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子回忆起:有一回,与弥吉对弈时,没敢回头望一眼三郎就寝前前来道晚安的那股子难过的样子。悦子垂下了眼帘。
“我回来了。”
三郎从篱笆上露出了上半身,招呼了一声。他敞开衬衫的前襟,露出了浅黑色的咽喉。悦子的视线和他的单纯而年轻的笑脸碰在一起了。一想到以后再不会见到他这副无拘无束的笑脸时,就会在这种注视中伴随而来一种乐观的可怜的努力。
“啊!”
弥吉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他没有瞧三郎,却光望着悦子。
火苗偶尔烧着青花鱼的油,腾起了一道火焰。悦子纹丝不动,弥吉连忙把它吹灭了。
弥吉心想:怎么回事?全家人都察觉到悦子的恋情而难以处理的时候,惟有当事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却竟然没有发现。
弥吉有点不耐烦地又将再度燃起的鱼油的火焰吹灭了。
说到悦子,她认识到刚才她在谦辅夫妇面前的那种夸口自己要亲自对三郎坦露真言的疯狂般的勇气,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空想的勇气罢了。既然已经看到了他这副纯洁的明朗的笑脸,她又怎能有这种令人作呕的勇气昵?然而,事到如今,再也找不到可以帮助她的凡了。
……尽管如此,也许在悦子所夸口的这种勇气中,交织着一种狡猾的欲望呢!那就是这种勇气从一开始就包含着预料到它会受到挫折,在还没有任何人将不祥的事传到三郎耳朵里之前的这段安稳的时间,至少是在悦子和三郎同在一个屋顶下彼此不互相憎恨地在一起的时间,争取哪怕延长一分一秒,也希望尽可能把它延长啊!
难道不是吗?
过了片刻,弥吉开口说道:“奇怪啊。那小伙子并没有把她的母亲带来嘛。”
“真是的。”
悦子佯装诧异,仿佛自己才晓得似的,附和了一句。一种异样的喜悦的不安在驱使着她。
“不妨问问,他的母亲会不会随后就来,好吗?”
“算了。这样一来,就必然触及美代的事。”
弥吉用宛如老年性松弛的皮肤一般的奚落口吻这样拦阻了她。
此后的这两天里,悦子的四周处在奇妙的平稳状态。这两天里,病情的好转有点令人啼笑皆非,恍如绝望的病人呈现出难以说明的回光返照的状态,使看护的人愁眉舒展,再次徒劳地朝向一度绝望了的希望。
发生什么事了?现在发生的事是幸福吗?
悦子带着玛基外出作长时间的散步。还相送弥吉去梅田车站托人代购特快车票,牵着拴在玛基身上的链条一直走到了冈町站。这是二十九日下午的事。
两三天前,她刚挂着一副可怕的面孔送走了美代,如今她在同一个停车场上,凭倚在新涂了白漆的栅栏上,同弥吉站着谈了一会儿。今天弥吉难得刮了胡子,穿着一身西装,而且拄着一根斜纹木手杖。他放过了好几趟开往梅田拘电车。——因为弥吉目睹悦子这副与平日不同的幸福似的模样,深感不安。狗儿忙着在附近嗅个不停。她踮起木屐尖,不时打趔趄,一边在叱责玛基。不然就用看似有点湿润的眼睛,和成为习惯似的舒畅的微笑,驻足在车站前的书店和肉辅门前,什么也不买,只顾凝望着开始流动的熙来攘往的人群。书店里飘扬着红旗和黄旗,是儿童杂志的广告旗子。这是一个风儿变得有点凶猛的常常阴天的下午。
弥吉心想:瞧悦子这副幸福的样子,大概是同三郎谈妥了什么问题吧。她今天不一起到大阪,可能是这个缘故吧。如果这样,她为什么对从明日起同行作长时间旅行不表示异议呢?
弥吉的看法是错误的。表面上悦子那副模样似是幸福,其实只不过是她再三考虑,厌烦了而陷入混沌之前的一种束手无策的沉静罢了。
昨日整天,三郎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时而割草,时而下地打发过去了。看起来没有什么心神不宁的样子。悦子从他面前经过时,他脱下麦秸草帽,向她打了招呼。今早也是如此。
这年轻人本来就寡言,除非是接受主人的命令或回答主人的质问,否则他是绝对不主动开口的。就是终日沉默,也不觉得苦恼。
美代在时,有时也尽情地开开玩笑。很有生气。他即使沉默,那副充满青春活力的容貌,也绝不会给人一种忧郁沉思的印象。他的整个身躯仿佛是冲着太阳和大自然倾诉、歌唱,他那劳动着的五体的动作,洋溢着一种可以说是真正的生命的顽强东西。
悦子猜测,这个拥有单纯而容易轻信的灵魂的人,至今仍然无忧无虑地确信美代还在这户人家。他可能会这样考虑:美代只因事外宿,今天也许会回来的。即使对此惴惴不安,他也不会向弥吉和悦子探询美代的行踪。
这么一想,悦子的心情变了,她相信三郎的平静全然系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悦子还没有将真话抖搂起来。因此什么也不知道的三郎,当然不会咒骂她,也不会尾随美代离开这里。事到如今,在悦子的内心里说实话的勇气已经衰微了。这不仅是为了悦子,也是为了三郎这短暂的假想的幸福,毋宁说这种衰微是她所祈望的。
但是,他为什么不把母亲带来呢?即使是参加天理大祭祀之后回来,只要别人不打听,他也绝不会主动详细地谈及大祭祀的盛况和旅途中的见闻的。在这点上,悦子再次陷入难以判断的境地。
……微小的难以言明的希望,如果和盘托出,也只不过是招人耻笑的空想的微小希望。这些深层的不安,在悦子的心中产生了。
罪过的内疚和这种希望,使她避忌正面看见三郎……
“三郎这小于为什么无动于衷,一点也不着急呢?”弥吉继续寻思,“悦子和我本来以为解雇美代,三郎就会马上离去的,可如今这种打算也许会落空。没什么,不管它。只要同悦子一起去旅行,事情也就此了结了。就说我吧,到了东京,说不定会在某个节骨眼上遇到新的侥幸呢,不是吗?”
悦子把拴着玛基的链条系在栅栏上,回头望了望铁路的方向。
只见铁轨在阴暗的天空下发出锐利的光。在悦子的眼前,布满无数细微擦伤伤痕的钢轨那耀眼的断面,以不可思议的带着几分亲切的平静,向前伸延。铁轨旁的晒热的碎石上,洒落了纤细的银色的钢粉。不久,铁轨传导着微弱的震感,发出了声响。
“大概不会下雨吧。”悦子冷不防地对弥吉说。因为她忆起了上个月大阪之行的情景。
“这样的天色,不要紧的。”弥吉抬头仔细望了望天空,然后回答说。
四周轰隆隆,上行的电车进站了。
“您不上车吗?”悦子头一次这样问道。
“为什么你不一起去呢?”电车声的轰鸣,弥吉不得不提高嗓门,缓和了追问的语调。
“您瞧我这身便服的打扮,还带着玛基昵。”
悦子的话是不成理由的。
“可以将玛基寄放在那家书店里嘛。那店主很喜欢狗儿,是家常光顾的老店了。”
悦子依然左思右想,一边将拴狗儿的链条解开。这时候,她开始觉得明日外出旅行之前,牺牲今天在米殿的最后半天也是合乎情理的。就这样回家同三郎在一起,这是以一种类似意想不到的痛苦的形式所想象出来的。前天他从天理回来的时候,悦子是确信他的身影会马上从自己的眼前消失的。然而,事实上她依然看到他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晃动,她不仅近乎怀疑自己的眼睛,而且看到他就觉得不安。她一看到三郎在地里若无其事地挥动锄头的身影就恐惧起来了。
昨日下午,她独自出门作长时间的散步,难道不正是为了逃避这种恐惧吗?悦子解开了拴狗的链条,对弥吉说:“那么,我就去吧。”
悦子记得她和三郎并肩走过渺无人影的公路尽头时,曾想象过那是大阪的中心,如今悦子在那里却是同弥吉并肩而行。不知是什么阴差阳错,常常给人生带来这种奇妙的配合。两人走到户外杂沓的人群中,才想起了阪急百货公司的地下道可以直通大阪站内。
弥吉斜拄着拐杖,牵着悦子的手横过十字路口。手分开了。
“快,快点!”
他从对面的人行道上大声呼唤。
两人绕了汽车停车场半周,不断地受到了擦身而过的汽车喇叭的威胁,他们挤进了大阪站杂沓的人群中。二道贩子看到拎着皮包的人就驱前兜售夜车的车票。悦子觉得那青年黝黑而柔韧的脖颈有点像三郎,便回头看了看。
弥吉和悦子横穿过播放着列车发车和到站时间的喧嚣的正门大厅,来到完全两样的冷清的走廊上,一眼看到了头上挂着站长室的标帜。
……弥吉只顾同站长搭话,把悦子留在侯车室里,她坐在套着白麻布罩的长椅子上憩息的时候,不觉问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电话的高声,把她吵醒了。她一边观望着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勤快地干活的站务员们的日常生活,一边感到自己极度的劳顿。不仅肉体疲劳,心灵也疲惫,光看到生活的强烈节奏,就会给她带来痛苦的某种物质的众多的积累。悦子把头靠在椅背上,她看到了这样的光景桌面上的一部电话机不断交替地响起铃声以及诱出的尖锐的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