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心想:怎么说少奶奶才会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爱还是不爱当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桩大事,如今无论怎么说,少奶奶都认定是谎言,不予理睬,对了,也许她需要证据。只要将事实说出来,她定会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劲说:“不是谎言。我本来并不想娶美代做妻子。在天理,我也曾将这件事告诉家母,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我的这门婚姻,说为时尚早。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终于没有把她已经怀孕的事说出来。家母更加反对,她说,讨这样一个不称心的女人做媳妇有什么意思。还说,这种讨厌的女人的面孔,连瞧也不愿瞧一眼,所以她没有到米殿来,从天理就径直返回老家了。”
三郎拙嘴笨舌,说出了这番极其朴实的话儿,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悦子并不恐惧,她贪婪地咀嚼着梦中的愉悦一般的、随时都可以消逝的、瞬间鲜明的喜悦。听着听着,她的目光闪烁,鼻翼颤动了。
她如醉似梦地说:“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为什么不早点把它说出来啊?!”
接着这样说:“原来如此。原来役有把令堂带来是由于这个缘故啊。”
她还这样说道:“于是你回到这儿来,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吗?”
这番话是一半含在嘴里,一半吐露出来的。所以要将悦子自身执拗地反复出现的内心独白。同说出口的自言自语。做意识上的区别是十分困难的。
梦中,树苗在转瞬间成长为果树,小鸟有时变成像拉车的马一般巨大。这样,悦子的梦境,也会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胀为眼前即将实现的希望的影子。
悦子这样想道:说不定三郎爱的就是我呢?我必须拿出勇气来,必须试探一下,不用害怕预测落空。倘使预测对了,我就幸福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不怕落空的希望,与其说是希望,莫如说是一种绝望。
“是吗?那么。休究竟在爱谁呢?”悦子问道。
在目前这种场合下,聪明的女人所犯的错误能够把两人连结在一起的,也许不是语言,而是如果她将手亲切地搭在三郎的肩上,万事便会就绪昵。这两个异质的灵魂。通过手的互相摸挲,也许会融合在一起呢。
但是,语言像顽固的幽灵堵存两人之间。三郎对悦子的脸颊上的清清楚楚地飞起的红潮不理解。他只是像被问到数学难题的小学生一样,在这种提问面前有点畏缩了。
他仿佛听到:“是爱……还是不爱”
又来了!又来了啊!
乍看这很方便的暗语,对他来说依然给他那种遇事现打主意的轻松的生活,带来了多余的意义,又给他今后的生活嵌上多余的框架,不知为什么他只认为这是剩余的概念。这种语言作为日用必需品而存在。根据时间和场合,这种语言也可以作为生死的赌注。他没有运营这种生活的房间。不仅没有,连想象也不容易。况且,类似拥有这样一间房间的主人,为了消灭这房间,甚至可以做出放火烧掉整栋房子的愚蠢的行动。对他来说,这是可笑至极。年轻小伙子,在少女的身旁,作为自然的发展趋势,三郎同美代接吻了,交接了。于是美代腹中孕育了幼小的生命。也不知为什么,随着自然的发展趋势,三郎对美代厌倦了。形似儿童的游戏变得频繁了。不过,至少谁都可以是这种游戏的对象,并不一定非美代不可。不,也许说厌倦了这句话有些欠妥。对于三郎来说,事情已经发展到不一定非要美代不可的地步了。
人,总是不爱一个人就必然爱着另一个人,而爱着一个人就必然不爱另一个人,然而,三郎从来不曾遵循这种理论来规范行动。
由于这个缘故,他又再度穷于回答。
把这个纯朴的少年逼到这步田地的是谁?逼到这步田地并让他这样随便应付回答的又是谁之罪?
三郎心想:不是凭感情,而是要仰仗世故教诲的判断。这是从孩提起就靠吃他人的饭长大的少年所常见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样一想,悦子的眼睛示意:请说出我的名字吧,他马上就领悟了。
三郎心想:少奶奶的眼睛润湿了,看来她是很认真的哪。我明白了,这个谜语的答案:大概是希望我说出少奶奶的名字吧。一定是那样的吧。
三郎摘下身边的黑色的干枯葡萄,一边放在掌心上滚动,一边耷拉着脑袋,直言不讳地说:“少奶奶,是你!”
三郎这种明显说谎的口吻,分明在表白他不是不在爱,而是宣告他不是在公开地爱,悦子无需冷静思考,就能直接感到这种天真的谎言,这使她深深地沉湎在梦境之中。这句话让悦子振奋了精神,站立起来了。
万事完结了。
她用双手理了理被夜气浸凉了的乱发。然后用沉着的、毋宁说是雄壮的口气说:“好哕,我们也该回去了。明儿一早就启程,我也得稍睡一觉啊。”
三郎微微垂下左肩,不服气似的站了起来。
悦子感到脖颈一阵寒冷,她将彩虹色围巾竖了起来。三郎看她的嘴唇在干枯的葡萄叶子的阴影下,发出了微带黑色的光泽。
迄今,三郎疲于同这个难以取悦的、非常麻烦的女人周旋,这时候他才觉得时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望着的悦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种精神的怪物。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一团离奇的精神的肉块,是时而苦恼、时而痛楚、时而流血、刚刚恍然便喜悦而呼唤的、明显的神经组织的硬块。
然而,三郎对站起身来将围巾竖起的悦子,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气息。悦子想从温室走出去。他拓开胳膊,把她拦住了。
悦子扭动身子,像是刺中三郎的瞳眸似地盯着三郎。
这时,就像小船的船桨在水藻丛生的布满暗影的水中碰撞了他人的小船的船底一样,虽然他们隔着好几层衣服,悦子也感受到他的胳膊的结实肌肉,和自己胸脯的柔软的肉体明显地贴在一起了。
即使被她凝视,三郎也不再畏缩了。他微微颤动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让她放心似地快活地笑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两三次敏捷地眨了眨眼睛。
这时候的悦子所以一言不发,难道是因为她好歹领悟到语言的无力了吗?难道是因为好不容易才确实抓到了绝望,不能撒手,就像一度望见了悬崖深渊的人被它迷住而无法考虑其他事情一样吗?
悦子被一味迂迂回回的、年轻而快活的肉体压迫着,她的肌肤都被汗水濡湿了。一只草鞋脱下,翻过来落在地上了。
悦子反抗了。为什么要这样抵抗?她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简直着了魔似地在抵抗。
三郎的两只胳膊从她的背后伸进两腋下,紧紧地搂住她不放。
悦子拼命地躲闪着脸儿,嘴唇和嘴唇很难相合在一起。三郎焦灼万分,脚跟站不稳,被椅子一绊,一边膝盖碰在稻秸上。悦子趁机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从温室跑出来了。
悦子为什么叫喊?悦子为什么呼救?她是呼唤谁的名字?除了三郎外,她想如此热切呼唤的名字在哪儿?除了三郎以外,能拯救她的人在哪儿?尽管如此,她为什么呼救?呼救又会怎么样?在哪儿?走向哪儿?……从哪儿被救出来,送到哪儿,悦子心中有数吗?
三郎在温室旁边丛生的芒草中,穷追着悦子,最后把她按倒在地。女人的躯体深深地落在芒草丛中。被芒叶拉开口子的两人的手,渗出了血以及汗。两人却全然没有察觉。
三郎脸上泛起了红潮,渗出的汗珠光灿灿的。悦子一边近望着他的脸,一边在想:人世间还有比因冲动而焕发的美、因热望而光彩夺目的年轻人的表情更美的东西吗?同这种思绪相反,她的身体还在抵抗着。
三郎用两只胳膊和胸脯的力按住了女人的肉体,简直就像戏弄似的用牙齿将黑绫子大衣上的扣子咬掉。悦子处在半无意识的状态。她以洋溢的爱,感受到自己的胸脯上滚动着一个又大又沉重的活动的脑袋。
尽管如此,这一瞬间,她还是呼唤了。
在惊愕于这尖锐的叫声之前,三郎苏醒过来了。他的敏捷的身躯,立即考虑了逃遁。没有任何理论上或感情上的联系,牵强地说,就像直感生命有危险的动物一样。考虑了逃遁。于是,他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朝着杉本家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这时,悦子产生了一种惊人的强韧力量,她从刚才所处的半丢魂的状态中,敏捷地站起身来,追上三郎缠住不放。
“等等!等等!”她呼喊道。
越呼唤,三郎就越要逃跑。他一边跑一边把缠在自己身体上的女人的手掰开了。悦子用尽浑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被他拖着走了。在荆棘中,她的身体被拖着走了近二米远。
另一方面,弥吉忽然惊醒,发现身旁的卧辅里没有悦子了。他受到了预感的折磨,走到了三郎的寝室,发现那里的卧辅也是空荡荡的。窗下的泥地上留下了鞋子的痕迹。
他走下厨房,看见厨房的木板门敞开着,月光直射了进来。从这里出去,要么是到梨树林,要么是到葡萄园,除此别无其他去处。
梨树林的地面,每天都被弥吉拾掇,覆盖上松软的泥土。所以,弥吉决定从通往葡萄园的路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