爸的案子有很大疑点,我家应该上诉,争取公平判决。他那时已经从岗位上退下来,虽然在警队里还有一定威望,但是毕竟不能直接插手案子,只能在一旁出谋划策,由律师提出抗诉。

“张叔提出的疑点起了作用,案子二审时,主审法官也认为很棘手,检察院方面证据充分,但是被告方的反驳也很有力,不过检察院毕竟有证据链,我爸和代理律师却拿不出实质证据,最后折中判了死缓。张叔认为这个判决有和稀泥的意思,冤枉好人,建议我家继续上诉。但我妈那时心灰意冷,不愿再耗时耗力地申诉,我年纪又小,说话没人听,最后我爸被迫接受了判决结果。

“张叔和我妈接触过两次,见她态度消极,对他带搭不理,像是已经放弃了我爸,只好把他的怀疑告诉我,又说他根据那起人命案的作案手法,认为曲水镇有个名叫黑毛的在逃犯有重大嫌疑。黑毛为人狡猾,行踪诡秘,除了他母亲,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但是他母亲又偏偏是个聋哑人,警方和她接触几次,一无所获。如果想给我爸洗刷冤屈,必须在黑毛母亲身上打开缺口。你应该也猜到了,黑毛的母亲就是七婶。”

萧山盟到现在才了解锦书学习手语的动机,对她的心劲钦佩之余,还有点莫名的感动与怜惜。一个初三的小女生,过早接触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利用和伤害的种种伎俩,对她未免过于沉重。他温柔地注视她的眼睛,没有接话。

锦书的眼睛一闪一闪,晶亮晶亮的,说:“我在高一下学期,以志愿者的名义第一次登上七婶家门,那时我已经学习了一些手语,可以和她简单交流。没想到我俩投缘,她很喜欢我,让我有事没事的就去她家坐坐。七婶是个精明人,来回几次,就明白了我接近她的用意。但她不拆穿,我也不挑明,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时间一长,我们感情越来越好,我就认她做了干妈。我想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一天,七婶的心被我焐热了,会跟我说出黑毛的下落,我爸的案子就有希望翻过来。”

锦书没有仔细描述她爸卷进人命案的经过,萧山盟就没追问。既然锦书那么笃定她爸是被冤枉的,他自然而然地也这样以为。锦书的爸爸,怎么可能是坏人呢?他这样想。他的逻辑质朴而坚决。

“后来和七婶越处越热乎,我就认她做干妈。我有时候甚至想,就算七婶最终不肯帮助我找回黑毛,我也会一直做她女儿,在她身边嘘寒问暖。我和她在一起的目的性越来越模糊,她对我也慢慢撤去了防线。”

“可是,我爸却等不到冤屈昭雪的那一天了。”锦书的眼里泪光晶莹,“我爸是个爱惜名誉如生命的人,却遭受天大的侮辱和委屈,而且后半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他心情郁闷,入狱第三年头上就得了重病。监狱直到他病入膏肓时才批准他保外就医,他住进医院没几天就永远……”锦书多年来第一次向人倾诉心底的秘密,说到伤心处,伏在萧山盟的肩头痛哭失声。

萧山盟受她感染,眼里也泛出泪光,把她紧紧揽在怀里。锦书想起那段悲伤的往事,心口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拧着,有种难以言说的痛。她的泪水把他的胸前洇湿一大片。爸爸临终时半睁双眼的样子,像一张清晰的相片印在她心头,不因时间而褪色,他死不瞑目啊。

萧山盟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个阳光、善良、坚强的女孩,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段极端痛苦的回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原来你报考公安大学的法医专业,是为了你爸的案子,也许有一天你可以运用专业知识,帮助你爸翻案。”

“不是也许,是一定,百分之一百。哪怕十年、二十年,我也会坚持到底,不挖出真相决不罢休。”锦书咬牙切齿地说,脸上透出一股执拗的狠劲儿。

萧山盟说:“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他是真诚的。他的表情里带有强烈的自信,那是二十岁时独有的、未知人心诡谲世事艰难的自信。

锦书得到他的鼓励,好像开心了些,说:“七婶的那块血玉,是张叔告诉我要设法弄到手的。他说那是黑毛犯罪的证据,是他从一个被害人脖子上扯下来的。七婶不知道,以为是黑毛花钱买来孝敬她的,当宝贝一样藏着,我跟她要了两次,她都舍不得给,这次以你的名义,终于要出来了。张叔说,有了那块血玉,将来黑毛落网后,就可以把它当作审讯的突破口,黑毛再怎样狡猾,也没法编造血玉的来历,说不定就此把案子破了。”

萧山盟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小手,说:“原来那块血玉有证据价值,我回去后就把它交给你,可要收好了。”

锦书在他胸前蹭干脸上的泪水,很严肃地说:“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忘记这事,而且我问心无愧,但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

萧山盟还没从锦书父亲的悲惨遭遇里回过神来,又被她郑重的表情唬住了,下意识地:“什么事需要这样严肃?”

锦书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平视他的眼睛,说:“你知道,我的高考成绩远超出公安大学分数线,却没有被录取,最主要原因是我就读高中的一位副校长在中间捣鬼。”

萧山盟的心猛地跳一下,想起他和李曼的那次剧烈争吵。他一直没有向锦书问起这件事,她自然以为他不知情。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否应向她坦白,又怕她尴尬,而且现在时机不对,只好继续装作第一次听到。其实,他也想亲耳听到从锦书嘴里说出事情真相,不仅是出于好奇心,也为了日后他在李曼面前为锦书说话时,能够更有理有据有节。

他掩饰得好,锦书没有察觉他的心理活动,继续说:“高三那年,学校有两个北京大学的保送名额,有许多人拼命争抢。我因为决心报考公安大学,就没有提出申请。没想到主管这项工作的副校长主动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说我的成绩和表现符合保送北大的条件,在校方拟定的保送名单上,我排在第一位。

“要说我面对这个诱惑一点儿不动心是假的,毕竟北大曾是我多年的理想,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的案子,我的高考第一志愿一定是北大。那个姓周的副校长也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和别人一样垂涎这个机会,还没等我表态,又说,虽然我排在第一位,但是我爸的案子对我有些影响,而且排在第二位的同学家里很有权势,排在第三位的同学虽然学习成绩一般,却连续三年都是市级优秀学生干部,这两个人一用力,就会把我挤下去。

“话说到这程度,我就有些反感,感觉自己好像一个砝码,被人摆在天平上称分量。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对北大的保送名额不感兴趣,让别人去竞争吧。

“周副校长没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知难而退,他的话越来越赤裸裸,说学校领导班子有六个人,今年刚好有六个保送名额,北大这两个是最热门的。六个校领导平均分配,每人有一个名额,他和正校长各掌握一个北大的名额。所以,只要他替我说话,这个北大名额百分之百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跟我动手动脚。我就有点儿发蒙,这个周副校长才三十岁出头,主管学生德育工作,平时和我们接触比较多,威信较高。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私下里竟然是那么丑恶的一副嘴脸,有一瞬间不知所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挣脱他跑到门口,要拉开门出去。想不到他早有预谋,反锁了门。他冲过来抓住我,威胁我不要声张,否则北大的保送名额就别想了,闹大了还要把我开除。他说他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优秀共产党员,而我是……是杀人犯的女儿,真要闹起来,他就说我为了北大的保送名额主动勾引他,倒要看看谁更有信用,党委和群众会采信谁的说法。”

萧山盟越听越气愤,一拳重重地捶在雪地上,骂道:“王八蛋,厚颜无耻。”积雪下面的碎石子扎破了手指,鲜血淋漓,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想起章百合向李曼说起这件事时,和周姓副校长的说法完全一致,分明是故意把脏水往锦书的头上泼。她作为锦书的同学兼好友,恐怕比别人更了解真相,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虽然是为了击退情敌,却还是太卑鄙。

锦书说:“我当时和你一样气愤,想不通他道貌岸然的一个人,会这样厚颜无耻。我一点儿没理会他的威胁,拼命甩了他一个耳光,撕心裂肺地喊起来。这时门外有一个老师听到动静,就过来敲门,隔着门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禽兽副校长非常狡猾,立刻打开门,作势把我往外推,故意对着门外大声说,‘北大的保送名额只有两个,给谁不给谁,由学校的领导班子集体决定,我自己说了不算,你在我办公室怎么闹都没用。’敲门的人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姓王,为人正直,带了我三年,了解我的性格。他听见周副校长这样说,就没追问,怕事情闹大了不好平息,直接把我带到他办公室,询问了事情经过,嘱咐我不要为这事影响高考,交给他处理。

“这种事情是压不住的。校委会调查了几天,初步意见是倾向于周副校长的说法,认为我道德败坏,鉴于高考在即,出于人性化考虑,建议做出留校察看处分,取消一切评优资格,记入学生档案,允许继续参加高考。据说这还是周副校长在校委会上求情的结果,否则按有些人的提议,直接就开除学籍了。”

萧山盟气得血往上涌,想挥舞手脚表达愤怒,却忘了脚踝肿得发亮,稍微一动,就疼得叫出声来。锦书被他一打岔,顾不上回忆往事,忙俯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萧山盟感觉尴尬,把腿略收一收,意思是不想让锦书看,把话题收回到她身上:“我没事儿,不用担心。后来,学校给你处分了吗?”

锦书心细,知道萧山盟对崴了脚而耽误两人下山有些歉疚,就不去理会这事,继续讲她的故事:“多亏了我的班主任王老师,几次找校长和党委书记据理力争,说他在事发时在周副校长办公室门外听见我大喊大叫,才过去敲门。按照周副校长的说法,是我主动勾引他,那么我肯定不希望被别人知道,这样大喊大叫就没有道理,逻辑上讲不通。总之,这件事双方各执一词,没有旁证,不能轻易采信任何一方而对另一方做出影响一生前途的严厉处分。王老师在学校里有资历和威望,校长也让他三分,而且他是目击证人,说出的话很有分量,他们不得不重视。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取消对我的处分,不记入学生档案,同时要求我息事宁人,不许对外声张。

“周副校长是个小人,虽然口头上答应不再纠缠这件事,后来却还是给我使个绊子。我第一志愿报考公安大学,超出分数线一百多分,但是学校来人调档时周副校长从中作梗,说了我不少坏话,偏偏公安大学又是对个人道德品质要求很高的一所学校,调档的人相信了周副校长的话,最后我没能走成,被调剂到景海医科大学。”说到这里,锦书吐吐舌头,做个调皮的表情,“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周副校长,如果不是他使坏,我就不会上景海医科大学,也就不会遇见你。做法医的机会以后还有,萧山盟可只有一个。万一你被别人抢了先,我还要费心费力地再抢过来,哪有现在这样原封的好。”

萧山盟捧场地笑笑,却为锦书的遭遇感到心酸。他的生活道路一直都很顺利,对人心诡谲和生活艰难从没有切身体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锦书的阳光外表下,却掩藏着这么多痛苦往事。她的坚强、勇敢、包容和担当,都让他又敬又爱又心疼。他紧紧地搂着锦书,手指深深嵌进她的棉衣里,似乎在表达他要与她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决心。

呼啸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色渐渐黑下来。地面的积雪灰蒙蒙的,深可及膝。树木的枯枝随意伸展,造型奇异,在夜幕中看去,好像张牙舞爪的妖怪,俯瞰苍生,择人而噬。

锦书往他怀里拱了拱,苦笑说:“这恐怕是楚原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咱俩一定是上辈子敲穿了木鱼,才有这百年难遇的好福气。”

萧山盟说:“在山上过夜也蛮好的,这段经历叫作风雪苍莽山,够回味一辈子了,可惜没有相机拍下来留念,以后跟咱们儿子吹牛时缺少证据。”

锦书用力推他一把:“胡说八道,谁要跟你生儿子?”劲使偏了,戳得手指疼,忍不住“哎哟”地叫一声。

萧山盟忙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揉,锦书的心像融化了一样温暖甜蜜,轻轻叹口气说:“其实我没有那么贪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光留下数不清的美好回忆,足够我以后慢慢回味了。哪怕我们以后不能一生相守,我也不后悔这段相爱的日子。我把所有的爱一次用完了,往后恐怕再也提不起兴致去爱别人。”

萧山盟十分地诧异说:“胡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想到分手了?”

锦书的表情惆怅又无奈:“我挺悲观的,总觉得命运不会眷顾我,不把我狠狠地捉弄够本不肯罢休。李曼阿姨对我的态度从好到坏,从热到冷,我都能感觉到。虽然章百合从中挑拨,但李阿姨毕竟是走心了,对我不信任。我的家庭情况,就像一枚地雷,不在乎的人绕着走,永远不会引爆。在乎的人非要踩上两脚,就炸得粉身碎骨。李阿姨要是过不去这道坎,咱俩往后很难在一起。”

萧山盟不以为然:“不会的。”不知道是说李曼不会插手他俩的事,还是说他俩不会分手。又说:“她是她,我是我,她虽然是我妈,也不能替我决定我的人生。”

一阵风吹过,吹落枝头的积雪,洒在他俩头上,有几朵钻进锦书的脖子,她打了个激灵,说:“咱俩不会冻死在这里吧?”萧山盟故作大大咧咧地说:“我在鸿钧老祖庙里算过命,能活到九十九。”

锦书纠正他:“鸿钧老祖是道家祖师爷,他住的地方叫道观,不叫庙,你一定被人骗了。”

萧山盟辩解说:“人家确实叫道观的,是我说错了。”

锦书忽然伤感起来:“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活到九十九也没什么意思。”

萧山盟开解她:“遇事多往好的方向想,地球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锦书说:“地球上没有,可是人心里有。”停顿片刻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少向你提起我妈吗?”

萧山盟:“为什么?”

锦书的脸涨得通红,眼角忽然湿了:“她做事太绝情,我不大喜欢她。我爸出事以后,外面人说什么的都有,但是当着面都只讲好话,说不相信我爸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从始至终都站在我爸这边,坚决相信我爸是被冤枉的。可是我妈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在法院一审判决后,她就提出和我爸离婚,要断绝一切关系。我说爸爸现在落难,作为一家人,正确做法是齐心协力渡过难关,争取二审胜诉,哪怕不能扳回判决,也要在精神上支持他,绝不能落井下石。其实你知道我爸一审判了死刑,我妈提出离婚就是个姿态,要让外界知道她和他已经划清界限。刑警队的张叔帮助我们上诉,可是我妈却不起劲,那时我对她的心就冷了,想不通一家人怎么会突然翻脸无情。别说我爸的案子存在很大争议,就算全世界都指证他,我妈作为他的妻子,也有义务和他一起站在世界的对立面。”

锦书的最后一句话打到他,他想起自己和李曼争吵时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所谓的心灵相通就是这个意思吧!

锦书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那段往事给她带来的伤痕永远是新鲜的、痛入骨髓的,每次提起,就像在心头又插一把刀子。爸爸的绝望的脸,妈妈的冷漠的眼神,外人的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让她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她孤立无援,四面楚歌。

萧山盟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他信任她,支持她,爱她,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无条件地、义无反顾地信任她,支持她,爱她。这感觉真好,真放松,真幸福。除了已过世的爸爸,只有他——萧山盟,给她这种感觉。

“二审宣判后,我妈如愿以偿,让我爸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这件事可能是我爸在监狱里生病的一个重要诱因。如果当时我妈能够做到不离不弃,在我爸陷入绝境时给他精神鼓励,让他有念想,有盼头,他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自己。”锦书说到这里,泪如雨下。

萧山盟忙掏出手绢帮她擦拭,说:“天这么冷,可别哭了,会冻伤脸的。”

锦书不好意思地笑笑,用力吸吸鼻子,说:“我以前很少哭,自从我爸去世后,我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这几年,我妈倒是没再婚,可是有一个男人总到我家里去,有时候待到深夜才走。我不习惯啊,就不愿意回家。”

萧山盟开导她:“你爸是好人,被冤枉了是他命不好,是执法人员的草率和渎职。你这样坚持不懈地帮他洗刷冤屈,总有一天真相大白,法庭会给他恢复名誉。你爸有你这个女儿,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会感到欣慰。你妈的做法也无可厚非,患难与共是一种理想状态,是很高的道德标准,做得到的是圣贤,做不到的是普通人。我们也要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心里的苦闷,她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也许她唯一做错的就是提出离婚的时机不好,在你爸的判决刚下来时离婚,是雪上加霜,如果她能等上一年,等你爸接受了现实,适应了牢狱生活,说不定他自己就主动提出离婚了。”停了一下又说,“你家摊上的事情太大,放在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家破人亡的结局,你妈不该为这个后果负责,你也不必怨恨她,更不必为此影响母女感情。过去的让它过去,珍惜现在,用心对待身边的人。”

他的话触到了锦书内心深处,她才擦干的泪水又渗出来,仿佛笼罩在心头的一块乌云被和风吹散,前所未有的明亮和轻松。

她不是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的人,更不愿随便示弱,关于家庭的苦难,以及对母亲的心结,已经在她内心压抑太久。萧山盟胸怀开阔,又肯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所以尽管说出话来不温不火,却很有力量,能够打动她,让她不设心防地全盘接受。她舒服地依偎在他怀里,心中平静如水。苍莽山是一道幕墙,屏蔽了红尘,屏蔽了时间。雪海茫茫,只有他和她——两个抱团取暖的恋人。

一轮新月挂在天空,冷冷的清辉。它是旁观者,人世的悲欢与它无关。气温是越来越低了。锦书感觉自己的手脚已冻得没有知觉,好像不是自己的。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昏昏欲睡。她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他怀抱里,含糊不清地说:“我们要冻死了吗?是我不好,非要你来楚原陪我,看曲水流觞,爬苍莽山,我太任性了……”

半睡半醒中,有几道摇摇晃晃的光束射到身上,有人在扯着嗓子喊:“找到了,快过来,他们在这里……”声音破了,有些刺耳,却格外温暖。

他俩早上出门后,七婶在家里就坐卧不宁,几次到门口张望,盼着两个孩子能早点回来。下午变天后,狂风暴雪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七婶的心,她要急疯了。她知道两个孩子现在苍莽山上。那座山又陡又险,天气好的时候都非常难爬,在这种百年一遇的恶劣天气里,没有任何登山装备的两个孩子一定会被困在大山深处。要是在山上冻一宿,后果不堪设想。

七婶顶风冒雪地找到“曲水聋人互助会”会长曲广袤,向他说明情况,请求救援。曲广袤心急火燎地召集了十几个人,有聋人、手语翻译和健全人。大家拼凑了一些简陋的登山工具和救援装备,由在苍莽山做过护林员的许云杰领队,风雪的势头稍减,一行人乘一辆敞篷大卡车赶到苍莽山脚下。

许云杰对苍莽山的地形非常熟悉,上了山就像到家一样,叫得上每棵树的名字、年龄和位置,对上山的唯一一条小道更是闭着眼睛也能走两个来回。即使如此,在丛林密布、白雪覆盖的大山里寻找两个人,也绝不是一件容易事,何况山高地滑,视线受阻,还要照看其他的救援人员不要走散。多亏锦书拆了她的红色毛线帽子,绑在树枝上,成为救援队伍的路标。在漫山白雪中,那一道红色格外娇艳醒目,从那条羊肠小道一直通到两人身边。否则,这短短几十米,就可能是阴阳之间的距离。

救援人员发现他俩时,锦书伏在萧山盟怀里,昏昏欲睡。萧山盟背靠大树坐在地上,解开羽绒服的拉链,把锦书裹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丝毫倦意。

执意要跟上山来的七婶跌跌撞撞地扑到两个孩子身前,一手抱住一个,失声痛哭。

先有苍莽山,后有大楚原。不知已屹立几千万年的苍莽山,今天为雪白头,为人间不老的爱情做证。

萧山盟的脚踝虽然肿得吓人,其实并没有伤到筋骨。七婶请来曲水镇有名的民间跌打医生韩七指,给他用烈酒推拿几次,敷了两回草药,两天后就康复了,虽然还不能剧烈运动,但是行走如常。

锦书也没有大碍,就是手和脚冻伤了,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在炉火旁坐时间长了,痒得钻心,又不敢挠,怕挠破了感染。韩七指给她配一副草药,在嘴里嚼碎了往她手脚上敷,锦书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任他摆布。事后偷偷跟萧山盟说,草药挺有效,抹上去清凉凉的,消肿止痒,就是韩七指炮制草药的方法太原始,哪怕在碗里捣碎也比嚼烂的好,至少让病人在心理上不那么抵触。

萧山盟认真地说,嚼烂草药是中医的一道必要步骤,这样才能让药力充分发挥出来,其他的做法,不论是捣碎还是研碎,都起不到相同效果。

锦书半信半疑,可是看萧山盟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敢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