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怀尔丁爵士出国前,跑了一趟贝布里。
雪莉早餐时读着他的信,然后转给劳拉。
“理查德·怀尔丁,就是那位旅行家吗?”
“是的。”
“我不知道他是你朋友。”
“呃……他是的,你会喜欢他。”
“他最好能过来一起吃午饭,你跟他很熟吗?”
雪莉表示:“有段时间,我以为自己爱上他了。”
“噢!”劳拉很讶异。
她揣想着……
理查德比预期中早到一点,雪莉在陪伴亨利,便由劳拉接待,带他到花园里。
劳拉当下心想:“这才是雪莉该嫁的男人。”
劳拉喜欢他的安静,他的温暖和悲悯,以及散发的威严。
唉!如果雪莉从未遇见那个魅力十足、朝三暮四、铁石心肠的亨利就好了。
理查德·怀尔丁客气地询问病人的状况,谈了一会儿后,理查德表示:“我仅见过亨利两次,但我并不喜欢他。”
接着他贸然问道:“当初你为何不阻止雪莉嫁他?”
“我阻止得了吗?”
“应该能找到办法吧。”
“可以吗?我怀疑。”
两人都不觉得一下子便谈得如此私密有何不妥。
理查德正色道:“顺便告诉你,怕你没猜到,我非常爱雪莉。”
“我想也是。”
“反正没用了,雪莉这下子永远不会离开那家伙了。”
劳拉淡淡说道:“你能期待她离开吗?”
“不能,否则她就不是雪莉了。”接着理查德又说,“你觉得雪莉还爱他吗?”
“不知道,她当然是很同情亨利的。”
“亨利能承受吗?”
“不能。”劳拉骂道,“他不是能忍耐吃苦的人,根本就……拿她出气。”
“王八蛋!”
“我们应该替他难过。”
“我不是不同情他,但亨利总是虐待雪莉,这事大家都知道,你知道吗?”
“她从来不提,我当然有听到闲言闲语。”
“雪莉非常忠贞,”他说,“彻底的死心眼。”
“是的。”
沉默片刻后,劳拉突然声音嘶哑地说道:“你说得对,我应该阻止他们结婚的,她当时太年轻,没时间想清楚。是的,我错得太离谱了。”
他粗声说:“你会照顾她吧?”
“雪莉是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
他说:“瞧,她要过来了。”
两人望着雪莉穿越草坪朝他们走来。
理查德说:“她好苍白消瘦,可怜的孩子,我心爱而勇敢的孩子。”
◆
用过午饭后,雪莉陪理查德到河边散步。
“亨利睡了,我可以出来一会儿。”
“他知道我来吗?”
“我没告诉他。”
“很辛苦吗?”
“呃……相当辛苦,我说什么或做什么都无法帮他,那是最糟糕的一点。”
“你不介意我跑来这儿?”
“如果你是来……道别的话,就不介意了。”
“我就是来道别的。现在你永远不会离开亨利了?”
“是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理查德停下来拉住她的手。
“亲爱的,我只想说一件事,假若你需要,任何时候都行,只要捎一个字给我:‘来’,我便会从天涯海角赶过来。”
“亲爱的理查德。”
“我们就此别过了,雪莉。”
他拥住她,雪莉干枯疲累的身子一颤,再度充满活力,她狂烈而绝望地吻着他。
“我爱你,理查德,我爱你,我爱你……”
接着她喃喃低语:“再见了。不,别跟过来……”
她抽身奔回家,理查德·怀尔丁咬牙诅咒,他痛咒亨利·格林—爱德华兹,以及那个叫脊髓灰质炎的病。
◆
鲍多克先生卧床不起,更糟的是,他痛恨照顾自己的那两位护士。
劳拉的探访,是一天当中唯一令他开心的事。
值班的护士识相地离开了,鲍多克跟劳拉数落护士的不是。
他尖着假音骂道:“笨到不可收拾,‘咱们今早还好吗?’我告诉她说,今早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另一个大饼脸光会咧嘴笑,跟猴儿一样。”
“鲍弟,你这样太没礼貌了吧。”
“去!护士脸皮都很厚,才不在乎呢。她们就只会摇着手指说:‘淘气,淘气!’我多想把那女的丢到油锅里!”
“别太激动,对你不好。”
“亨利怎么样?还是很难侍候吗?”
“亨利简直就是一个恶魔!我很想同情他,却办不到。”
“女人哪!真是没心肝!你们对死掉的小鸟充满同情,对活在炼狱的人却铁石心肠。”
“活在炼狱的人是雪莉,他只会……拿她出气。”
“那是当然的,他也只能拿她出气,遇到困境时若无法拿老婆出气,要老婆做啥?”
“我真的很怕雪莉会崩溃。”
鲍多克不屑地说:“雪莉才不会,她非常坚强、勇敢。”
“她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能想象到。唉,是她自己要嫁的。”
“她又不知道亨利会得脊髓灰质炎。”
“即使知道了,那也阻止不了她!我怎么听说有个半途杀出来的程咬金,跑来道别什么的?”
“鲍弟,你消息怎么那么灵通?”
“耳朵竖直一点就好了,如果不能从护士嘴里探到一点地方八卦,要护士干嘛?”
“是旅行家理查德·怀尔丁。”
“噢,是了,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战前草草娶了个虚华的闹街女人,战后不得不将她休了。我想他大概深受打击——笨蛋才娶那种女人,这些理想主义者!”
“他人很好,非常好。”
“你喜欢他吗?”
“雪莉应该嫁给他才对。”
“噢,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哩,可惜。”
“我一辈子不嫁人。”
“又胡说了。”鲍多克骂道。
◆
年轻医生表示:“你应该离开一阵子,格林—爱德华兹太太,你需要休息,出去走走。”
“我哪里走得开。”雪莉不高兴地说。
“我可警告你,你快累垮了。”格雷夫斯医生语重心长地表示,“若不小心点,会完全崩溃。”
雪莉仰头大笑:“我不会有事的。”
医生怀疑地摇头说:“格林—爱德华兹先生是个非常难缠的病人。”
“如果他能合作一点就好了。”雪莉说。
“是啊,他看什么都不顺眼。”
“你觉得我对他有不好的影响吗?我……会激怒他吗?”
“你是他的安全阀,真是太辛苦你了,格林—爱德华兹太太,相信我,你非常称职。”
“谢谢你。”
“安眠药让他继续服用,药量虽然很重,但他在闹了一天后,晚上得好好休息。记住了,别把药放在他拿得到的地方。”
雪莉惨着脸问:“你认为他会……”
“不不不,”医生忙不迭地打断她说,“他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我知道他有时会想不开,但都只是歇斯底里的气话。这种药的危险性在于半昏迷时,会忘记自己吃过药而又吃一次。所以请小心点。”
“我一定会的。”
雪莉和医生道别后回到亨利身边。
亨利心情正糟。
“医生说什么?一切都很顺利!病人或许有点烦人,但不必太担心!”
“噢,亨利。”雪莉跌在椅子里,“你能不能有时……稍微温柔一点?”
“对你吗?”
“是的,我累了,我好累好累,如果你有时能温柔些就好了。”
“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变成废物的又不是你,你好得不得了。”
“你以为我好得不得了?”雪莉问。
“医生是不是劝你离开?”
“他说我该换个环境,休息一下。”
“你打算离开对吧!到南部伯恩茅斯去玩一个星期!”
“不,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不想离开你。”
“老子才不在乎你去不去,你对我有啥屁用?”
“我好像真的一点用也没有。”雪莉淡淡地说。
亨利烦躁地扭着头。
“安眠药呢?你昨晚根本没喂我。”
“我有。”
“才没有,我醒来讨药吃,那个护士骗我说我吃过了。”
“你吃过,自己忘了。”
“你今晚要去牧师家聚会吗?”
“你若不要我去,我就不去。”雪莉说。
“噢,你最好去吧!否则每个人都会骂我自私,我跟护士说她也可以去。”
“我留在家里吧。”
“不需要,劳拉会照顾我。真好笑,我从来不喜欢劳拉,但生病后,总觉得她有股让人平静的力量。”
“是啊,劳拉向来如此,能给予你某种力量,她比我强,我似乎只会惹你生气。”
“你有时的确蛮烦的。”
“亨利……”
“嗯?”
“没事。”
她去牧师家的牌会前先进房察看,以为亨利在睡觉。雪莉含泪弯身检视,就在她转身离去时,亨利拉住她的衣袖。
“雪莉。”
“是的,亲爱的?”
“雪莉……别恨我。”
“恨你?我怎会恨你?”
他喃喃说:“你苍白消瘦……我让你累坏了,我无法克制……克制不了。我一向憎恨病痛。参战期间,我并不怕战死,但从不了解别人怎能忍受烧伤、肢残……或残废。”
“我知道,我理解……”
“我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我会变好,我是指心地会变得更好,即使身体无法改善。我们也许还能一搏——战胜一切——如果你能耐住性子,别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我爱你,雪莉……我真的爱你……真的。除了你,没有别人——将来也不会有。这几个月你是如此体贴有耐性,我知道自己非常难搞。告诉我你会原谅我。”
“没什么需要原谅呀,我爱你。”
“人就算瘸了,还是可以享受生活。”
“我们会的。”
“实在看不出要怎么做!”
雪莉颤声说:“总可以享受美食吧。”
“还有喝酒。”亨利说。
他淡淡地露出昔日的笑容。
“还可以解数学题。”
“我喜欢猜字游戏。”
他说:“我明天一定又会乱闹脾气。”
“我想也是,但我不介意了。”
“我的药呢?”
“我会拿给你。”
亨利乖乖服药。
“可怜的老缪丽尔。”他突然说。
“怎会突然想到她?”
“我想到第一次带你去她家,你穿着黄色条纹洋装。我应该更常去探望她的,可是她真的很无趣,我痛恨无聊。现在轮到我变得乏味了。”
“不,你并不乏味。”
劳拉在楼下客厅叫道:“雪莉!”
雪莉吻了一下亨利,满心欢喜地冲下楼,觉得胜利而欢愉。
劳拉在楼下大厅表示护士已经先走了。
“噢,我迟到了吗?我跑过去。”
雪莉跑下车道,回头喊道:“我已经给亨利吃过安眠药了。”
但劳拉已经回到屋里,将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