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极其缓慢地从海港的灯火收聚回来,然后张大眼,茫然地望了他一会儿,卢埃林感觉她努力想将飘忽的心思拉回。
卢埃林突然对她生出同情,因为女子实在非常年轻,除了年纪轻(依他判断,约莫二十三四岁),还有种未成熟的稚气,仿佛正要绽放的玫瑰花苞硬生生被冰霜冻住了。表面看似正常,但却再也无法继续成长,花苞不会枯萎,只会含苞落地。卢埃林觉得她看起来像迷途的孩子,却也非常欣赏她的美貌。女子真的很美,男人一定会想帮助、保护、疼爱她,可说是占尽各种优势。然而她却坐在这里,愣愣望着遥不可测的远方,沉浸在遗失了的幸福里。
她张大深蓝色的眼睛打量卢埃林,不甚确定地说:“噢?”
卢埃林等着。
然后她微微一笑:“请坐。”
卢埃林拉过椅子坐下。
她问:“你是美国人吗?”
“是的。”
“是从船上下来的吗?”
他再次望向海港,码头边有艘船。码头上几乎时时有船。
“我确实是搭船来的,但不是那艘,我到这里已经一两个星期了。”
她表示:“大部分的人不会待那么久。”
那是结论,而非疑问。
卢埃林招来侍者。
他点了杯香橙酒。
“我能为你点什么吗?”
“谢谢你,”她说,然后又补上一句,“他知道我要什么。”
男侍点头离开了。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
女子终于说道:“我猜你很孤单吧?这里美国人或英国人不多。”
卢埃林知道她在猜测自己为何与她攀谈。
他立即答道:“不,我并不孤单,我其实很喜欢独处。”
“噢,一个人真的很不错,对吧?”
她热情的语气令他诧异。
“我懂了,”他说,“所以你才跑来这里?”
她点点头。
“来这里独处,结果被我坏了好事?”
“不会的,”她说,“没关系,因为你是陌生人。”
“原来如此。”
“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
“你想知道吗?”
“不想,最好别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叫什么。”
她怀疑地又说了一句:“不过也许别人已经告诉你了,咖啡馆里每个人都认识我。”
“不,他们没提,我想他们晓得你不想让人知道。”
“他们很贴心,人都好客气,这不是硬学来的,而是本色天性。我直到来岛上,才相信发乎自内心的礼貌是如此美好——如此正向的事情。”
侍者为两人端来酒,卢埃林付了账。
他看着女子捧在手里的玻璃杯。
“白兰地吗?”
“是的,白兰地很有帮助。”
“有助于让你感觉孤独吗?”
“是的,让我觉得……自由。”
“你不自由吗?”
“有谁是自由的?”
卢埃林想了一下,女子的语气并不苦涩,而是十分的平常心,只像是在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不,我并不这么想,不完全是。我可以理解那种命运被安排好、只要像船只一样遵循航向、顺命而为就好的感觉。但我更像一艘突然偏离航道的船只,不知身在何处,只能任大海狂风摆布,困在迷惘中无法自拔。”她又表示:“我在胡言乱语了,大概是白兰地作祟。”
他表示同意。
“一定是白兰地的关系。酒把你带往何处?”
“噢,远离这里,就这样而已,远远离开……”
“你到底想远离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怪就怪在这里。我是个什么都不缺的好命人。”她郁郁地说,“拥有一切……噢,我也有悲伤失落的时候,但与那无关。我不会缅怀过去,不耽溺往昔,我并不想回头也不想往前走,我只是想出走到某个地方。我坐在这里喝白兰地,让自己神魂出游,远远飘出海港,到某个并不存在的虚境里。就像小孩梦见飞翔一样,没有重量地轻盈飘浮着。”
她的眼神再次涣散起来,卢埃林看着她。
不久,她微微惊跳地回过神。
“对不起。”
“别勉强收神,我要走了。”卢埃林起身道,“我能偶尔过来坐下跟你聊一聊吗?你若不想被打扰,直说无妨,我能理解。”
“不会的,我喜欢你陪。晚安了,我还不想回去,因为我不是每次都能来。”
◆
约莫一周后,两人才又聚首谈话。卢埃林一坐下,女子便说:“很高兴你还没离开,我还担心你可能已经走了。”
“我还不打算走,时机还没到。”
“你离开这里后要去哪里?”
“不知道。”
“你是说,你在等命令吗?”
“也可以这么说,是的。”
她缓缓表示:“上回我们净聊我的事,都没谈到你。你为什么跑到岛上?有什么理由吗?”
“也许跟你喝白兰地的理由一样,为了逃离,我想离开人群。”
“是一般大众,还是指特定的人?”
“不是一般大众,我是指认识我,或知道我过去的人。”
“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是的,是出过事。”
她倾身向前探问。
“你跟我一样?有事将你推离了航道吗?”
他近乎用力地摇着头说:“没有,完全没有,而是我的生活模式起了本质上的重大变化。”
“可是你刚才说人群……”
“是这样的,人们并不了解,他们替我难过,想将我拉回原状——拉回某种已经结束的状态里。”
她不解地蹙着眉。
“我不太……”
卢埃林笑道:“我以前有份工作,现在……失业了。”
“是很重要的工作吗?”
“我也不清楚。”卢埃林凝思道,“我本以为很重要,但谁知道什么叫重要呢?人不能太倚重自己的价值观,因为价值观都是相对的。”
“所以你放弃那份工作了?”
“不。”他再次展露笑容,“我被解聘了。”
“噢。”她吓了一跳,“你……介意吗?”
“噢,是的,我介意得很,任何人都会,但现在都过去了。”
她对着自己的空杯皱眉,一转头,等在一旁的侍者当即换上一杯满酒。
她喝了两口后说:“能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你认为快乐非常重要吗?”
卢埃林考虑了片刻。
“这问题很难回答,假如我说快乐非常重要但也无足轻重,那你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能说清楚些吗?”
“嗯,其实颇像性爱,性非常重要,却又无足轻重。你结婚了吗?”
他注意到她指上的细金戒。
“结过两次。”
“你爱你丈夫吗?”
卢埃林刻意用单数。她坦白答道:“以前我爱他胜过世上一切。”
“当你回顾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时,最先想到什么?你永远不会忘记的时刻?是你们第一次同床共眠,或其他事情?”
她突然笑出声,开心地说:“他的帽子。”
“帽子?”
“是呀,我们度蜜月时,帽子被风吹走了,他买了一顶当地人戴的可笑草帽,我说帽子更适合我,便拿来戴上,然后他戴上我的女生花帽,两人彼此相觑,哈哈大笑。他说,所有旅行的人都会交换帽子,接着他说:‘天啊,我好爱你……’”她声音一顿,“我永远也忘不了。”
“瞧吧,”卢埃林说,“美妙的是那些彼此相属、甜蜜永恒的时刻,而不是性,然而性生活若不美满,婚姻就会完全走样。同理,食物很重要,缺了便无法存活,然而只要吃饱了,食物不需占据太多心思。快乐是一种生命粮食,能激励成长,是个良师,但快乐并非生命的目标,快乐本身也非一种圆满。”
他柔声说:“你想要的是快乐吗?”
“不知道,我应该要快乐的,我拥有一切快乐的条件。”
“但你想要更多?”
“更少,”她很快地答道,“我希望生活能更简约,一切都太多了。”
她出乎意料地又说:“一切都那么沉重。”
两人默坐良久。
女子终于开口:“假如我能知道——至少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不那么负面、愚昧就好了。”
“其实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想逃开。你为何不逃?”
“逃?”
“是的,有什么原因阻止你吗?是钱吗?”
“不是钱的问题,我有钱,虽然不多,但也够用了。”
“那是什么原因?”
“那么多事情。你不会懂的。”她突然勾出一抹哀愁的浅笑,“就像契诃夫笔下的三姐妹一样,总是嚷着要去莫斯科,但终究没成行;其实她们随时都能去车站搭车到莫斯科!我也大可买张票,搭上那艘今晚出航的船。”
“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卢埃林看着她。
“你知道答案的吧。”她说。
卢埃林摇摇头。
“我不知道答案,我想帮你找到答案。”
“或许我就像那三姊妹,其实并不想走。”
“有可能。”
“也许逃避只是我的白日梦。”
“有可能,我们都会藉幻想来忍受眼下的日子。”
“而逃避就是我的幻想吗?”
“我不清楚,但你知道。”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我曾拥有许多机会,但我却做了错的事。当你犯了错,就得承担一切,不是吗?”
“我不知道。”
“你非得不断地重复那句话吗?”
“对不起,但那是事实,你这是要求我对一无所知的事下结论。”
“承担后果是一般性原则。”
“没有所谓一般性原则这种东西。”
“你的意思是,”她瞪着卢埃林,“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当然有绝对的是与非,但那已超越我们的知识与理解范畴,我们仅略懂皮毛而已。”
“但人总该知道什么是对的吧?”
“你是从既定的规范中学习是非,或进一步透过直觉去感知是非,但即便如此,仍很粗浅。执行火刑的不是虐待狂或残暴的畜生,而是那些道德狂热分子和饱学之士。去读古希腊的一些诉讼案件吧,有个男子拒绝让他的奴隶按照惯例受酷刑逼供,结果被视为藐视司法公义。美国有位激进的牧师因三岁的儿子不肯祷告,而将他殴打至死。”
“太可怕了!”
“没错,因为时间改变了我们的想法。”
“那我们能怎么办?”美丽的女子迷惘地靠向他问。
“遵循自己的方式,抱持谦卑与希望。”
“遵循自己的方式,是的,这点我明白,但我的方式……不太对。”她笑说,“就像毛衣,织着织着,发现前面一长段落掉一针。”
“那我就不懂了,”他说,“我从没织过毛衣。”
“何不给我一个选择?”
“选择向来只有一个。”
“然后呢?”
“而且那选择可能已经影响你了……我觉得你很容易受影响。”
她脸色再次一沉。
“是的,也许错就错在这儿。”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问:“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没问题。”她绝望地看着卢埃林,“我已拥有任何女人想要的一切。”
“你又开始逃避了,你不是任何女人,你是你,你已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吗?”
“是的,是的,是的!爱情、温柔、富贵、秀丽的环境和良伴,所有的一切,一切我会为自己选择的东西。不,问题在我。我自己有毛病。”
她挑衅地看着卢埃林。奇怪的是,当她听到卢埃林坦诚的回答时,反而感到安慰。
“噢,是的,你有问题——这很清楚。”
◆
她推开酒杯说:“我能跟你谈自己的事吗?”
“如果你想的话。”
“因为我若说了,或许能明白哪个环节出错,我想应该会有帮助。”
“是的,有可能。”
“我这辈子过得很平顺,拥有快乐的童年、和乐的家庭。我去读书,做一般人会做的事,大家都对我很好;说不定若有人对我恶劣些,反而对我比较有益。我被宠坏了吗?不,我并不这么认为。毕业返家后,我开始打网球、跳舞、认识些年轻人,思索着要做什么工作……反正都是些平凡的事。”
“听起来相当顺遂。”
“接着我恋爱、结婚了。”她的语气略变。
“然后过着幸福快乐的……”
“并没有。”她语气凝重,“我很爱他,但经常不快乐。”她又说:“所以我才会问你,快乐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真的很难解释,我虽然不太快乐,却又不甚在意,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所要,我不是盲目走进婚姻的。当然,我将他理想化了,人都会这样。现在回想,有天早晨我很早醒来,大约五点左右,天亮之前。你不觉得那是个让人清醒的时刻吗?当时我看清了未来的光景,我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快乐,认清了他迷人开朗的外表下,自私粗暴的本质,但也认清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他的活力四散,我宁可不快乐地守着他,也不愿过着没有他的静好岁月。我若运气够好、够聪明,应能守住我们的婚姻。我接纳自己爱他更甚于他爱我的事实,我不该强人所难地对他多作要求。”
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
“当然了,当时我并未想得这么通透,现在所说的,在当时只是一种感觉,但非常实在。我回到他身边,幻想他种种的好,其实全是自欺。我也有清醒的时刻:看清未来,想着该选择回头或继续下去。我的确曾在凛冽的清晨时分思索如此……如此可怕的事。我确实想过要逃开,但却选择了继续下去。”
他极其温柔地说:“你后悔吗?”
“不,不!”她激动地说,“我从没后悔过,我们相处的每一分钟都值得!唯一后悔的是,他已经死了。”
女子的眼神不再呆滞、不再飘忽,浑身充满热情。她从桌子对面靠向卢埃林。
“他死得太早了,”她说,“麦克白是怎么说的?‘她应该晚点死。’[1]我对他就是那种感觉,他应该晚点死。”
卢埃林摇摇头。
“人死的时候,我们都会那样认为。”
“是吗?我怎会知道,我只知道他病了,将终身残废,我知道他难以承受,痛恨自己的人生,把气出在所有人身上,尤其是我。但他并不想死,尽管处境艰困,但他并不想死,所以我才会替他感到不平。他最懂得生活了,即便只剩半条命、四分之一条命,他还是能享受人生。噢!”她激动地抬起双手,“我痛恨夺走他性命的上帝。”
女子顿住,犹疑地望着卢埃林,“我不该说我恨上帝。”
卢埃林平静地表示:“恨上帝比恨人好,反正你伤不了上帝。”
“是啊,但他却能伤害你。”
“噢,你错了,亲爱的,是人类彼此伤害,并伤害自己。”
“然后把罪推到上帝头上?”
“他一向承受人类的重担,背负我们的悲恨嗔怨,以及我们的爱。”
[1]这句话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Macbeth)第五幕第五场中麦克白的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