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在长长的矮房中接待卢埃林,屋中的书堆至天花板,窗户敞开,大海轻柔的呢喃自远方传来,饮料便设在靠近窗边的矮桌上。
理查德开心地迎向卢埃林,并为妻子未能露面致歉。
“她偏头痛闹得厉害,我原本希望恬适平静的岛屿生活能让她的病情改善,可惜效果不佳。医生们似乎也无能为力。”
卢埃林礼貌地表示慰问。
“她过去很坎坷,”理查德表示,“远超过任何女孩所应承受,而且又相当年轻——现在仍然如此。”
卢埃林望着他的脸,柔声说:“你非常爱她。”
理查德叹道:“也许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爱她太过了。”
“那么为了她的幸福呢?”
“世上没有任何爱能弥补她受过的苦。”他激动地说。
两名男士打从第一次见面便觉相见恨晚,两人的国籍、家世、生活方式、信仰毫无共通之处,反而因此更能无所顾忌地接纳对方。他们就像一起被放逐到孤岛,或在船筏上漂流、不知何日将尽的人,像单纯的孩童般率真地交谈。
不久他们开始用餐,食物简单而美味,卢埃林婉拒喝酒。
“你若想喝威士忌……”
卢埃林摇摇头。
“谢谢,水就行了。”
“抱歉,不喝酒是你的原则吗?”
“不是,其实我已不需遵循那种生活,没有理由禁酒了,我现在只是不习惯喝酒罢了。”
他一提到“现在”,理查德便突然感兴趣地抬起头。他欲言又止,然后开始闲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理查德很能聊,话题海阔天空,他不仅游历八方,踏遍世界许多不为人知的地区,更能将所见所闻生动如实地传述。
假如你想去戈壁沙漠、费赞或撒马尔罕[1],只要跟理查德·怀尔丁聊过,就等于去过一回了。
他不会说教或长篇大论,而是发乎情地描述。
卢埃林除了喜欢听理查德谈话,对他个人兴趣更高。理查德的魅力毋庸置疑,且浑然天成,他从不故意放电,只是真情流露;他才华洋溢、聪慧而不骄矜,对各种观念和风土人情充满好奇。他大可致力钻研某些特定领域,但不知为何,他从不那样选择,将来也不会,因此显得特别温暖可亲。
然而,卢埃林觉得这样还是没有解答自己的问题,一个简单到连小孩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如此喜欢这个人?”
答案不在理查德的才华,而在于他内在的某些东西。
卢埃林突然懂了,理查德虽才华洋溢,却非常稚拙,会再三犯错;理查德温暖仁慈的天性,让他经常判断失准,屡遭挫折。
他不会冷静理性地评估人事,而是宅心仁厚地相信别人,这种基于厚道而非事实的做法注定他的失败。没错,理查德的缺点让他变得可爱。卢埃林心想,他就是那种我不想伤害的人。
此时两人又回到图书室,坐在两张大扶手椅里。壁炉生着火,目的不在驱寒,而在营造出温暖的气氛。海浪在外头轻柔地拍打着,夜里的花香渗入屋内。
理查德坦然说道:“我一向对人感兴趣,应该说,我很想知道人们的动机。听起来会很冷酷而精于分析吗?”
“由你说出来并不会,你的好奇是出于关心,而且你在乎人们感兴趣的事。”
“没错。”他顿了一下后说,“如果能帮助别人,那就是世上最有价值的事了。”
“如果可以的话。”卢埃林说。
理查德立即看着他。
“你这么说,是有疑虑啰?”
“不,我只是认为你的提议相当困难。”
“有那么困难吗?人们不都希望受到协助?”
“是的,我们都相信自己能获得神奇的帮助,让我们达成自己无力或懒于达成的事。”
理查德热切地说:“同情……与信任,相信一个人的能力,往往能激发他最卓越的潜质。我一再发现,人们会对他人的信任做出回应。”
“为期多长?”
理查德顿了一下,仿佛被刺到痛处。
“你可以拉着孩子的手写字,但你终究得放手,让孩子自己去写,你的干预反而延迟他的进步。”
“你想破坏我对人性的信赖吗?”
卢埃林笑道:“我是在请求你同情人性。”
“但鼓励人们竭尽其善……”
“等于逼他们活在高标准里;符合别人的期许,反倒让他们活在强大压力之下。压力太大是会压垮人的。”
“难道我们只能期待人们表现出最差的一面吗?”理查德挖苦地问。
“我们是应该正视那种可能。”
“亏你还是神职人员呢!”
卢埃林笑道:“耶稣告诉彼得,鸡鸣前他会否认他三次,耶稣比彼得更清楚他性格上的弱点,但依然非常疼爱彼得。”
“不对,”理查德坚定地说,“恕我难以苟同。我第一次结婚时,”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前妻是……曾经是……一种的确美好的个性,结果造化弄人,走了偏锋,她只是需要爱、信赖和信任。若非战争爆发——”他停下来,“唉,反正战争中更惨的事多着呢,我离家时,她很寂寞,受到了坏的影响。”
他又顿了一下,突然说:“我不怪她,都是我惯出来的,她是环境的受害者。当时我伤心透了,以为自己会一蹶不振,但时间抚愈了一切……”
他耸耸肩。
“我不知道干嘛跟你提过去的事,我宁可听你说你的生平。我从没遇过你这种人,我想知道你的‘理由’与‘方法’。那场布道令我印象深刻,不是因为你能煽动群众——希特勒、劳埃德·乔治[2]都办得到,我看多了。政客、宗教领袖和演员多少有这种本领,那是一种天赋。我真正感兴趣的不是你造成的结果,而是你本身。为什么这件事对你来说那么值得去做?”
卢埃林缓缓摇头。
“你在问我一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事。”
“应该是对宗教的热情吧?”理查德说这话时有点尴尬,令卢埃林觉得好笑。
“你的意思是,对上帝的信仰?你不觉得这未免太单纯了吗?况且这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信仰上帝会让我在安静的房里跪祷,却无法解释我为何走向公开的舞台。”
理查德迟疑地说:“我想,也许你觉得那样能广为弘道、接触更多人。”
卢埃林若有所思地看着理查德。
“看你说话的样子,你应该不信上帝吧?”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其实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是信的,我想要相信……我当然相信仁慈、扶持弱小、正直、宽恕等正面价值。”
卢埃林瞅他片刻,说道:“信靠上帝、单纯做个好人,确实比争取上帝的认可来得轻松。获得上帝的认同并不容易,非常艰辛而且可怕,更惊骇的是要承受得住上帝对你的重视。”
“惊讶?”
“约伯便被吓过,”卢埃林突然笑道,“那可怜的家伙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全能的上帝在秩序井然、赏罚分明的世界里独独相中他。(为什么?我们并不清楚原因,也许是约伯比同代人具备更先进的人格特质?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感知能力?)总之,其他人继续留在赏善罚恶的体系里,唯独约伯被迫踏入新的境界。一生老实勤恳的约伯并未获得成群的牛羊,反遭遇了难以承受的痛苦,他失去信仰,众叛亲离,忍受人生的旋风。后来,大概是所谓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吧,约伯可以听见上帝的声音了。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了他能够开始认识到上帝究竟是什么。‘你们要安静,要知道我是神。’好可怕的经验。这种人神共处的最高境界为期不长,也无法长久。约伯或许曾徒劳无功地试着描述,然而‘道可道,非常道’,你不可能用有限的语言去描述无限的性灵经验。为《约伯记》做结的人也不懂到底怎么回事,只能体贴地顺应民情,弄了个符合道德的快乐结局。”
卢埃林停了一下。
“所以,你说我选择公开布道,是为了进一步弘道与接触人群,实在言过其实了。布道大会对‘弘道’而言,意义并不大。何谓弘道?对人施以火刑,以解救他们的灵魂吗?也许吧。还是将女巫活活烧死,因为她们是恶魔的化身?是有这样的例子。帮助不幸者提高生活品质?现在我们会觉得那很重要。还是对抗残酷与不义?”
“你应该赞同最后一点吧?”
“我要说的是,这些问题全是人的作为,何谓善恶对错?我们是人,就得尽力找答案,因为我们得在人世间生活。然而这些都与性灵经验无关。”
“啊,”理查德说,“我明白了,原来你有过约伯的经验。究竟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你小时候就知道会……”
他打住问题,然后缓缓说:“或者,你根本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我根本不懂。”卢埃林答道。
[1]撒马尔罕(Samarkand),乌兹别克东部城市。
[2]劳埃德·乔治(David Lloyd George,1863—1945),英国首相暨自由党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