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礼好玩吗?”鲍多克问。
“不好玩。”劳拉说。
“教堂里应该很冷,”鲍多克说,“不过洗礼盆很不错,是诺曼底的图尔奈黑大理石。”
劳拉丝毫不为所动。她正忙着想一个问题。
“我能问您一件事吗,鲍多克先生?”
“当然。”
“祈求别人死掉是错的吗?”
鲍多克很快瞄她一眼说:“在我看来,那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干预。”
“干预?”
“这是老天爷的事,不是吗?你插手做什么?干你什么事?”
“我不觉得上帝会在乎,宝宝受洗后就能上天堂了,不是吗?”
“要不然还能去哪儿?”鲍多克坦承道。
“而且《圣经》上说,上帝很爱小孩,它若看见小孩一定会很高兴。”
鲍多克忧心如焚地在房中踱步,又不想展露出来。
最后他终于说道:“劳拉,你必须、也只能管好自己的事。”
“可是也许那就是我的事。”
“不对,不是的。除了你自己,没有什么是你该管的。为自己祷告就好,对你来说,最惨的状况就是祈祷获得了应允。”
劳拉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我是说真的。”鲍多克表示。
劳拉客气地向他致谢,表示自己得回家了。
劳拉走后,鲍多克揉着下巴,搔头挖鼻子,心不在焉地撰写对头号死敌的书评,批对方批得不痛不痒。
劳拉满腹心事地走回家。
在经过一间罗马天主小教堂时,她踌躇了一下。有个每天来厨房帮佣的女人茉莉就是天主教徒,劳拉想起她的一些零星谈话,由于内容罕闻、禁忌,听得劳拉津津有味。身为虔诚教徒的奶妈,对所谓的“穿紫朱衣服的女人”很有意见。劳拉完全不懂“穿紫朱衣服的女人”是谁或是什么,只隐约知道她与“巴比伦”[1]有关。
但此刻劳拉所想的,是茉莉所说的祈愿祷告——劳拉想到了蜡烛。她犹疑半天,深深吸气,在街上四下张望一番后,溜入教堂内。
教堂里狭小阴暗,气味跟劳拉每周固定上的教区教堂非常不同。眼下看不到穿红衣的女人,倒是有尊穿蓝袍的石膏女像,雕像前方放着盘子,和一个个摆放燃烛的铁圈,旁边则是新蜡烛及捐献箱。
劳拉迟疑半晌,她对神学所知有限,只知上帝爱她,因为它是上帝。上帝之外,还有生着角、长了尾巴,专门诱惑人的恶魔,但穿紫朱衣服的女人似乎介于两者之间。蓝袍夫人看来十分慈祥,仿佛能关照信众的祈愿。
劳拉重重叹口气,从口袋里翻出这星期尚未动用的六便士零用钱。
她把钱投入箱口,听到铜板咚的一声坠落,再也拿不回来了!然后劳拉拿起一根蜡烛点燃,摆到烛架上,礼貌地低声祈祷说:“我的祈愿是,拜托让宝宝上天堂。”接着又说:“求求您尽快让她走。”
劳拉默立片刻,蜡烛燃烧着,蓝袍夫人依旧一脸慈悲。劳拉一时空虚起来,她微皱着眉离开教堂,走回家。
宝宝的婴儿车就在露台上,劳拉走上前站到车旁,垂首看着熟睡的宝宝。
这时金发宝宝动了一下头,张开蓝色的大眼望向劳拉。
“你就快要上天堂啦,”劳拉对妹妹说,“天堂很棒的,”她哄道,“到处金光闪闪,还有珍贵的宝石。”
过了一分钟后,她又补充说:“还有竖琴、许多长翅膀的天使,比这里好多了。”
她突然想到其他东西。
“你会见到查尔斯,很棒吧!你将会见到他。”
安杰拉从客厅落地窗走出来。
“哈啰,劳拉。”她说,“你在跟宝宝说话呀?”
安杰拉朝婴儿车俯下身说:“嗨,我的小宝贝,你醒啦?”
阿瑟尾随妻子来到露台上。
“女人怎么老爱跟宝宝说废话?劳拉,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我不觉得那是废话。”劳拉说。
“是吗?那么你认为是什么?”他笑着逗女儿问。
“我认为那是爱。”劳拉说。
阿瑟有点吃惊。
他心想,劳拉真是个怪孩子,很难猜想她那平静的眼神中含藏了什么意念。
“我得去弄张细棉布之类的帐子,”安杰拉说,“婴儿车在户外时可罩在上头,我好怕猫咪会跳上来躺在宝宝脸上,害她窒息。我们这边猫太多了。”
“瞎说!”她丈夫表示,“全是那些老太婆瞎说的,我才不信猫会把婴儿闷死。”
“噢,真的有呀,阿瑟,报上常登的。”
“那也不能保证是真的。”
“反正我要去弄顶帐子来,还得叫奶妈不时从窗口查看宝宝是否无恙。噢,亲爱的,我真希望我们的奶妈没去照顾她病重的姐姐,我实在不太喜欢这个新来的年轻奶妈。”
“为什么?她人似乎不错啊,对宝宝很用心,也有不错的介绍信。”
“是呀,我知道,她看起来没问题,可是介绍信上说,她有一年半的时间赋闲没工作。”
“因为她回家照顾母亲了。”
“他们向来都这么说的!偏偏又无法查证,说不定是某种不希望我们知道的原因。”
“你是指她有问题吗?”
安杰拉警告地瞪他一眼,指指劳拉。
“小心点,阿瑟。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么,亲爱的?”
“我也不清楚,”安杰拉缓缓说道,“只是有时跟她说话,她好像怕我们会发现什么。”
“被警察通缉吗?”
“阿瑟!别闹了。”
劳拉轻手轻脚地走开,她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爸妈不想在她面前谈论奶妈。她自己对新奶妈的兴趣也不高;她苍白、黑发,讲话轻声细语,对劳拉虽然不错,但并不特别疼爱。
劳拉想到了蓝袍夫人。
◆
“走啦,约瑟芬。”劳拉生气地说。
约瑟芬,也就是原本的杰霍沙法特,虽未积极反抗,却百般耍赖。猫儿靠在花房边睡得正香,却被劳拉半拖半抱地拉过菜园,绕过屋角,来到露台上。
“喏!”劳拉放下约瑟芬,婴儿车就在几英尺外的碎石地上。
劳拉慢慢离开,越过草坪,来到巨大的柠檬树旁,转过头。
约瑟芬不悦地晃着尾巴,开始伸着长长的后腿,清理自己的腹部,等梳理完毕,约瑟芬打个呵欠,环顾四周,又懒懒地清洗耳后,再打个呵欠,最后站起来缓缓走开,绕过屋角。
劳拉跟在猫咪后面,坚定地将它抱起来,再带回去。约瑟芬看了劳拉一眼,坐在露台上晃着长尾。劳拉一走回大树边,约瑟芬便又站起来打呵欠、伸懒腰,然后走开。劳拉再次将它抱回来,劝道:“这里有阳光啊,约瑟芬,很棒的!”
约瑟芬显然不这么想,它现在心情烂透了,甩着尾巴,耳朵往后贴。
“哈啰,小劳拉。”
劳拉惊跳回身,鲍多克先生就站在她身后,她没注意到鲍多克何时越过了草坪。约瑟芬趁隙窜到树上,得意洋洋地停在枝上俯望他们。
“猫就是这点比人类强,”鲍多克说,“想避开人时,可以爬到树上,而人类最多只能把自己关在厕所。”
劳拉有点吃惊,因为奶妈(新的奶妈)认为,“小淑女不可随便讲厕所这两个字。”
“但你还是得出来,因为会有其他人要用厕所。”鲍多克说,“你的猫可能会在树上待两三个钟头。”
约瑟芬当即展现猫儿的捉摸不定,它窜下树走向他们,然后在鲍多克的裤子上来回磨蹭,大声发出呼噜声,似乎在说:“我就是一直在等这个。”
“哈啰,鲍弟。”安杰拉走出落地窗,“你来看宝宝吗?噢,天啊,这些猫。劳拉,亲爱的,麻烦你把约瑟芬带走,放到厨房里,我还没弄到帐子。阿瑟笑我,可是猫真的会跳到宝宝身上,睡在宝宝胸口害他们闷死。我不希望猫咪养成到露台的习惯。”
劳拉将约瑟芬带开时,鲍多克忧心地目送她。
午餐用罢,阿瑟·富兰克林把老友拉进书房里。
“这里有篇文章……”他才开口。
鲍多克便直接打断他。
“等一下,有件事我想先说。你们何不把那孩子送去学校?”
“劳拉吗?我们正有此打算。等过完圣诞节,她满十一岁以后吧。”
“别再等了,现在就送去。”
“现在是学期中啊,而且威克斯小姐也很……”
鲍多克激动地发表他对威克斯小姐的看法。
“劳拉不需要爱卖弄学问的女人来教,管她有多么学富五车。”他说,“劳拉需要做点别的事,跟其他女孩相处,转换环境,否则,哪天说不定就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前阵子有两个乖巧的小男生,把襁褓中的妹妹从婴儿车中抱出来丢进河里,他们说,因为妈妈照顾宝宝太累了。我想,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是在帮忙。”
阿瑟瞪着他。
“你是指嫉妒吗?”
“没错,就是嫉妒。”
“亲爱的鲍弟,劳拉不是爱嫉妒的孩子,她从来不是。”
“你怎么知道?嫉妒是在心里发酵的。”
“她从未表现出任何迹象,我觉得劳拉是个非常贴心温和的孩子,只是感情向来内敛。”
“你觉得!”鲍多克嗤之以鼻,“要我来看的话,你和安杰拉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阿瑟好脾气地笑了笑,他太习惯鲍弟了。
“我们会留意宝宝的,”他说,“你若那么担心,我会暗示安杰拉小心些,叫她别只顾着小宝宝,多花点心思在劳拉身上,那样应该就没问题了。”他又好奇地追问:“我一直好奇,你到底从劳拉身上看到什么,她……”
“她是个十分独特、难得一见的孩子。”鲍多克说,“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会去跟安杰拉说。但她应该只会发笑吧。”
然而出乎阿瑟预料,安杰拉并未发笑。
“鲍弟不是全无道理,儿童心理学家都认为,对新生儿的嫉妒是自然且无可避免的。老实说,我还没看到劳拉有嫉妒的迹象,她是个非常平静的孩子,也不特别黏我或任何人,我一定会努力让她知道,我得仰赖她。”
于是约莫一星期后,安杰拉和丈夫周末要出门拜访老友时,对劳拉说:“劳拉,我们不在家时,你会好好照顾宝宝吧?能有你帮忙监督一切我就放心了,毕竟奶妈才来没多久。”
母亲的话令劳拉非常开心,觉得自己成熟而无比重要,苍白的小脸顿时散放容光。
可惜这美好的效果,才一会儿就被育婴室里的奶妈及埃塞尔的谈话破坏掉了。劳拉无意间听到她们说:“她可爱的小宝宝。”埃塞尔用指头疼爱地逗着婴儿说:“粉嫩嫩的好可爱,劳拉小姐总是那么安静,感觉好怪哦,难怪她爸妈不像疼查尔斯公子和小宝宝那么爱她。劳拉小姐虽然乖巧,但也就只有乖巧而已。”
那晚,劳拉跪在床边祷告。
蓝袍夫人没理会她的祈愿,所以她要直接对老板上诉。
“求求您,上帝,”劳拉祷告说,“快点让宝宝死掉上天堂,愈快愈好。”
她回床躺下,心头乱跳,觉得自己好坏。她做了鲍多克先生叫她不能做的事,而鲍多克先生可是位绝顶聪明的人哪。她为蓝袍夫人点蜡烛时,丝毫不觉罪恶,可能是因为不敢奢望有任何具体结果,而且也不觉得带约瑟芬到露台上有何不妥,她又不会把猫咪放到婴儿车里,那样做就会太坏了,可是约瑟芬若是自己跳上去的……
然而今晚,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因为上帝是无所不能的。
劳拉微颤了一下,睡着了。
[1]穿紫朱衣服的女人(Babylon the Scarlet Woman),或译“巴比伦大淫妇”。是《圣经·启示录》中的妓女,后指不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