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劳拉—1929 第五章

安杰拉与阿瑟·富兰克林开车离去了。

新来的奶妈格威妮丝·琼斯正在楼上育婴室中哄宝宝睡觉。

她今晚有些焦躁,最近隐隐有些感觉和征兆,而今晚……

“只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她告诉自己,“乱想的!就这样而已。”

医生不是说过,她可能再也不会发作了吗?

她小时犯过,后来就再也没犯,直到那恐怖的一天……

姑姑都说那是长牙期的痉挛,但医生用另一种名称直接点出病名,然后坚定地宣告:“你不该照顾婴儿或孩童,那样很危险。”

她花了大钱接受训练,那是她的专长与技能,她领有执照,且钱都付清了,而且她好喜欢照顾小宝宝。一年过去了,癫痫都没再发作,医生那样吓唬她,实在太无稽了。

于是她写信到不同的介绍所,不久即获得工作,她在这里非常愉快,宝宝又那么可爱。

格威妮丝将宝宝放到婴儿床上,然后下楼吃饭。她在夜里醒来,心头慌得厉害,她想:“我去弄杯热牛奶喝,应该就会平静下来了。”

她点起酒精灯,带到窗边桌旁。

然后完全无预警地,格威妮丝如石头般倒在地上抽搐,酒精灯落在地板上,火焰爬过地毯,窜到棉布窗帘。

劳拉突然惊醒。

她一直在做梦,一场噩梦,她不记得细节了,只记得有个东西在追她。不过现在安全了,她安然地待在自家床上。

劳拉伸手打开床边的灯,看着自己的小钟,半夜十二点。

她从床上坐起,莫名地不想关灯。

她竖耳听见非常诡异的叽嘎声。“搞不好是小偷。”劳拉心想,她跟大部分孩子一样,先是疑心有人闯入。劳拉下床走到门边轻轻开门,好奇地向外窥探,一切都黑漆漆、静悄悄的。

可是有股奇怪的烟味,劳拉试探地嗅了嗅,走到楼梯口的平台,打开通往佣人房的门,仍看不出端倪。

她走到平台另一端,一扇通往育婴室及浴室捷径的门。

劳拉惊骇地退开,滚滚烟雾朝她涌来。

“失火了,房子失火了!”

劳拉放声尖叫,冲到佣人住的厢房,大声喊道:“失火了!房子失火了!”

劳拉记不清接下来的事了。埃塞尔冲下楼打电话,厨娘打开平台上的门,却被浓烟逼回来,厨娘安慰劳拉说:“不会有事的。”然后语无伦次地喃喃说:“消防车待会儿就来了,他们会从窗口把她们救出来,你别担心,亲爱的。”

可是劳拉知道,不可能没事。

她没料到自己的祈愿获得应允,上帝采取行动了,它以及时而恐怖的手法出击了。这就是它的方式,以残酷的手段将宝宝带至天堂。

厨娘拉着劳拉奔下前面的楼梯。

“来呀,劳拉小姐,别再等了,我们全得到屋外。”

可是奶妈和宝宝无法逃到屋外,她们还困在楼上的育婴室!

厨娘拖着劳拉火速冲下梯子,她们奔出前门,跟草坪上的埃塞尔会合,厨娘的手才一松,劳拉便扭头又奔回楼梯上了。

她再次打开梯口的门,隔着浓烟,听到远处传来焦躁的哭咽声。

劳拉突然一震,一股温暖、激动、无可言喻的疼惜涌上了心头。

她思路清晰冷静,知道在火中救人得用打湿的毛巾捂住口鼻。劳拉冲回自己房里,将浴巾泡到水罐中,缠到身上,然后越过梯口奔入浓烟中。此时通道已燃起火焰,燃木纷纷坠落。大人觉得危险重重的地方,劳拉却奋不顾身地勇闯。她非找到宝宝、救出她来不可,否则妹妹一定会被烧死。她绊到已昏迷不醒的格威妮丝,却不知道是什么。劳拉咳喘着找到婴儿床,幸好床边的帐子将浓烟挡掉了。

劳拉抱起宝宝,用湿毛巾覆住她,然后跌跌撞撞地奔向门口,拼命吸气。

可是路被火焰挡住了。

劳拉临危不乱,摸到通往贮藏间的门,并将之推开,来到通向阁楼那已岌岌可危的梯子。她和查尔斯曾有一次从这里攀到屋顶,如果她能爬上屋顶……

消防车抵达时,两个穿睡衣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冲上去大喊:“宝宝——楼上房间还有宝宝和奶妈。”

救火员吹了声口哨,抿起嘴,眼看房屋那端已经陷入火海。“完了,”他对自己说,“救不出来了!”

“其他人都逃出来了吗?”他问。

厨娘四下环顾,大喊:“劳拉小姐呢?她跟在我后头出来的呀,人呢?”

就在这时,一名救火员高喊:“嘿,乔伊,屋顶上有人——在房子另一端。快架梯子。”

一会儿后,他们将救下的人轻轻放到草坪上,只见全身熏黑难辨、双肩烧伤、半昏半醒的劳拉紧抓着一个小小的婴孩,孩子发出宏亮的啼哭,宣示她的安然。

“若不是劳拉……”安杰拉顿住,抑制激动的情绪。

“我们查出那可怜的奶妈是怎么回事了,”她接着说,“她是癫痫患者,医生警告她别再当奶妈了,但她不听。他们认为,奶妈发病时,酒精灯掉在地上。我一直觉得她怪怪的,感觉有事瞒我。”

“可怜的女孩,”阿瑟说,“她已付出代价了。”

心疼孩子的安杰拉根本不屑同情格威妮丝。

“要不是劳拉,宝宝就被烧死了。”

“是的,不过惊吓难免,手臂也烧伤了,幸好不太严重。医生说,她会复原得很好。”

“太好了。”鲍多克表示。

安杰拉愤慨地说:“你还跟阿瑟说,劳拉嫉妒小宝宝,怕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呢!真是的,你们这些单身汉!”

“好啦好啦,”鲍多克认栽,“我很少会说错话,有时也算学个教训。”

“去看看她们两个吧。”

鲍多克依言去探望两个女孩。宝宝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活泼地踢着腿,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劳拉坐在宝宝旁边,两臂缠着绷带,睫毛都烧光了,整张脸看起来很好笑。劳拉正拿着缤纷的圈环逗宝宝玩,她转头看着鲍多克。

“哈啰,小劳拉。”鲍多克说,“你还好吗?听说你英勇地救出宝宝了。”

劳拉瞄他一眼,再次专心地把玩圈环。

“你的手臂怎么样?”

“蛮痛的,不过他们帮我敷了药,现在好多了。”

“你真有意思。”鲍多克重重坐到椅子上说,“前一天还巴望猫咪能把妹妹闷死……噢,是的,你就是那么想,瞒不了我的。接着又冒着生命危险,抱着宝宝爬上屋顶求生。”

“我真的救了她。”劳拉说,“她一点伤都没有,一丝丝都没有哦。”她弯身看着宝宝,热切地表示:“我永远不会让她受到伤害,永远不会,我一辈子都要照顾她。”

鲍多克缓缓挑着眉。

“所以现在变成爱了,你很爱她,是吗?”

“噢,是的!”劳拉热情地答道,“我爱她胜过世上一切!”

她转头面对鲍多克,鲍多克心中一震,这孩子的表情简直有如破茧而出,洋溢着丰沛的情感,虽然眉睫都烧光了,却有种说不出的美。

“我明白了。”鲍多克说,“我明白了……不知往后又会如何?”

劳拉困惑地望着他,然后似懂非懂地问。

“这样不好吗?我是指,我爱她不好吗?”

鲍多克若有所思地看着劳拉。

“这样对你不错,劳拉,”他说,“是的,对你不错……”

鲍多克再度陷入沉思,用手敲着下巴。

身为历史学家,鲍多克总是思索过去,又因无法预见未来而深感懊恼。此刻便是其一。

他看着劳拉和咯咯发笑的雪莉,眉头拧成一团。“她们再过十年、二十年、二十五年后会在哪里?”他心想,“而我,又会在何处?”

答案很快出现了。

“在土堆里,”鲍多克告诉自己,“在土堆下了。”

他知道自己终归一死,却还是很难相信,就像任何其他身体硬朗的人都不会相信。

未来是种黑暗而神秘的实体!二十多年之间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有另一场战争?(不太可能!)新的疫疾?也许人们会把机械翅膀绑在身上,像谪降凡间的天使在街上飞游!火星之旅?依赖瓶中的小药丸维生,不再吃牛排和新鲜豌豆!

“您在想什么?”劳拉问。

“未来。”

“您是指明天吗?”

“比明天还远的未来,你应该会读书了吧,小劳拉?”

“当然。”劳拉惊讶地说,“我快看完全套《杜立德医生》,还有《小熊维尼》和……”

“细节就省了吧。”鲍多克说,“你书怎么读?从头读到尾吗?”

“是呀,您不是这样看书的吗?”

“不是。”鲍多克说,“我会先看开章,知道约略内容后就直接跳到结尾,看作者如何下结论、想证实什么。然后,然后才回头看作者如何导出结果、做出结论。这样更有意思。”

劳拉十分好奇,但似乎并不赞同。

“我想,作者应该不希望读者那样读他的作品。”她说。

“当然。”

“我觉得您应该按作者的意思去看书。”

“啊,”鲍多克说,“可是你忘啦,人家说好酒沉瓮底,精彩的才在后头。读者也有他的权利,作者依他喜欢的方式随心所欲创作,玩弄文字于股掌间。读者大可亦按他要的方式去阅读,作者根本无从拦阻。”

“怎被您讲得跟打架一样。”劳拉说。

“我喜欢格斗,”鲍多克表示,“我们都太拘泥于时间了,年代的排序根本不重要,若站在永恒的观点,便能跳脱时间了,可是没有人以永恒的观点去考量。”

劳拉已将注意力从鲍多克身上转开了,她想的不是永恒,而是雪莉。

鲍多克看到劳拉深情专注的模样,再度隐隐忧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