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空了。昨天以前确实还有燕子在。
二楼谦辅夫妇的房间,朝东朝南开着两扇窗。夏季里,一窝燕子就在门厅的檐下搭窝,从朝东的窗可以望及,它已成为熟悉的景致。
悦子到谦辅的房间还书去,她凭依在窗栏杆的时候,发现了这种情况,说:“燕子已经全飞走了。”
“比这更重要的,就是今天可以望见大阪城哩。夏天空气混浊,是不容易望见的啊。”
谦辅将这之前躺着阅读的书台上,然后打开了朝南的窗,指了指东南方地平线上的苍穹。
从这里眺望大阪域,它不像是建在坚实的土地上,倒像飘浮在空中,浮游在空中。空气清澄的时候,从远处似乎可以望及城楼的精灵摆脱了城楼的实体,袅袅上升,居高临下环视四方的姿影。大阪城的天守阁映现在悦子的眼里,犹如漂流者屡屡出现错觉似的,是梦幻般的岛影。
悦子心想:那里大概没有人居住吧?说不定埋没在灰尘中的天守阁里,也有人居住呢。
下了没有人居住的论断,她好歹才放下心来。这种不幸的想像力,甚至引起她揣摩臆测远方的古老的天守阁是不是有人居住……
这种想像力,经常来威胁她那什么都不想的幸福的根据。
“悦子,你在想什么呢?是想良辅的事?还是……”坐在外凸窗户边上的谦辅说。
这声音——与往常迥异——不知怎的,昕起来酷似良辅的声音,悦子受到这突然的袭击,吐露了真言。
“刚才嘛,我在想那座城楼里是不是有人居住呢。”
她含着淡淡的笑,刺激了谦辅的嘲讽。
“睫子还是喜欢人啊!……人,人,人。你的确健全,具有我所望尘莫及的健全的精神啊!有必要对自己更诚挚,这就是我的分析判断……这么一来……”
这时,恰巧将晚吃的早餐后的碗碟端到井边洗涮的千惠子端着盖上抹布的托盘,登上二楼来了。她的中指上拎着一个小包,实是让人担心,她没有放下托盘,就先把小包放在坐在窗边的谦辅的膝上。
“刚寄来的。”
“啊,这是盼望已久的药啊!”
打开一看,是个小瓶,上面写着“哮喘灵”几个字,这是美国产的治哮喘特效药,由大阪一贸易公司的友人弄到手后给寄来的。
直至昨日,托购的这些药品还不见寄来,谦辅一个劲地埋怨那位朋友。
悦子看准这个时机,刚要站立起来,千惠子就说道:“哟,干吗我一来你就走呢?好像有什么事。”
尽管悦子大体估计到她会这么说,但这样呆下去不知还会提出什么话题来呢。因为谦辅夫妇有着一颗厌倦者所特有的、病态般的、亲切的心。人们的流言和强加于人的亲切……——乡下人这两种特性,不觉间装成极高级的样子,侵犯了谦辅夫妇。这就是所谓批评和忠告的高级的拟态。
“瞧你说的,不能置若罔闻啊!方才我正忠告悦子呢。所以悦子正想?留走。”
“不要解释哕。……不过,我也要对悦子提点建议。是绝对作为悦子的朋友提出来的。毋宁说是鼓动,更接近鼓动啊。”
“干吧,尽情地干吧!”
这番活像新婚夫妇的对话,实在让旁人听不下去。谦辅和千惠子被安置在寂寞的农村里,日日夜夜都在没有观众的环境中连续表演这出新婚的家庭剧……他们百演不厌地来回扮演这熟悉的角色,上演叫座的狂言。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他们已经无疑问了。即使活到八旬。他们也会继续演下去,或许会被人称为形影不离的夫妇吧……悦子不理睬这对夫妇,转过身就下楼去了。
“还是走了。”
“噢,我溜狗去哕。回来再谈吧。”
“你真是个有钢铁意志的人啊!”千惠子说。
农闲期的一个上午,距收割还有一段时间的这个闲暇的季节,是非常宁静的。弥吉去修整梨园。浅子时而背着夏雄,时而让他行走。学校放“秋分”假,信子也一起到村里配给所去领取配给婴儿用的发放物资。美代悠然地打扫完一个房间又打扫另一个房间。悦子解开了系在厨房门口的树上拴玛基的链条。
弥吉来到了箕面街,心想:绕道去邻村看看?昭和十年光景,弥吉夜间独自走这条路,据说狐狸一直尾随跟到箕面街来了但是,这条路整整走了两个钟头。去墓地吗?……这又太近了。
玛基跑动时链条的震动传到了悦子的掌心。她任玛基牵着走。
走进了栗树林,秋蝉啼鸣不已。日光斑斑点点地洒落一地。枯叶的下面已经发现了草蘑菇。弥吉将这周围的草蘑菇充作他和悦子的专用品。信子漫不经心地把它摘来玩,为此曾经挨过弥吉的打。
农闲期的这种强制性休养,每天都给悦子的心灵带来沉重的负担,犹如毫无自觉症状的病人被强制休养一样。失眠愈发严重。这期间,她怎样生活才好呢?现在每天的日子实在太长、生活太单调了。倘使反思过去,这种痛苦会波及一切。悦子只能用早已没有休假条件的毕业生似的眼睛,去观察那些飘浮在风景上、季节上的闲暇的美……但是,她的情况又不尽然。她从学生时代就讨厌暑假。
休暑假简直是尽义务。是必须自己走路、自己开门、自己投身到户外的阳光里的义务。这对于从小不曾自己穿过布袜子、不曾自己穿过衣裳的女学生来说,是不如每天去被强制上学的学校,心情上更觉自由和舒畅一。尽管如此,成了都市式的厌倦的俘虏,农闲期具有多么不慈悲的光明啊!……是什么东西唆使悦子呢?是经常使她自己感到在尽义务的一种压迫般的饥渴。是害怕把水喝下去当即会引起呕吐而却又祈求水的一种饥渴。
这些感情的元素,也存在于拂过栗树林的风之中。这些风早已失去台风的凶暴性,如今是屏住气息在悄悄地摇曳着下边的叶子而掠过。在这微风中,悦子觉得仿佛存在似是诱惑者的姿影……从佃农家的方向旋荡着用斧头劈柴的声音。再过一两个月,又将开始烧炭了。林子尽头掩埋着一个大仓每年为杉木家烧炭的小炭窑。
玛基拽着悦子在林中到处转悠。她那孕妇般懒洋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变成快活的步调了。她照例穿一身和服。似乎是为了避免被树墩子刮破,她稍稍地提起衣裳的下摆,跑着。
狗忙不迭地嗅着味儿,粗粗地呼吸,看起来肋骨也在动。
林子一处的地面隆了起来,像是鼹鼠留下的痕迹。悦子和狗都把目光投在那上面。于是,她隐约地嗅到了微微的汗味儿,三郎站在那儿,狗攀上他的肩膀,舔了舔他的脸颊。
三郎笑着想用没有扛镐头那边肩的空手把玛基拽下来,可玛基纠缠不放,拽不下来,他说:“少奶奶,请拉拉链条。”
悦子好容易才明白过来,立即拉了拉链条。
这精神恍惚的一瞬间,要说她看到什么,她所看到的,是她拽狗的时候,他左肩扛着的镐头好几回顺势蹦上空中的动作,是镐头带着半干泥土,镐刃尖上的青白色在林间筛落下来的阳光中跳跃的动作。悦子心想:危险啊!说不定镐刃快掉落在我的头上啦!
这是一种明确的危险意识,她却莫名地放下心来,纹丝不动地呆在那儿。
“到哪儿去耕种?”悦子问道。
问罢,她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儿。所以,三郎也没有迈开脚步。
倘使就这样边说边折回去,那么住在二楼的千惠子一定可以看见他们两人并肩而行的情景。但是,如果她往前走,三郎还得往回走。
悦子所以原地止步,也是急中生智的结果。
“去茄子地,把那块收完茄子的地耕出来。”
“留待来年春天耕也可以嘛。”
“嗯。不过,现在闲着没事。”
“你闲不住啊。”
“嗯。”
悦子盯视着三郎那晒黑了的柔韧的脖颈。她喜欢他不拿镐头就呆不住的内在过剩的热能。她还喜欢这个缺乏感受性的年轻人同她一样觉得农闲期是一种负担。
她忽地把视线投在他那双光着脚直接穿上的破运动鞋上。
心想:……事到如今,唉!散布我的流言蜚语的人,倘使知道拘泥于送袜子的我还在犹豫不定,不知该作何感想呢?村里人风传我这个女人行为不检点。可他们的放荡行为远远超过我不知多少倍,却满不在乎。我的行为的困难,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无所求。我可以肯定,某天早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世界将会改变。这样的早晨,这样纯洁的早晨,也该运转到这儿来啦。不属任何人所有,不为任何人企求而到来的早晨……我却梦见这一瞬间,我无所求,而且我的行为竟彻底背叛了这种无所求的我。我的行为是微不足道的,不引人注目的的,对了。对于昨夜的我来说,哪怕仅仅考虑把两双袜子送给三郎,都是一种极大的安慰……此刻却不是这样……把袜子给他,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会带笑地怯生生地说声“谢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