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这种情景,悦子体味到一种爽朗的感情。在浅子发现铁壶被拿走、从厨房里出来叫唤女儿以前,悦子一直眺望着信子那小小的脊背——她身上的黄毛衣微微卷了起来——简直就像是望着某个时期自己的姿影一样……打这天起,悦子开始用母亲仅有的感情去爱护这个与其母一样长相丑陋的八岁的女孩儿。
临出发时,在决定谁在家留守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小小的摩擦,结果大家采纳了悦子的妥当意见,由美代承担留守了。悦子看见自己漫不经心地提出的意见就这样毫不费事地通过,不禁瞠目结舌了。其实。理由很简单,因为弥吉支持了她的意见。
从杉本家的土地尽头到邻村的小路上,他们开始排成一路纵队行进的时候,悦子再次感到震惊的是,这一家族无意识地养成了令人不快的敏感的反应。这样敏感的动物式的反应,如同工蚁对其他蚁穴的工蚁、女王蚁对工蚁,或工蚁对女王蚁,它们仅凭触觉和气味就能嗅出来……一他们是不会意识到的。再说,也没有意识到的根据……然而,这一行人很自然地依次排成:弥吉、悦子、谦辅、千惠子、浅子、信子(比信子小的、五岁的夏雄已托付给美代),还有背着用蔓草花纹包袱皮包裹的大包袱的三郎在殿后。
这一行人从距房后稍远的田地一角穿了过去。这片土地是弥吉战前栽种葡萄的地方,战后他才完全放弃了种植。三百坪土地中的一百坪种植了矮矮的、花儿盛开的桃林。其余的土地一派荒芜,有三问已经歪斜的温室,台风几乎把它所有的玻璃窗都刮破了,有腐锈而积着雨水的汽油筒,有在化成野生葡萄上的藤蔓……一还有洒落在稻草堆上的阳光。
“真荒芜啊!这回赚到钱就修理吧。”弥吉一边用粗藤手杖捅了捅温室的柱子一边说。
“爸爸总是这么说,可这温室大概将永远保持这般模样啦。”谦辅说。
“你是说永远也赚不到钱吗?”
“不是这个意思。”谦辅多少来劲儿,爽朗地说道,“因为爸爸赚到的钱,用作修理这温室的往往是,不是太多就是太少啊。”
“不错。你是绕着弯子说,给你的零花钱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对吧?”
说着说着,一行人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夹杂着四五棵山樱的小山顶上的松林。这一带,没有什么闻名的樱林,所谓观花,无非是在仅有的山樱下摊开花席子罢了。可是,各株樱树下早已被捷足先登的农民占用了。他们看到弥吉一行人,便和蔼可亲地施礼招呼。但是,无意像往昔那样将位置让给他们。
尔后,谦辅和千惠子一直在窃窃地嘀咕着农民们的坏话。大家按弥吉的指点,在大致能望及樱花的斜坡一角上,摊开了花席子。
一个熟悉的农民——这个五十光景的汉子,身穿处理的方格花纹西服,系着一条粉红色领带——手拿酒壶和酒杯,特意前来劝酒……
谦辅满不在乎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为什么呢?要是我,就不喝下这杯酒。——悦子一边望着此刻的谦辅,一边犯傻地在思考,思考着一些不值得思考的问题——谦辅为什么要接受那杯酒呢?他不是一直在说这人的坏话吗?倘使真想喝酒,接受敬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一看就会明白,谦辅决不是因为想喝什么酒,只是因为对方不知道谦辅在说他的坏话才前来敬酒,谦辅感到高兴才喝这种酒的。这是一种无聊的小小不知廉耻的喜悦、嘲笑的喜悦、暗自轻蔑一笑的喜悦……世上竟有专为完成这种任务而诞生的人,上帝是多么喜欢干这种徒劳的事啊!
其次,千惠子接受了敬酒。理由只是丈夫已经喝了。
悦子拒绝了。这样,在她是个古怪女人的传闻上,又增加了一条理由。
这天全家团圆,荡着一种好容易才造成的秩序的气氛。其实,悦子并非全都是一五一十地以不悦的神色来接受的。她满足于弥吉无表情的高兴,以及在他身旁的无表情的自己之间犹如两种物体的无表情的关系,满足于三郎讷讷不擅于言的没有话伴而显得无聊的模样,还满足于对谦辅夫妇佯装通情达理的反感,以及满足于浅子的身为母亲的那副感觉迟钝的模样。这些秩序不是别人而正是悦子造成的。
信子手拿小野花靠在悦子的膝上,探问道:伯母,这种花叫什么花?悦子不晓得这花名,就问了三郎。
三郎瞧了瞧,马上将花儿递到悦子手里,答道:“嗯,这叫村雀花。”
比起花名的奇异来,他把花儿退还时的胳膊动作的迅速晃眼,更使悦子惊愕不已。听觉敏锐的千惠子听见了他们这番交谈后说:“他佯装什么都不晓得,其实不然。你不信,让他唱支天理教的歌试试。他居然学会了,令人钦佩啊!”
三郎涨红着脸,把头耷拉下来。
“唱呀,口昌唱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唱唱嘛!”千惠子说着,掏出一只煮鸡蛋,“那么,这个给你,唱吧!”
三郎瞥了一眼千惠子手中的鸡蛋,千惠子的手指上戴着镶有廉价宝石的戒指。他那双小狗般的黑眼珠闪动着锐利的光芒,接着说道:“我不要鸡蛋,我来唱。”
说罢,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什么万世的伙伴!”
“是遥望……”
他恢复了认真的表情,把视线投向遥远彼方的邻村,背诵敕谕似地背诵起来了。邻村是块小盆地。战争期间,陆军航空队的基地就设在这里,将校军官们是从这里的牢固而隐蔽的建筑物往返萤池飞机场的。那边小河畔栽有樱树。兴建了一所拥有小巧整洁庭院的小学。小学里也栽有樱树。可以看见两三个孩童玩架在沙池上的单杠。看上去恍如被风吹而翻动着的小小的废团线。
三郎背诵的,是这样一首诗:
遥望万世的伙伴
主旨糊涂不明白
不曾告知何道理
委实难怪不明自
此番神灵显尊态
仿佛对我来细说……
“战争期间,这首诗歌是被禁止的。因为‘遥望万世的伙伴,主旨糊涂不明白’,从逻辑来看,就把天子也包括在内了。据说,是情报局禁止的。”弥吉表现出他的学识渊博。
……游山这一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此后过了一周,三郎按往年惯例请了三天假去天理参加四月二十六日的大祭祀。他在故乡的教会集体宿舍与母亲相会,一起去参拜大殿。悦子没有去过天理。她曾听说:这座雄伟的大殿是用全国教友的捐赠和称作“桧新”的义务劳动建造起来的。大殿正中央筑有一名叫“甘露台”的坛,据说一旦世界末日就会降下甘露的这个坛,每到冬天,风就会夹着几片雪花,从它的上方天窗似的通风口的屋顶上飘落下来。“桧新”……这个词,含有新木的香的意思,含有光明的信仰和劳动的喜悦的反响。据说,上了年纪不堪劳动的人参加时,就让他们用手绢包土运送……
悦子心想:……这些事都无关紧要。三郎不在仅仅三天,不管怎样,对我来说,他的不在所带来的感情,才是真正的新的感情。
犹如园艺师把精心栽培的大桃子放在掌心上掂量时的愉悦一样,我也把他的不在放在掌心上掂量,以此为乐。若闻这三天他不在是不是会寂寞呢?决不会的。对我来说,他的不在,仿佛是一种充实而新鲜的有分量的东西。这就是喜悦。家中的每一角落,我都能发现他的不在,诸如在庭院、工作室、厨房,以及他的寝室……
……他的寝室那扇外凸窗户上晾晒着棉被,是藏青色粗布套的薄棉被。悦子到屋后的地里去摘小松叶,准备晚餐做凉拌芝麻小菜用。三郎的寝室朝西北,下午夕晒。连室内深处的破隔扇上也洒满了阳光。当时,悦子走过去,不是为了窥视室内,而是被夕照中飘逸着的淡淡气味、像俯卧在向阳处的小动物散发出的气味所吸引。
她自然地站在棉被旁,久久地站在那稍稍磨损的结实的粗布发出皮革似的气味和光泽中,仿佛触摸到有生命的东西似的,稀奇地用手指去按了按它。手指感觉到棉花已晒得松软,内里充满了暖烘烘的弹力。悦子离开那里,从经常来往于屋后田地的柯树荫下的石阶慢慢走了下去……
……于是,悦子等得不耐烦,好歹再次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