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要悦子离开洗碟洗碗这种机械式的操作,反而会使她感到难受。成为机械式的,是她近日来几乎所有肉感的欲望,是她的一种乐趣。她甚至想等手伤痊愈,就用公认的、令人惊愕的速度,把弥吉和自己的拆洗浆好的秋夹衣缝制好。她觉得自己的针线活是能以超人的速度操作的。
厨房里燃点着一盏昏暗的二十瓦的无灯罩电灯,顺着烟熏黑了的天花板横上梁吊下来。妇女们必须面对着有手影的水池子洗涮食具。悦子凭倚在窗际直勾勾地盯视着正在洗涮饭锅的美代的背影。
在那粗糙的褪了色的软棉布腰带下,腰间肌肉灰暗暗地隆起来,不是像马上要下蛋的样子吗?这个健康的姑娘,一次也不曾发生过妊娠的反应。夏季里,美代身穿宽松筒式短袖夏服,可她连剃腋毛都不懂。流大汗的时候,她在人前就将毛巾伸进腋下揩拭……
这腰身像果实般成熟的状况,过去悦子也曾有过的这种弹簧般的曲线条,这种沉甸甸的像装满水的花瓶般的重量感……这一切都是三郎造成的。是这年轻的园丁精心播种、细心栽培的东西。这女人的乳房同三郎的胸脯汗津津地贴在一起,分不开了,就像被清晨的露珠濡湿了的卷丹花瓣与花瓣静静地紧贴在一起不分离一样。
忽然间,悦子听见弥吉在洗澡间说话的声音。洗澡间紧挨着厨房。三郎在屋外负责烧洗澡水。原来是弥吉在与三郎攀谈。
令人讨厌的沸沸扬扬的澡水声。听起来反而让人感受到弥吉那瘦骨嶙峋的衰老肉体的存在。他那洼陷的锁骨处蓄着热水流不下来。
天花板上回响着弥吉干涸的声音,冲击着三郎。
“三郎。三郎!”
“是,老爷。”
“要节约柴禾啊!从今天起,美代也和你一起人浴吧,早点出来,分开入浴太费时间,少说也得添加一两根柴哪!”
弥吉浴罢,轮到谦辅夫妇,然后是浅子和两个孩子。悦子抽冷子说出她也要入浴,使弥吉惊愕不已。
悦子把身子泡在浴池里,用脚趾尖探了探澡池的栓塞。后边只剩下三郎和美代入浴了。悦子泡在热水里,直泡至脸颊周围,她伸出那只没有缠绷带的胳膊,把澡池的塞子拔掉了。
这种行动没有深奥的道理,也没有目的。
她想:我就是不许三郎和美代一起入浴。
正是这一判断,促使悦子不顾感冒而人浴,并将澡池的塞子拔掉。
讲究浴室的陈设是弥吉惟一的乐趣。他的浴室里备有扁柏木制方形浴池和扁柏帘子,面积四铺席宽。浴池又宽又浅。拔掉塞子,放走池水,听见流水发出小海螺似的鸣声,悦子露出连自己也觉意外的幼稚的满足的微笑,窥视着肮脏得黑乎乎的热水的水底,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恶作尉有什么意思呢?不过,孩子们的恶作剧究其原因,自有其正确的道理。因为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要把漠不关心的大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惟一的计策就是恶作剧。孩子们感到自己被抛弃了。孩子们和单相思的妇女们是栖宿在同样被抛弃的世界里的啊!这样的居民才缺乏同情心,才变得残酷的啊!
热水的表层漂着微小的木屑、脱落的毛发和云母般的肥皂油,缓缓地画着圆圈浮动着。悦子裸露着肩膀,把胳膊横放在浴池边缘上,然后把脸颊紧贴在上面。不大工夫,肩膀和胳膊就不沾水了。
适度的澡水泡暖和了肌肤,在昏暗的无罩电灯下,放射出带着光滑的疲惫的光泽。悦子从脸颊感触到两只光润的胳膊的弹力,感受到莫大的浪费、屈辱和徒劳。
她自语道:浪费、浪费、浪费啊!这温馨的肌肤里充满着的青春的活动,过剩的活力,简直就像观看失明的愚蠢的生物一样,使她感到恼火。
悦子将头发拢起,盘绕起来,用梳子固定。天花板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她的头发和脖颈上,但是,她把脸伏在胳膊上,无意躲闪这凉飕飕的水滴。有时,水滴滴落在她伸出浴池外的缠着绷带的手上,水滴便畅快地渗透进去。
热水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流出了,排水口。触及悦子肌肤的空气和热水的边界,仿佛舔着悦子的肌肤使她发痒似的,从她的肩膀到乳房,从乳房到腹下一点点地流了下去,恍如一番纤细的爱抚之后,感到肌肤寒冷,一阵紧似一阵地。这时,她的脊背犹如冰一般。
热水稍微加速旋转,从她的腰部周围渐渐地退了下去……
她想: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就是死啊!
一悦子不由地想呼救,她惊愕地从浴池里站起身来。她这才觉察到赤身裸体的自己刚才就蹲在放空了水的浴池里。
悦子返回弥吉的房间,在走廊上与美代照面,她爽朗地揶揄似地说:“哟,我忘了,还有你们等着人浴哪。我把洗澡水都放了。对不起。”
美代不明白悦子这番猝然脱口而出的话的含意。她呆立不动,也没有回答,只顾注视着那两片简直毫无血色的颤动着的嘴唇。
这天晚上,悦子发烧,卧床两三天。第三天体温几近正常温度了。所说的第三天,就是十月二十四日。
愈后疲乏贪睡,午睡一觉醒来,已是深更半夜。身旁的弥吉正在打鼾。
挂钟敲响十一点的一种不安的宽松氛围、玛基的远吠、这个被抛弃的夜晚的无限重复……悦子受到非同寻常的恐怖的袭击,把弥吉叫醒了。弥吉从卧具中抬起穿着大方格花纹睡衣的肩膀,笨拙地握住悦子伸出来的手,单纯地叹了口气。
“请别松开手!”悦了说。
她依然凝视着天花板上隐约可见的奇异的木纹,没有瞧一眼弥吉的脸。弥吉也没有瞧悦子的脸。
“晤。”
尔后,弥吉喉咙里有痰。清了清嗓子,沉默良久。他用一只手拿起了枕边的纸,把嘴里的痰吐在上面扔掉了。
“今夜美代在三郎房间歇宿吧。”片刻,悦予说道。
“……不。”
“你瞒我,我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不看也会明白的。”
“明儿早晨三郎要去天理。因为后天是大祭祀……出门前一天晚上,发生那种事也是没法子的啊。”
“是啊,是没法子的啊!”
悦予松开了手,蒙上薄棉睡衣,献欷不已。
弥吉困惑于自己被置在不透明的位置上。为什么不愤怒昵,丧失这种愤怒,是怎么回事呢?这女人的不幸,为什么竟如此地让弗吉抱有如同同案犯似的亲密感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佯装睡眼惺忪的样子,用沙哑而温存的声音对悦子说。在企图用这个梦的故事来欺骗女人之前,弥吉早已欺骗了自己这种不能指望解决任何问题的、宛如暧昧的海参般的判断。
“你好歹住在这种寂寞的农村,心情浮烦,尽是想入非非了。老早就跟你约好,这回良辅周年忌辰。一起到东京扫墓去。我已托神阪君将近畿铁道公司的股份卖掉,这回卖掉了一些,如果想阔气阔气,也可以乘二等车去。不过,还是节约点旅费,把钱花在逛游东京好。也可以去观赏一番久没看过的戏。只要去东京,就不缺享乐的地方但是,我还有比这更高的理想。我想,从米殿迁到东京也未尝不可,甚至还想恢复原职呢。老朋友有两三个在东京已经重返工作岗位了。像官原那样不通情达理的人另当别论,大家都是可以信赖的嘛。如果去东京,我就找两三个那样的老朋友拭探一下……下这样的决心并非易事。不过,我所以作这样的考虑,全都是为了你,全部是为了你好。你幸福,也就是我的幸福。我在这农场生活本来说心满意足了。可是,自从你来后,我的心情多少像年轻人那样,一开始不安稳了。”
“什么时候动身?”
“乘三十日的特别快车怎么样?就是平时乘的‘和平号’啊。我同大阪站站长有交情,这两三天我去大阪托他买票吧。”
悦子希望从弥吉的嘴里探听的不是这件事。她考虑的是另一桩事情。这种莫大的隔阂,让差点跪在弥吉跟前、依赖弥吉帮助的悦子的心冷却了。她后悔自己刚才把热乎乎的手掌伸向弥吉。这手掌解开了绷带后,依然疼痛,就像灰烬干冒烟似的。
“去东京之前,我有件事求你。希望你在三郎去天理不在期间,把美代给辞掉!”
“这有点不讲理锣。”
弥吉并不惊讶。病人在严冬时节想看篱开剑,谁会愕然呢?
“辞掉美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只觉得由于美代的缘故,我害了这场病,才这么痛苦,太不值得。有哪户人家会把害得主人生病的女佣仍继续留在家里的呢?这样下去,也许我会被美代折磨死的。不辞掉美代的话,就等于爸爸要间接把我杀掉哕。要么是美代,要么是我,总得有一个人离开这里。如果你愿意让我离开,我明儿就到大阪去找工作。”
“你把问题说得太严重了。美代没有过错,硬将她撵走,舆论也不会答应啊。”
“那么,好吧,我走。我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了。”
“所以我说,让我们迁到东京去嘛。”
“同爸爸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