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埃林养成了下午散步的习惯,先从镇上一条逶迤的弯道开始慢慢往上爬,直至小镇和海湾退至脚下,在静谧的午后显得极不真实为止。这是午休时间,码头或偶尔瞥见的街道均不见喧闹缤纷的人群。山丘上唯一见得到的是赶羊的牧童,这些小男孩兀自在阳光下哼唱,或拿小石子玩游戏,让卢埃林能度过清幽美好的下午。他们很习惯看到汗流浃背、敞着衬衫领口、健行上山的外国人了,像这样的外国人不是作家就是画家,人数虽然不多,却不算罕见。由于卢埃林没带画布画架,连速写本也无,牧童们便把他归类成作家,客气地对他道午安。
卢埃林与他们打招呼,一边大步向前走。
他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望着风景却无心观赏,他想着心事,还不甚明白或肯定,但隐约有了一些想法。
卢埃林沿小径走入蕉林。踏进绿林后,才惊觉一切目标或方向都须扬弃,因为蕉林不知止于何处,也不知何时何地才穿得出去。林子也许仅有一小片,也或许绵延数里,你若继续前行,最后总会顺着小径走出去。林子的终点是既定的,由不得他。卢埃林仅能决定自己的进程——选择折回去或继续往前行。他全然拥有充满希望的游历的自由……
不久,卢埃林突然穿出静谧的蕉林,来到荒凉的山腰。下方一条顺坡而下的羊肠小径边,有名男子坐在画架边作画。
男子背对卢埃林,只能见到黄色薄衫下壮硕的肩线,以及头上那顶破旧的宽边毡帽。
卢埃林走下小径,放慢步伐来到画家身边,兴味盎然地看画家作画。这人会在人迹显见的路径上作画,显然不会介意人看。
画作生动有力,色彩斑斓浓烈,舍细节而就块面,虽非惊世之作,却十分悦目。
画家侧头笑道:“这不是我的职业,只是兴趣而已。”
此人年纪介于四、五十岁,黑发渐灰,十分英俊。卢埃林注意的并非他的俊美,而是潇洒迷人的气质。男子散发出一种温和的生命力,令人一见难忘。
“太过瘾了,”画家沉思道,“将鲜丽的颜色挤到调色盘,再挥洒于画布上,真是太痛快了!有时你知道自己要尝试什么,有时并不清楚,但依然十分过瘾。”他抬眼瞄了一下,“你不是画家?”
“不是,我只是刚好留在岛上而已。”
“原来如此。”男子突然在蓝海上抹了一道玫瑰红,“有意思,”他说,“看起来很棒,跟我想的一样好!”
他将画笔放到调色盘上,叹口气,把破旧的帽子往后一推,然后微侧过身,将卢埃林看个仔细。他突然好奇地眯起眼说:“对不起,请问你是卢埃林·诺克斯医师吗?”
◆
卢埃林戒心大起,表面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回道:“我就是。”
一会儿之后,卢埃林才意识到对方的机伶。
“我真是太笨了,”男子说,“你生过重病是吧?你到这里来应该是想避开人群。其实你不必担心,美国人很少来到这个岛上,而本地人除了自己的家人亲族,对外人的出生、死亡、结婚都不感兴趣。我算例外,因为我住这里。”
男子很快看了卢埃林一眼。
“你觉得很讶异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不会以居住此地为满足。”
“你说得对,当初我也不打算长住,我舅公留了一大片庄园给我,接手时简直百废待兴,后来才慢慢开始有了样子,挺有意思的。”他又表示:“我是理查德·怀尔丁。”
卢埃林知道这个名字;一位兴趣广泛、博学多闻且涉猎考古学、人类学、昆虫学等各领域的旅行家及作家。听说理查德·怀尔丁爵士对任何主题都知一二,但从不以专家自居,谦逊的态度令他更添魅力。
“我听过你的大名,”卢埃林说,“其实我读过你的几本著作,非常喜欢。”
“诺克斯医师,我也参加过你的布道会,一年半前,在奥林匹亚时参加过一场。”
卢埃林讶异地看着他。
“你好像很吃惊。”理查德嘲弄说。
“老实讲,真是吓了一跳。你为何跑去参加?”
“坦白说,我是想去踢馆的。”
“那我就不讶异了。”
“你似乎也不以为忤。”
“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你是人哪,而且你相信自己的使命——我猜是吧。”
卢埃林微微一笑。
“是的,你猜得没错。”
理查德沉默片刻后,兴奋地表示:“知道吗,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你,实在是太有趣了。自从那次布道会后,我一直渴望见到你本人。”
“那应该不难办到吧?”
“是不难,但你会觉得有义务见我!我希望能以不同的方式与你会面——让你巴不得叫我下地狱。”
卢埃林又笑了。
“现在条件都齐全了,我已经不再背负任何义务了。”
理查德热切地望着他。
“你是指你的健康还是观点?”
“这是个问题,我应该说,是职责。”
“嗯……这说法很模糊。”
对方没回答。
理查德开始收拾画具。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我怎么会跑去奥林匹亚听你演说。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想你不是那种听不得实话的人。我很不喜欢那场布道所代表的涵义——至今想法依然没变。那种用扩音器、大规模传播宗教的方式,令我非常憎恶,极不舒服。”
他注意到卢埃林脸上划过一抹好笑的神色。
“你觉得这是迂腐的英国佬才会有的反应吗?”
“噢,我能接纳你的观点。”
“我说过,我是来踢馆的,被触怒是可以预期的。”
“你还相信上帝吗?”
卢埃林的问题嘲弄意味多于严肃。
“不。但我的观点基本上维持不变,我讨厌看见上帝被拿来商业操作。”
“即使在商业时代,由商人来做也不行吗?我们不是一向拿当季的水果献给上帝吗?”
“那也是一种观点,但真正冲击我的,是一件我没预料到的事——我怀疑你的真诚。”
卢埃林惊愕地看着理查德。
“我以为大家都不会有这样的疑虑。”
“现在遇见你,我相信你了,但当时并不排除只是喧闹一场——一场抚慰人心而报酬丰厚的庙会。既有政治庙会,宗教性的庙会又何妨?像你这种舌灿莲花的人,若肯登高一呼,或有人抬轿,必能功成名就。我想是有人在背后帮忙吧?”
这算半个问题。
卢埃林严肃地说:“是的,我的确是登高一呼。”
“毫无保留?”
“毫无保留。”
“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点,在我亲自见到你、与你谈过后,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受得了?”
他将画具扛到肩上。
“哪天到我家吃晚饭吧?与你聊天一定很有意思,我家就在那边山顶,有绿色百叶窗的白色别墅,不过你若不愿,直说即可。”
卢埃林想了一会儿,答道:“我很愿意去。”
“太好了,今晚行吗?”
“谢谢。”
“那就九点钟见,别变卦。”
理查德大步走下山腰,卢埃林目送他一会儿,然后继续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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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要去怀尔丁爵士的别墅呀?”
四轮马车车夫非常好奇,他的破车漆着缤纷的花朵,马颈上戴了蓝色珠链,马儿、马车和车夫全一派轻松悠闲的模样。
“怀尔丁爵士人很好。”车夫说,“他在此地不是陌生人,算自己人啦。别墅和那片土地的主人唐·埃斯托伯年纪大了,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他整天看书,经常有书寄到他那儿,别墅里好几个房间的书都堆到天花板了。一个人要那么多书,太夸张了吧。后来他死了,大家都在猜别墅会不会卖掉。但怀尔丁爵士来了,他小时常来岛上,因为唐·埃斯托伯的妹妹嫁给英国人,她的孩子和孙子放假时会到岛上来。唐·埃斯托伯死时将财产留给怀尔丁爵士,他一继承便立即着手整理房产,还花了不少钱。后来战争爆发,爵士离开了很多年,但他总说,假若他没死就会回到这里。之后他终于回来了,还带着新妻子回来定居,都两年了。”
“所以他结过两次婚?”
“是啊。”车夫压低嗓音说,“他第一任老婆很烂,人长得美,但老在外面偷汉子——连在岛上也不例外。爵士真不该娶她,可是他很不会挑女人——爵士太容易相信人了。”
车夫近乎辩解地又说:“男人应该懂得什么人才是可以信任的,但怀尔丁爵士就是不会。他不懂女人,我想这点他永远也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