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劳拉吃完午餐时,电话响了。
“劳拉吗?是我,雪莉。”
“雪莉?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劳拉,亨利住院了,他患了脊髓灰质炎。”
“就像查尔斯一样,”劳拉飞快地回想过去那些年,“就像查尔斯一样……”
当年太小,不甚了解的悲剧,此刻突然有了新的意义。
雪莉焦切的声音,跟当年心急的母亲一模一样。
查尔斯死了,亨利会死吗?她琢磨着:亨利会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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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麻痹跟脊髓灰质炎是一样的疾病吗?”她不解地问鲍多克。
“只是较新的名称罢了。怎么了?”
“亨利得了脊髓灰质炎。”
“可怜的家伙,你在猜他能不能熬过去,是吗?”
“是的。”
“你希望他熬不过去?”
“是啊,是啊,您把我说成跟怪兽一样了。”
“别否认,小劳拉,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人确实会有可怕的想法,”劳拉说,“但我真的不会希望有人死掉。”
鲍多克沉思着说道:“我想你现在应该不会了——”
“什么叫现在应该不会?噢,您是指以前‘穿紫朱衣服的女人’那件事吗?”劳拉忆及过往,忍不住微笑起来。“我来找您是想跟您说,我大概暂时无法天天来看您了,我要搭下午的火车去伦敦陪雪莉。”
“她希望你去吗?”
“她当然希望我去,”劳拉生气地说,“亨利住院,她一个人需要人陪。”
“也许吧……是的,也许是。非常正确。反正我这老头子不碍事。”
行动不便的鲍多克喜欢夸大自怜来逗人。
“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可是……”
“可是雪莉优先,好啦好啦……我老几呀?不过是个半瞎半聋、烦人的八十岁老头……”
“鲍弟……”
鲍多克突然咧嘴一笑,挤挤眼说:“劳拉,你的心肠也太软了,任何自怜的人都不值得你同情。自怜其实是一种寻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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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没卖掉房子,对吧?”劳拉说。
三个月过去了,亨利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并没死。
“要不是他在出现征兆后还坚持出门打球,就不会那么严重了,因为……”
“情况很糟吗?”
“几乎可以确定他会终生跛足了。”
“可怜的家伙。”
“当然了,他们还没告诉他,我想也许还有机会……或许他们只是说来安慰雪莉而已。反正就像我刚才说的,幸好房子没卖掉。真奇怪,我老觉得不该卖它,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太可笑了,房子对我来说太大,而且雪莉膝下无子,他们绝不会想住到乡下,加上我很想去米契斯特的儿童之家工作。结果房子没卖成,我可以撤回销售,等亨利出院后,雪莉就能带他回来住了,不过那是几个月后的事了。”
“雪莉觉得这安排好吗?”
劳拉皱着眉。
“不,她有些很不情愿的理由,我想我知道原因。”
劳拉很快地看了鲍多克一眼。
“我也知道,雪莉不想跟我说的事,或许都告诉你了。她自己的钱都用光了,是吗?”
“她没跟我说,”鲍多克表示,“但我想她应该没钱了。”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亨利也早就口袋空空了。”
“我从他们的朋友和其他人那儿听到很多传闻,”劳拉表示,“两人的婚姻问题重重,亨利花光雪莉的钱、忽略她,而且外遇不断,即使现在病成这样,我还是很难原谅他。他怎能那样对待雪莉?雪莉本来可以很幸福的,她那么开朗活泼,又信赖别人。”劳拉站起来焦躁地踱步,努力平抑自己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让她嫁给亨利?我本来可以阻止,或至少拖延一下,让雪莉有时间看清他的为人。可是她却急着嫁他。我只是希望能让她完成心愿。”
“别再说了,劳拉。”
“更糟的是,我想展现自己没有占有欲,为了证实这一点,却让雪莉痛苦一辈子。”
“劳拉,我跟你说过,你想太多了。”
“我看不得雪莉受苦!我想你大概不在乎吧。”
“雪莉,雪莉!我担心的人是你,劳拉——向来是。从你小时候板着一张法官脸、骑着小脚踏车在花园里乱绕时就是了。你很能吃苦,韧性强又不自怜,你从来不会为自己想。”
“我有什么要紧?得脊髓灰质炎的人又不是我丈夫!”
“看你担心的那股劲儿就很像!你知道我希望你怎样吗,劳拉?我希望你每天开开心心,有个丈夫,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从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是个忧郁的孩子,你若想过正常日子,就得做点别的,别把世间的悲苦揽到自己肩上——这事咱们的耶稣已经做了。你不能替别人过日子,即使亲如雪莉也不能。帮助她,对的;但别那么在乎。”
劳拉白着脸说:“你不懂。”
“你跟所有女人一样爱小题大作。”
劳拉默默看了鲍弟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房间。
“我真是个蠢老头,”鲍多克大声对自己说,“死性不改。”
门突然又打开,鲍多克吓了一跳,劳拉快速进门,走到他椅边。
“你真是一个坏老头。”劳拉说完后啄了一下鲍多克。
等劳拉离开后,鲍多克定定躺在床上,尴尬地眨着眼。
最近他很喜欢自言自语,此时他对着天花板祈祷。
“主啊,请眷顾她,”他说,“我无能为力,也太自以为是了。”
◆
听到亨利生病的消息后,理查德·怀尔丁曾写信给雪莉表示慰问。一个月后他再度提笔求她相见,雪莉复信道:“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亨利是我唯一的生活重心,你应能理解。再见了。”
他回信说:“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祝福你,我亲爱的,永远祝福你。”
雪莉心想,两人之间便算结束了……
亨利活下来了,但现在她得面对更艰苦的现实,她和亨利已一文不名,当他跛足出院时,得先找个地方安顿。
而劳拉是最现成的答案。
慷慨仁慈的劳拉认为雪莉和亨利理当回到贝布里,然而雪莉不知为何极不愿意回去。
因残疾而变得脾气乖戾、乐观尽失的亨利,骂雪莉疯了。
“我不懂你为何反对,这样做是最好的,幸好劳拉没把房子卖掉,那边房间很多,我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套房,需要的话,弄个护士或男仆什么的。我实在不懂你在犹豫什么。”
“我们不能去住缪丽尔那儿吗?”
“你是知道的,她中过风,说不定很快又会再犯,她有护士照顾,那护士挺神经的,而且缪丽尔的收入有一半都纳税去了,想都甭想。去劳拉那儿有什么不好?她邀请过我们对不对?”
“当然,邀了不止一遍。”
“那就好啦,你为什么不想去?劳拉很疼你。”
“她很爱我,可是……”
“好吧!劳拉疼你,但她并不喜欢我!这样她更乐了,她可以幸灾乐祸,说我是个没用的残废。”
“不可以这样说话,亨利,你知道劳拉不是那种人。”
“我干嘛在乎劳拉是哪种人?我何必在乎任何事?你明白我的心情吗?明白那种在床上无法自己翻身的无助吗?你在乎个屁!”
“我在乎的。”
“被绑在一个跛子身边,你乐子可多了!”
“我又不介意。”
“你跟所有女人一样,喜欢把男人当成小孩,现在我得事事依赖你,我想你很喜欢吧。”
“你爱怎么说都行,”雪莉表示,“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你懂个屁,你哪能了解,我真想死!那些该死的医生何不干脆让我死?他们实在应该那么做。你再说呀,看你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好,”雪莉说,“我说,这话你听了会很气。现在的处境对我而言,比对你更糟。”
亨利怒目瞪她,然后嫌恶地大笑说:“算你说对了。”
◆
一个月后,雪莉写信给劳拉。
“亲爱的劳拉,谢谢你愿意慷慨收容我们。请别介意亨利和他说的话,此次他深受打击,亨利从未吃过苦,心中极度不平,而今遭此横祸,实在堪怜。”
劳拉很快回了一封充满关怀的信。
两个星期后,雪莉和她残废的丈夫回来了。
面对劳拉热情的拥抱时,雪莉怀疑,自己何以迟迟不愿回来?
这是她的娘家,回到劳拉的关爱与保护下,感觉像又变成了孩子。
“亲爱的劳拉,我好高兴能回来,我好累,累坏了……”
雪莉的模样让劳拉吓了一跳。
“亲爱的雪莉,你吃太多苦了……往后不必再担忧了。”
雪莉不安地说:“你千万别把亨利的话放在心上。”
“我当然不会把亨利的话和作为放在心上,我怎能那样?完全失能本来就很可怕,何况是像亨利这样的人,如果他想发泄,就让着他吧。”
“噢,劳拉,你真的理解……”
“当然我理解。”
雪莉松了口气,直到今天早晨,她都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活得有多么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