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埃林抬头看了大楼一眼,才走进去。
大楼跟它所处的街道一样单调,伦敦的这个地区仍处处可见战后残垣,令人心酸。卢埃林心情已经够沮丧了,他是来办一件伤心事的。他并不特别害怕,因为他知道,等委婉地把事情交办完后,他会大松口气。
卢埃林叹口气,挺起肩背,爬了一道短阶,穿过一道推门。
大楼内十分繁忙,却井然有序,快捷稳健的脚步在各个走廊上穿梭,一个穿深蓝制服的年轻女子在他身边停住。
“我能为您服务吗?”
“我想见富兰克林小姐。”
“很抱歉,富兰克林小姐今早无法见任何人,我可以带您去秘书办公室。”
卢埃林温和地坚持要见富兰克林小姐。
“这件事很重要,”他又说,“麻烦你把这封信给她。”
年轻女子带他到等候室,然后匆匆离开。五分钟后,一位面容和善、态度热情的胖妇人走过来。
“我是富兰克林小姐的秘书,哈里森。麻烦您多等几分钟,富兰克林小姐正在陪一名动完手术、麻醉刚醒的孩子。”
卢埃林谢过之后开始提问,哈里森立即兴奋地谈起沃利启智儿童基金会。
“这是个很有历史的基金会,可回溯到一八四〇年:我们的创始人纳撒尼尔·沃利是位磨坊厂主。”她继续说,“可惜,资金匮乏,投资收入锐减……开销增加……实在是管理不善,不过自从富兰克林小姐接手后……”
她表情一亮,说话速度跟着变快。
富兰克林小姐显然是哈里森天堂里的太阳,富兰克林小姐除弊兴利,大肆整顿,力抗上层,终于获胜,现在当家作主,管理得有声有色。卢埃林心想,为什么女人对其他女人的崇拜听起来总是这么的直白,他怀疑自己不会喜欢这位干练的富兰克林小姐,感觉上像女王蜂,其他女人绕着她转,以彰显她的权势。
卢埃林终于被带往楼上了,哈里森敲敲走廊边的门,让到一旁,示意卢埃林走进富兰克林小姐神圣不可侵的私人办公室。
她坐在办公桌后,看起来柔弱且非常疲倦。
卢埃林惊愕地看着她站起来走向自己。
他低声喃喃说道:“是你……”
她不解地微蹙着眉,那对他熟悉的弯眉,那是同一张脸:苍白、秀丽、悲伤的嘴、独特的黑眼,以及从太阳穴旁像翅膀般冒出来的发茎。卢埃林觉得她的表情好悲伤,然而她那张落落大方的嘴却适合欢笑,那张严肃傲然的脸或许能被温柔融化。
她轻声说:“卢埃林医生吗?我妹夫写信告诉我说你会来,你人真好。”
“你妹妹的死,必然令你深感震惊。”
“是的,她还好年轻。”
她的声音哽咽一下,随即恢复镇定。卢埃林心想:“她好自律。”
她的衣着颇有修女的味道,一身素黑,仅领口带点白。
她沉静表示:“真希望死的人是我,不是她,但生者或许都会这么想吧。”
“未必,只有当你非常关爱一个人,或生命苦到难以承受时,才会这么想。”
那对黑眼微瞠着,困惑地望着他说:“你真的就是卢埃林·诺克斯吗?”
“是的,现在我自称是默里·卢埃林医生了,省去别人不断的安慰,也让大家免于尴尬。”
“我在报上见过你的照片,但我想我应该认不出你。”
“是啊,现在大部分人都不认得我了,报上天天有别的面孔,也许我变小了。”
“变小?”
他笑道:“不是体形上变小,而是重要性变小了。”
卢埃林接着说:“我带了你妹妹的一些私人物品来,你妹夫觉得你应该会想保留。东西在旅馆里,不知你能否与我在旅馆共餐,或者你希望我把东西送到这儿?”
“我会很乐意收下的,我想听你把……把雪莉的事全告诉我,我已经将近三年没见着她了。我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去世。”
“我知道你的感受。”
“我想听你讲她的事,但……请别出言安慰我,你应该还信上帝吧,但我不信!抱歉我如此鲁直,但请你体谅我的感受。若真的有上帝,那么它也太残酷、太不公平了。”
“因为他让雪莉死掉?”
“没有必要讨论这件事了。请别跟我谈宗教,跟我谈谈雪莉吧,我一直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怎么会出事。”
“她过街时被一辆大卡车撞倒辗过,当场死亡,未受什么痛苦。”
“理查德信上也这么写,但我以为……他只想避重就轻,理查德就是这样。”
“没错,他就是那样,但我不是。你大可相信雪莉是当场毙命,未受折磨。”
“是怎么发生的?”
“当时很晚了,雪莉一直坐在面海的户外咖啡馆,她离开咖啡馆时,没看路便过街了,结果卡车从街角绕过来撞到她。”
“她当时一个人吗?”
“是的。”
“那理查德呢?为什么没跟她在一起?太奇怪了,理查德应该不会让她在夜里一个人跑去咖啡馆吧,我以为他会照顾她。”
“你千万别怪他,理查德非常爱你妹妹,尽可能地看顾她,那天他并不知道雪莉离开家里。”
她面色一缓。
“原来如此,是我错怪他了。”
她合紧手。
“太残酷、太不公平、太没有意义,雪莉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竟只享了三年福。”
卢埃林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坐着看她。
“恕我直言,你很爱你妹妹吗?”
“我爱她胜过世上任何人。”
“但你却三年没去见她,他们不断邀请你,你却从未去过?”
“我这边工作找不到人代理,很难走得开。”
“或许吧;但还是可以处理的。你为何不想去?”
“我想去呀,我想的!”
“但你有某种不能去的理由?”
“我跟你说过,我这边的工作……”
“你那么热爱你的工作吗?”
“热爱?并没有。”她似乎很讶异,“但这工作很有意义,能为人服务。这些孩子无人闻问,我认为——我真的这么认为,自己的工作非常有帮助。”
她的语气热切得异常。
“当然很有帮助,这点毋庸置疑。”
“这里当初百废待兴,我好不容易才让基金会重新站起来。”
“看得出你是非常优秀的管理人才,你很有个性,领导力又强。我相信你在这里帮助了很多人。工作好玩吗?”
“好玩?”她震惊地望着他。
“我说的又不是外国话,如果你爱他们,工作应该会很有意思。”
“爱谁?”
“孩子们啊!”
她悲伤地缓缓说:“不,我不爱他们……不完全是……不尽然以你所指的方式去爱。我希望我爱他们,但是……”
“但那样就会变成一种乐趣,而非职守了。你是这么想,对吗?职责才是你所需要的。”
“你为何这么说?”
“因为你整个人就是那种感觉。为什么会这样?”
卢埃林突然站起来,不安地踱着步。
“你这辈子都在做什么?我对你如此熟悉却又一无所知,实在是太诡异、太神奇、太……太令人难过了。我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只能愣愣望着懊恼不已的卢埃林。
“你一定觉得我疯了,你不懂,你怎么会懂?但我来这里是见你的。”
“你帮我把雪莉的遗物送过来,不是吗?”
卢埃林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没错,我原本也那么以为,我是来帮理查德办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我没想到、完全没有料到,竟会是你。”
他靠向桌子,朝她凑近。
“听我说,劳拉,反正你迟早要知道的,不如现在就说。很多年前,在我开始传福音之前,我见过三次幻景,我想我遗传了我父亲那边的预视能力。我清楚地看见三件事物,正如我现在面对你这般清晰。
“我看见一张办公桌,桌后一位下巴宽实的男子。我看见一扇开向松林蓝天的窗户,以及一位有着粉红色圆脸、表情严肃如猫头鹰的男人。后来我都遇见并经历了那些场景。大办公桌后的男人是资助我们传教活动的富豪。后来我躺在疗养院病床,看着覆上白雪的松林与蓝天,一位面粉脸圆的医师站在我床边,告诉我说不能再从事布道工作了。
“我看到的第三个画面就是你,是的,劳拉,你。就像现在面对你一样地清楚,画面中的你比现在年轻,但眼神一样哀愁,表情同样悲伤。我并未看到特定的场景,但隐约觉得背后有间教堂,之后背景便化成摇曳的火焰了。”
“火焰?”
她惊愕无比。
“是的,你遇过火灾吗?”
“有,我年纪还小的时候遇过一次。可是教堂……是哪种教堂?天主教堂吗?有穿蓝袍的圣母像吗?”
“我并未看到那么确切的东西,画面中没有颜色或光线,感觉十分阴冷灰扑扑,还有……对了,有个洗礼盆,你站在洗礼盆旁边。”
他看到血色从劳拉脸上退去,她慢慢抬手抚住自己的太阳穴。
“那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劳拉?那代表什么意思?”
“雪莉·玛格丽特·伊夫琳,以天父及圣子之名……”她的声音逐渐消失。
“那是雪莉的洗礼仪式,我是她的代理教母。我抱着她,好想把她扔到石地上!巴不得她死!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我希望她死,而如今……如今……她真的死了。”
劳拉突然垂下头,将脸埋在掌中。
“劳拉,亲爱的,我明白,噢,我明白了。那么火焰呢?也有涵义吗?”
“我祈祷,是的,祈祷……还点了许愿烛。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那时的我希望雪莉死掉,而现在……”
“别再说了,劳拉,别再说下去了。那场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醒来看到烟,屋子着火了,我以为自己的祈祷应验了,接着我听到宝宝的哭声,一切就都变了,我一心只想救出宝宝,我办到了,她连灼伤都没有。我把她带到草地上,然后发现一切都消失了:嫉妒、争宠之心,全都荡然无存,我好爱她,爱她爱得要命。此后我就一直非常疼爱雪莉了。”
“亲爱的,噢,亲爱的!”
卢埃林越过桌子,再次朝她靠去。
他急切地说:“现在你明白,我来这里是……”
卢埃林的话被开门声打断了。
哈里森气喘吁吁地走进来说:“专科医师布拉格先生到了,他在A病房,想见你。”
劳拉站起身。
“我马上就去。”哈里森离开后,劳拉连忙表示:“对不起,我得走了,你若能帮忙把雪莉的东西寄给我……”
“我希望你能到我下榻的旅馆与我共餐,查令十字车站附近的温莎旅馆,你今晚能来吗?”
“今晚恐怕不能。”
“那就明天。”
“我晚上真的走不开……”
“你明晚不用上班,我已经问过了。”
“我还有别的事,非去不可……”
“才怪。你在害怕。”
“好吧,我是害怕。”
“怕我吗?”
“大概吧,是的。”
“为什么?因为你认为我疯了?”
“不是,你没疯,不是那样。”
“但你还是害怕,为什么?”
“我不想被打扰,不希望……不希望生活方式受到干扰。唉!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真的得走了。”
“但你得跟我一起吃晚饭。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我会在伦敦等到你答应。”
“那就今晚吧。”
“早死早超生是吧?”卢埃林哈哈笑道,劳拉没想到自己竟跟着笑了,接着她表情一敛,快速走到门边。卢埃林让到一旁,帮劳拉开门。
“温莎旅馆,八点钟,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