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久长的苦恼会使人愚蠢。由于苦恼而变得愚蠢的人,再也不能怀疑欢喜了。
悦子站在这里盘算着一切,不觉地竞信奉了弥吉自己一派的正义。她寻思:正因为三郎不是在爱着美代,所以就必须同美代结婚。
而且,将隐藏在伪善者的假面具下,“让非自己所爱的女子怀了孕的男人的责任。就是要同她结婚”这样一种道德的判断,强加给三郎,并以此作为乐事。
“你这个人,表面上看不出是个坏蛋啊!”悦子说,“让非自己所爱的人生孩子,你就必须同美代结婚!”
三郎猝然用敏锐而漂亮的眼神。回望了悦子一眼。为了撞回这种视线,悦子加强了语气。
“不许你说不愿意。我们家一直是理解青年人的。这是我们的家风。但是,也不许行为不检点啊。你们的婚姻是老爷作的主,你就得结婚。”
三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瞠目而视。他原以为弥吉肯定会拆散他和美代两人的关系。不过,要结婚倒也可以。只是,他有点顾虑爱挑剔的母亲会有什么想法。
“我想同家母商量以后再定。”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呢?”
悦子非要说服三郎答应结婚不可,否则就不能心安理得。
“既然老爷作主,让我娶美代,我就娶呗。”三郎说。
对她来说,结婚或不结婚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我也就卸下重担了。”悦子爽朗地说。
问题就这样非常简单地解决了。
悦子被自己制造的幻影所蒙蔽,她陶醉在幸福的事态中,由于自己的强迫,使三郎出于无奈,只得同美代结婚。在这酩酊之中,难道就没有类似身负恋爱创伤的女人喝闷酒的成份吗?与其说这是醉的心情,莫如说是寻求茫然的自失;与其说是梦的心境,莫如说是寻求盲目。难道还不是故意为寻求愚蠢的判断而痛饮的酒吗?这种强行的酩酊,难道不是出自为回避身受刨伤而下意识地设计出来的故事情节吗?
显然,悦子对结婚这两个字是很害怕的。她想把这种不吉利的文字处理,委于弥吉之手,让弥吉负发出专制令之责。如同想看可怕的东西却躲在大人背后怯生生地窥视的孩子一样,在这点上她得依靠弥吉。
在冈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与公路交叉的地方,他们两人遇见了两辆豪华大轿在驶入了公路上。一辆是珍珠色,另一辆是浅蓝色的四八年型的雪佛兰。车子发出天鹅绒般柔和的音响,划着一道曲线,从他们两人身旁擦过。前面的车,满载着兴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从悦子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驾驶台的收音机传来的爵士音乐久久地飘荡在她的耳边。后面的车,是日本司机驾驶。微暗的车厢后座里,坐着一对似猛禽类配偶的、金发的、目光锐利的初恋夫妇,纹丝不动……
三郎微张着嘴,惊叹地目送着它们。
“他们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悦子说。
于是,悦子觉得由大都会各种音响交织而成的远方的噪音,突然乘风而来,搏击着自己的耳朵。
她明白,即使到那边去,也不可能有什么意义。对悦子来说,她没有理由像乡下人憧憬大都会那样向往它。诚然,所谓大都会总有些诱人的离奇的建筑。倒不是这些奇耸的建筑吸引着她。
她渴望着三郎挽着自己的胳膊。她在遐想:自己倚在他那满是金色汗毛的胳膊上,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远远的、远远的地方。
于是,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来到了大阪,站在那错综复杂的大都会的正中央,不知不觉地被人流簇拥而行。她察觉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好愕然地环视了四周。也许从这一瞬间起,悦子才开始过真正的生活……。
三郎会挽住自己的胳膊吗?
这个漫不经心的青年,对这个同自己并肩而行的沉默不语的年长寡妇感到厌倦了。他哪里会知道,她为了让自己看,每天早晨都精心地梳理发髻。可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对这梳理精巧、芬香、不可思议的发髻一瞥了之。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特别冷淡的、特别骄矜的女人的内心。竟然盘旋着诸如想与自己挽胳膊之类的少女般的幻想。他抽冷子止住了脚步,然后拐向右边。
“这就回去吗?”
悦子抬起哀诉的目光。那朦胧的眼色,仿佛反映着黄昏的天空,辉耀着略带蓝色的光。
“已经很晚了。”
两人意外地来到了很远的地方。遥远的森林深处,杉本家的房顶在夕照中闪烁。
两人走了三十分钟光景才到达那里。
……从此以后,悦子开始了真正的痛苦。万事俱备的真正的痛苦。唉!人世间就有这种时运不济的人,奋斗终生,事业好不容易获得成功时,竟患了不治之症而痛苦地死去。旁观者看来,着实分辨不清他呕心沥血一生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事业的成功,还是为了住进高级医院的特等病房痛苦地死去?
悦子本来打算费些时日,执拗地、幸灾乐祸地等待着看到美代的不幸,犹如霉菌繁衍而腐蚀着她的身躯。耐心地等待着看到没有爱情的婚姻的结局,如同当年自己的情况一样陷入破灭……(假如能亲眼看到那种情景,哪怕耗尽自己的一生也在所不惜。假如需要,就等待到白发苍苍,也心甘情愿。)……她准备盯住不放,一盯到底。她不一定期望着三郎的情妇就是悦子。总之,只要能够看到美代在悦子的眼前呈现失败、苦闷、烦恼、疲惫、颓唐就可以了……
然而,不久这种打算明显地落空了。
弥吉根据悦子的汇报,把三郎和美代的关系公开了。每当遇到那帮碎嘴的村里人寻根问底时,他就公开说:他们早晚会结成夫妻的。为了维持家中的秩序,这两人的寝室虽然照旧隔开,但允许他们一周共寝一次。二周后,十月二十六日,三郎前去参加天理教秋季大祭祀时,将同他母亲商量,一俟谈妥,就由弥吉充当媒人,举行婚礼,这一切都安排停当了。弥吉带着某种热情来监办这一切。
他一反常态,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厚道老头儿般的微笑,以有点过分通情达理的态度,宽容了三郎和美代的交情。毋庸赘言,在弥吉的这种新的态度中,总是将悦子的存在放在意识之中。
这是多么难熬的两周啊。悦子回想起从晚夏到秋天的无数个难以成眠的黑夜,丈夫连续外宿,使她深受痛苦的折磨,那种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白天里,她对传来的脚步声悉感烦恼,准备去挂个电话,却又踌躇不决,失去了时机。她数日不进食,喝了水就伏在床上。一天早晨,她喝了凉水,感到一阵冰凉传遍全身,这时骤然生起服毒的念头。一想到有毒的白色结晶体和水一起静静地渗透到体内的组织里引起的快感,就陷入一种恍惚状态中,毫无悲伤的热泪滂沱而流了……
出现了同那时候一样的征兆,那就是难以名状的寒冷的战栗,发作起来连手背都起鸡皮疙瘩。这种寒冷,不就是监狱中的寒冷吗?这种发作,不就是囚徒的发作吗?
如同当年良辅不在悦子深感痛苦一样,如今她亲眼看到三郎,就感到痛苦。今年春上,三郎去天理的时候,他的不在。远比眼前看到他更能给悦子带来亲密的感情。然而,如今她的双手被束缚,连一个指头也不许触摸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盯视着三郎和美代纵情地亲密。这是一种残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她怨恨自己没有选择撵走三郎,勒令美代堕胎的做法。悔恨几乎使悦子看不见自己的安身之处。没料到不愿放弃三郎的这种当然的欲望,竟变成正相反的可怕的痛苦报应……——但是,在这种悔恨中,难道就没有悦子的自我欺骗吗?果真是期望和“正相反”的痛苦吗?这不正是她预期的当然的痛苦、她自己早有思想准备的、毋宁说是她祈求的痛苦吗?……就在刚才,希望自我的痛苦变成没有余蕴的东西的,不正是悦子吗?十月十五日在冈町举办果市,要把优质的水果送往大阪,幸亏十三日是晴天,大仓一家也参加,杉本家的人们为收获柿子而忙煞了。今年的柿子胜于其他果树,获得了丰收。
三郎爬到树上,美代在树下等着更换挂在枝桠上的装满了柿子的篮筐。柿树猛烈摇摆,从下面往上窥视,透过枝桠缝隙,可以望及的耀眼的碧空,仿佛也开始摇晃起来了。美代抬头望着掩映在叶隙的三郎的脚在来回移动。
“装满了!”三郎说。
装满闪烁着亮光的柿子的篮子,碰撞着柿树下方的枝桠,落在美代高举的双手上。美代无动于衷地把满篮子柿子放在地上。她穿着碎白花纹布扎腿式劳动服,叉开双腿,然后将倒空的篮子送到枝头上。
“爬上来呀!”
三郎这么一呼唤,美代立即应声:“好哩。”
话未落地,她已经以惊人的速度爬到树上了。
这时候,悦子头裹手巾,系着挽袖带,抱着一摞空篮子从这里经过。她听见了树上的娇声。三郎拦阻正在爬上来的美代。岂止如此,他还跟她开玩笑,硬要把她的双手从枝桠上掰开。美代一边惊叫,一边想抓住耷拉在她眼前的三郎的脚脖子……他们的眼里,没有映现出躲在树丛间的悦子的姿影。
这时候,美代咬了咬三郎的手。三郎开玩笑地吵骂起来。美代一口气爬上了比三郎所在的枝桠还高的枝桠上,佯装要踢他的脸的样子,三郎把手伸过去按住她的膝盖。这动作之中,树枝不断地猛烈摇摆着。柿果累累、枝叶繁茂的树梢仿佛在微风中摇曳,把微妙的颤动传到了近邻的树梢……
悦子闭上眼睛,离开了那里。一股冰也似的寒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玛基在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