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沿着小巷疾行,将球拍和球鞋夹在腋下,面带微笑地轻喘着。
她得快点,否则晚餐要迟了。她真的不该打最后一局,反正打得也不好,帕姆球技实在太差了,他和戈登从来不是雪莉的对手。而他,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亨利,不知亨利姓什么?
想到亨利,雪莉的脚步稍稍放缓。
对她而言,亨利是个崭新的经验,与本地的年轻人截然不同。雪莉客观地评价他们,牧师之子罗宾为人善良,极度虔诚,有着古骑士精神,他将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读东方语言,且自视颇高。接着是彼德,彼德非常年轻,涉世未深。接着是在银行上班的爱德华·韦斯特伯里,他年纪大多了,极为热衷政治。他们全是贝布里人,但亨利是外来者,据说是本地人的侄儿。亨利有种自由而超然的气质。
雪莉很喜欢超然这两个字,那是她推崇的特质。
贝布里人无所谓的超然,因为人人彼此相扣。
大家都在贝布里生根,归属此地,家族关系十分紧密。
雪莉不确定这种说法是否妥当,但这颇能表达她的看法。
而亨利绝不属于此地,他只是某位贝布里人的侄子,说不定还是远房姻亲,而非近亲。
“太可笑了,”雪莉告诉自己,“亨利跟所有人一样,一定也有父母、家庭。”但她觉得亨利的父母八成已客死他乡,或母亲住在南欧的里维埃拉,且有好几位丈夫。
“太可笑了,”雪莉再度告诉自己,“你根本不了解亨利,连人家姓什么,或今天下午是谁带他来的都不知道。”
但她觉得亨利本就如此讳莫如深,让人摸不清底细。当他离开时,还是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或是谁的侄儿,只知道他是位迷人的青年,有着魅力四射的笑容和卓越的球技。
雪莉好欣赏亨利的酷样,当帕姆·克罗夫顿踌躇地问“现在我们该怎么打?”时,亨利当即表示:“我跟雪莉搭档,与你们两位对打。”并挥着球拍问:“谁先发球?”
雪莉相信,亨利向来就如此随兴。
雪莉问过他:“你会在这儿久待吗?”他只是含混地答道:“噢,大概不会。”
亨利并未表示想再见她。
雪莉微微蹙眉,真希望他能那么想……
她又看了一下手表,加快步伐,她真的会迟到很久,不过劳拉不会介意,她从来不计较,劳拉是个天使……
房子已映入眼帘,这栋乔治时代初期的典雅房屋由于遭火灾而烧去一边厢房后,便不曾重建,因此看来略显歪斜。
雪莉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不知怎地,她今天不太想回家,不想进入四壁环绕、夕阳自西窗泼在褪色织布上那个静好祥和的家。劳拉会热切地迎她归来,疼惜地看着她,埃塞尔会送上晚餐。那个充满温暖、关爱与保护的家。这一切,应该就是人生最可贵的吧?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全部得到了,它们绕着她,逼压着她……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说法,”雪莉心想,“逼压着我?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她确实感受到压力,明确而挥之不去的压力,就像远足时背负的背包一样,一开始毫无感觉,之后背包的重量渐渐沉沉压下,咬进她的双肩,有如重担般拖住她……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么!”雪莉自言自语说着,奔向打开的前门,走进屋内。
大厅中映着日暮薄光,劳拉在二楼,用温柔沙哑的声音朝梯井下喊:“是你吗,雪莉?”
“是呀,我迟了好久,劳拉。”
“没关系,反正只煮了通心粉,焗烤的那种。埃塞尔把它放在烤箱里了。”
劳拉绕下梯子,她身形瘦弱,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深棕色的眼眸带着莫名的忧伤。
她走下楼对雪莉笑道:“玩得开心吗?”
“噢,很开心。”雪莉说。
“网球打得精彩吗?”
“还不坏。”
“有没有遇见有趣的人?还是只有贝布里的人?”
“几乎都是贝布里的人。”
当你不想回答别人的问题时,情况真是吊诡,但她的回答也不算错。劳拉想知道她玩得如何,是非常自然的。
疼你的人什么都想知道……
亨利的家人会想知道吗?雪莉试着想象亨利在家的情形,却办不到。听起来可笑,她就是无法想见亨利的居家状况,他一定有家人吧!
雪莉眼前浮现一幅模糊的景象,亨利走入房中,自南法归来、满头银发的母亲正在仔细涂抹艳色的口红。“哈啰,母亲,您回来了?”
“是啊,你去打网球了吗?”
“是的。”既不好奇,也不感兴趣,亨利母子俩对其他人的事均十分漠然。
劳拉好奇地问:“你在自言自语什么,雪莉?你的嘴唇一直在动,而且还不断抬眉。”
雪莉大笑说:“噢,只是在想象一场对话而已。”
劳拉挑着漂亮的眉说:“你好像很开心。”
“其实还蛮可笑的。”
忠心耿耿的埃塞尔将头探进饭厅中说:“上菜了。”
雪莉大叫一声:“我得去梳洗一下。”说完冲上楼。
餐罢,大伙坐在客厅时,劳拉表示:“我今天收到圣凯瑟琳秘书学院的说明书了,那是最好的秘书学院之一,你觉得如何,雪莉?”
雪莉年轻美丽的脸上露出不悦。
“学速记和打字,然后去找工作吗?”
“有何不可?”
雪莉叹口气,然后笑着说:“因为我是懒惰虫,宁可无所事事地赖在家里,亲爱的劳拉,我已经读好多年书了!不能休息一下吗?”
“我希望你能有真正想学,或感兴趣的东西。”劳拉微皱眉说。
“我不长进嘛,”雪莉说,“我只想坐在家里,梦想有个英俊的丈夫,家财万贯,生养个大家庭。”
劳拉没回应,依然一脸忧心。
“老实说,你若去圣凯瑟琳上课,在伦敦的住处会是个问题。你想不想和安杰拉表姐当室友,也许……”
“我才不要跟安杰拉住,你行行好吧,劳拉。”
“那就别跟安杰拉住,但可以跟某位亲戚或其他人住吧,我想应该会有宿舍,日后你再和别的女生合住公寓。”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合住公寓?”雪莉问。
劳拉摇头说:“我会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你不跟我一起去伦敦?”
雪莉似乎颇为惊诧。
劳拉只是回道:“我不想拖累你,亲爱的。”
“拖累我?怎么会?”
“喔——占有欲,你懂的。”
“像虎毒食子吗?劳拉,你从不是占有欲强的人。”
劳拉不甚确定地说:“但愿不是,但谁晓得。”她又蹙眉,“人很难真正了解自己……”
“你真的不该怀疑自己,劳拉,你不作威作福,至少对我不会,不颐指气使,或试图操弄我的生活。”
“事实上我就是在这么做:安排你到伦敦,上你一点也不想上的秘书课!”
两姊妹忍不住哈哈大笑。
◆
劳拉伸直背,舒展手臂说:“四打了。”
她正在捆豌豆。
“我们应该能从特伦德尔家那边拿到好价钱,”她说,“梗子长,每根茎都有四朵花,今年的豌豆长得很漂亮,霍德。”
饱经风霜、阴郁且全身脏污的老霍德低声赞同道:“今年确实不赖。”
霍德非常专业,这位年迈的退休园丁园艺精湛,在为期五年的战争末期,他的价值简直比红宝石高,众人争相抢聘。老园丁会到这儿工作,纯粹是因劳拉的为人,听说金德尔太太那位靠军需品而大发利市的丈夫,提出更高的薪资聘他。
不过霍德宁可替富兰克林小姐工作,因为他认识劳拉正直善良的父母、看着劳拉长大。然而光凭这些条件,并不足以留住霍德,老人家其实很喜欢替劳拉小姐工作。她会适时鞭策员工,让人不致怠惰,她若要出门,也会很清楚该完成多少进度。何况劳拉小姐也会感激你的努力,不吝赞赏。她为人慷慨,会供应午前茶,还不时有浓热的甜茶可喝,在这个配给的时期,不是人人肯大方供应茶和糖的。劳拉小姐自己也很勤奋,捆起豆子比他还要麻利,那就很够意思了。劳拉小姐很有想法,总是未雨绸缪,积极张罗,执行新的点子。园艺用的钟形玻璃盖即是一例,霍德原本不看好,但劳拉坦承自己有可能会误判。正因为如此,霍德才从善如流地同意一试,结果番茄竟长得出奇的好。
“五点钟。”劳拉瞄着手表说,“我们进行得很顺利。”
她看着四周装满花果的金属瓶和罐子,这些都是明天要送到曼彻斯特那位花商和蔬果店的配额。
“蔬菜的价格很棒,”老霍德感激地说,“以前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我相信开始转栽鲜花是正确的,战争期间太缺花了,而且现在人人都在种菜。”
“啊!”霍德说,“现在状况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爸妈那个年代,根本不会有人想到栽种花果到市场贩售。我把这地方照顾得跟以前一样漂亮!以前是韦伯斯特先生负责管理,他在火灾之前才任职,那场火啊!幸好没烧掉整栋房子。”
劳拉点点头,脱下塑胶围裙,霍德的话令她想到多年前,“在火灾之前……”
那场火是她的转折点,劳拉想起灾前的自己:一个嫉妒而不快乐的孩子,渴望关注与爱。
然而失火当晚,新的劳拉诞生了,她的人生突然变得圆满,从她抱起雪莉奋力穿越浓烟烈火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有了目标与意义:她要照顾雪莉。
她救了雪莉一命,雪莉是她的,在那瞬间(如今回想),父母这两个重要的人便退居次要了。劳拉不再那般渴求关爱与认可,或许她对父母的爱,不如他们对她的渴盼来得深。她突然对那个叫雪莉的小宝宝产生了爱,爱填满了她所有的渴望与混沌难解的需要。最重要的不再是自己,而是雪莉……
她将照顾雪莉,不让妹妹受到伤害,她会去防范猫;在夜里醒来,确保没有第二场火灾;她要呵护雪莉,帮她拿玩具,等她大一点陪她玩耍,生病时照顾她……
但十一岁的孩子无法预见未来:富兰克林夫妇度假时,在飞往勒图凯的返程途中坠机……
劳拉时方十四,雪莉三岁。两人没有近亲;年老的安杰拉表姐算是最亲的了。劳拉自己筹划权衡、张罗调度,以获得认同,最后才胸有成竹地提出办法。遗嘱执行者和托管人是一位老律师和鲍多克先生,劳拉提议说,自己应离校搬回家中,雪莉由一位称职的奶妈继续照顾,并请威克斯小姐住到富兰克林家,负责教育劳拉,在名义上掌管家务。这是个绝佳的提议,务实又容易执行,鲍多克先生仅有一点小意见,因为他不喜欢格顿的女生,怕威克斯小姐会影响劳拉,将她变成老古板。
劳拉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因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不会是威克斯,聪明的威克斯小姐热爱数学,对管理家务毫无兴趣。劳拉的计划非常成功,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威克斯小姐也过得比以前优渥,劳拉小心地让鲍多克先生和威克斯小姐避开冲突。所有决定看似威克斯的点子,实则来自劳拉的建议,如挑选新佣人、雪莉读哪个幼儿园、去邻镇女修道院上课等。家中一片和乐,后来雪莉被送到知名的住宿学校就读,当时劳拉二十二岁。
一年后,战争爆发,改变了生活的样态。雪莉的学校迁至威尔士,威克斯小姐搬到伦敦,在政府部门任职。家里房子被空军征用作为军舍;劳拉自己住到园丁的小屋,并至隔壁农场加入妇女农队[1],同时也在自家大园子里种植蔬菜。
去年与德国的战事结束后,被军方征用的房子已面目全非,劳拉只得重新整修。雪莉自校返家后,断然拒绝再念大学。
她表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雪莉的女校长写给劳拉的信中也委婉地证实了这点:“我认为大学教育对雪莉的帮助有限,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也非常聪明,但不适合做学问。”
因此,雪莉回家了。原本在兵工厂工作的老忠仆埃塞尔也辞职回来,不再像以前只担任客厅女仆,她负责家务总管,更是位好友。劳拉继续发扬栽种蔬果花卉的大计。由于现今的课税制,家中收入已不似从前,若想维持家计,便得善用花园,获取利润。
那就是过去的景况,她解下围裙,进屋清洗。这些年来,她的生活一直以雪莉为中心。
幼年的雪莉摇摇摆摆地四处走着,用含混的童语告诉劳拉,娃娃在做什么。学龄的雪莉从幼儿园回来,咿咿呀呀地述说达克沃思小姐、汤米和玛丽,以及罗宾捣了什么蛋、彼德在课本上画什么,还有“鸭子”小姐[2]怎么骂他。
再大些,雪莉自寄宿学校归来,滔滔诉说各种事:她喜欢和讨厌的女生、天使般的英文老师杰弗里小姐、卑鄙可恶的数学老师安德鲁,以及大家痛恨的法文老师。雪莉总忍不住与劳拉畅谈,她们的关系十分奇特,不尽然像姊妹,因年纪有落差,但又不至于多达一个时代。劳拉从来不需多问,雪莉便会自己讲个没完:“噢,劳拉,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劳拉只需专心聆听、哈哈大笑、给点意见,表示同意或反对就好了。
如今雪莉回家长住了,劳拉觉得像回到了旧时,两人每天畅谈各自所做的事。雪莉随性地聊着罗宾·格兰特、爱德华·韦斯特伯里;率真热情的雪莉很自然地会谈到每天发生的事。
可是昨天她到哈格里夫家打完球回来后,对劳拉的询问却只是诡异地虚应一声。
劳拉不明就里。雪莉大了,当然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人生,劳拉只需决定怎么做最好就成了。劳拉叹口气,再次看着手表,决定去探望鲍多克先生。
[1]妇女农队(land girl),战时英国代替役男务农的女子队。
[2]“鸭子”小姐(Miss Duck),是达克沃思小姐姓氏Duckworth的戏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