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子在传染病医院后门所沐浴的阳光。只能认为是无可奈何地充满在地上的天大的浪费。对她来说,毕竟还是灵车内的昏暗更痛快些。坐在丈夫的灵柩上,随着车身的摇晃,好像有些东西也咯嗒咯嗒地在晃动。莫非是放在棺枢里的丈夫珍藏的烟斗碰撞在棺木板上发出的声音?要是用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就好了。悦子伸手从白色枢布的外侧抚摸发出声音的地方。于是,像是烟斗的东西,屏住了气息似地不响了。
悦子掀起帷子,看见从半道上走在这辆灵车前面的另一辆灵车在放慢速度,正在驶入混凝土的广场,它是由特大的炉子似的建筑和休息室围了起来,实是大煞风景。这是火葬场。
现在悦子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是这样想道:我不是去焚烧丈夫的尸体。而是去焚烧我的妒忌。
……但是,就算是把丈夫的尸体焚烧了,是不是可以烧掉了她的妒忌呢?毋宁说,妒忌是从丈夫那里传染过来的病毒一般的东西。
它冒犯肉体,触犯神经,侵蚀了骨骼。若要把妒忌烧掉,那么,她就必须跟随灵柩步入那座高炉般的建筑物的深处,除此别无他途。
丈夫良辅在发病的前三天,没有回家。他在公司上班。他似乎不会沉耽于色事而歇工的,只是不愿回到悦子盼望他回去的家,因为他无法忍受悦子的妒忌。一天里悦子曾五次走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前,可还是犹犹豫豫,没有挂这个电话。倘使往公司挂,他一定会接的。他在电话里绝不会讲粗暴的话。然而,他的辩解,是温柔得像撒娇的猫一般的辩解,是故意带着娇气的大阪口音、令人想象到他细心地将烟蒂插在烟灰缸里的动作的辩解,这更加增添了悦子的痛苦。所以她宁可愿意从良辅的嘴里听到粗暴的咒骂。眼看着这种责骂将从这个彪形大汉的嘴里脱口而出,他却用了亲切的声音反复地说,他保证无论如何也绝不爽约。悦子无法抵抗。再说,与其听这类话,不如强忍着不挂电话更好些呢。
“……在这里很难说清楚。昨天傍晚,在银座遇见了个老朋友,他邀我去打麻将了。他是工商部官员,不能怠慢的什么?今儿我会回家的。下班马上回去……不过,工作堆积如山啊。准备晚饭?
“准备不准备都可以……随便好喽……假使我吃过了,回去再吃一遍嘛……谈到这儿吧。川路君在电话旁边,他说羡慕咱们的恩爱呐……哦,知道了。知道了……那么,再见……”
爱虚荣的良辅在同事之间,仍然装出一副平庸的幸福的样了。
悦了在等待。继续在等待。他没有回家。他回家以后又很少在家里过夜,这时候,哪怕是一次,悦子有没有质问他或者责备他呢?她只是用略带哀婉的日光。仰望着丈犬。这双像母狗般的眼睛、无言的哀伤的眼睛,触怒了良辅。妻子所期待的东西,她的手活像乞丐乞食的手。她的眼睛活像乞食的眼睛。这样的妻子期待的东西它使良辅嗅到剥掉牛活的一切细部之后所剩下的丑陋骨骼的夫妻关系的寂寞和恐怖。他把健壮的、不如说是把笨重的背脊向着她做出睡觉的样子。一个夏天的夜晚,良辅正在睡眠,被妻子吻了吻身体,他说梦话似地啧啧嘟囔了一句:“无耻!”便扇了妻子一记耳光,恍如拍打叮在自己身上的蚊了,完全无动于衷。
丈夫煽起悦子的妒忌,并以此为乐事,这是从这年夏天开始的。
悦子看见丈夫陌生的领带不断增多。一天早晨,丈夫把妻了唤到穿衣镜前让她结领带。悦子忧喜参半,手指颤抖,没有把领带结好。良辅有点扫兴,离开了她,说:“怎么样,款式不错吧”
“哟,我呵没注意。是很新颖呀,买来的吗?”
“什么,看你那副样子,你就注意到了嘛……”
“……挺台适的。”
“敢情合适。”
良辅故意瞅了瞅书桌抽屉里的那女人的手绢。不断地浸泡着廉价的香水。更令人讨厌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家中散发出韭菜般的恶臭悦子划了火柴,将他摆在桌面上的女人的照片一张张地烧掉了。让她这样做,是丈夫预谋的行动。丈夫回到家中,张嘴就问照片怎么样啦?悦子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砒霜,一只手端着盛满水的玻璃杯。他从悦子手中将悦子要吞服的药打落在地。这一刹那,悦于摔倒在镜子上,把额头也划破了。
这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丈夫爱抚得这幺热烈!这是一时冲动的、仅是这一夜的风暴!这是幸福的污辱式的肖像画!
悦子决心第二次服毒的夜晚,丈夫回家来了……接着,两天后发病……两周后就死去了。
“头痛。头痛得难以忍受啊。”
良辅站在门口不想进屋。说了这么一句。悦子觉得丈夫回来。
仿佛是为了阻挠自己方才要服毒的决心,并以此来折磨自己。平时嫌恶自己的丈夫回家带来的喜悦,今晚真的是不见了。她带着淡漠的心绪,将手支在拉门上,俯视着在昏暗的门口坐下不动的丈夫而惑到目豪。以死为诱饵好不容易才赎回的自豪,竟然使自己没有察觉到不知什么时候那死的念头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喝洒了?”
良辅摇了摇头,微微抬头瞥了妻子一眼。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时他仰望妻子的眼睛会映现出妻子那如狗般的眼神,这是只能用嫌恶的感情去看的眼神。从这种停滞的热切渴望的眼神,从这种家畜莫名地因自己体内引起的病而不知所措、沉住气诉苦般地仰望着主人般的眼神,良辅大概感到在自己体内第一次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他有点忐忑不安了。这就是病。但所谓病又不仅仅是这种东西。
……此后十六天期间,是悦子最幸福的短暂期间新婚旅行和丈夫的死,与这幸福的短暂期间何其相似啊!悦子与丈夫是奔向死的地方旅行的。与新婚旅行一样,这是一种残酷驱使激越的身心和不知疲劳的不厌倦的欲望和痛苦……高烧魇住、裸露胸口的躺卧着的丈夫,被死神的伶俐技巧所操纵,像新娘子一般地在呻吟。得了脑病的最后几天,他像做体操似地忽然抬起上半身,伸出干涸的舌头,露了被牙龈渗出的血染脏成红土色的前齿,大声地笑了……
新婚之夜的翌晨,在热海饭店二楼的一个房间里,他也曾这样大声地笑过。他打开窗户,鸟瞰着缓缓起伏的草坪。饭店里住着一家饲养西班牙产猎犬的德国人。这家人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想带猎犬外出散步。这时,猎犬看见一只猫从草坪的灌木丛后面穿过,就跑了过去。男孩儿忘了撒开手中的锁链,被猎犬一拽,一屁股蹲在草地上了……看到这般情景,良辅天真而快活地笑了。他露出牙齿,无忧无虑地笑了。悦子从未见过他这样放声大笑。
悦子趿着拖鞋也跑到了窗边。那草地上的晨光,与庭园尽头的耀光连成了一片。由于坡度的巧妙布局,庭园尽头仿佛紧连接海滨似的。两人然后下到一楼大厅。挂在柱子上的信插张贴了一张写着“请自由阅览”的招贴,还插着各种颜色的导游图。经过这里时,良辅顺手从中抽出一张,等候端来早餐的这段时间,他麻利地把它折叠成滑翔机。餐桌就在临庭园的窗边。“瞧!”丈夫说。他从窗口将叠好的滑翔机朝海的方向放飞了……太无聊了。这只不过是良辅讨好撒娇的女子时所施展的得心应手的一招罢了……不过,那时候良辅确是真心要取悦于悦子的,确是真心要诓骗这位新妻的,多么诚实啊!……悦子的家还有财产。是财主世家,眼下只剩下父女二人,是继承战国时代名将的血统的世家,拥有固定不变的财产。战争结束了。财产税,父亲的死,悦子所继承的少得可怜的股票……且不说这些,住在热海饭店的那天早晨,两人是名副其实的两个人。良辅的热病,再次把两人置于仅有两人的孤独中。悦子一无遗漏地、多么贪婪多么无聊地尽情享受着这出乎意料地重新降临在她身上的凄凄惨的幸福!有些地方,她的看护,连第三者都背过脸去。
伤寒的诊断需费时日。长期以来,他被误认为是古怪的顽固病毒性感冒。不时的头痛、失眠,全无食欲……尽管如此,伤寒初期症状的两个特征,间歇性发烧和体温与脉搏的不均衡却没有出现。
发病的头两天,头痛和全身倦怠,没有发烧。那次回家次日,良辅向公司请了假。
这一天,他难得整日像到别人家去玩的孩子,老老实实地拾掇东西就过去了。低烧的酸软的体内。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安。悦子端着咖啡走进了良辅的六铺席宽的书斋。他身穿藏青地碎自花布便服,成大字形地躺在铺席上,像要试试似地一个劲地紧咬着嘴唇。
嘴唇没有肿,他却觉得肿了。
良辅一见悦子走进来就说:“不要咖啡。”
她踌躇的当儿,他又说:“给我把腰带结转到前面来。硌得难受……自己转太麻烦啦。”
很久以来,良辅讨厌悦子触摸他的身体……连穿西服上衣,他都不愿意让妻子帮忙。今天不知他是怎么回事。悦子将咖啡托盘放在桌面上。然后跪坐在良辅的身边。
“你干嘛呀!像个女按摩师。”丈夫说。
悦子将手探人他的腰身下面,把绞缬染花布腰带的粗结拽了上去。良辅连抬也不想抬一下身子。肥厚的身躯妄自尊大地压在悦子纤弱的手上,她的手腕痛极了。尽管疼痛,她还婉惜这动作仅用数秒钟就完成了呢。
“这样躺着,干脆睡觉不好吗?我这就给你铺铺盖好吗?”
“你别管。这样更舒服些。”
“好像比刚才更烧了,是吗?”
“同刚才一样。是正常体温嘛。”
这时,悦子竟斗胆做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动作。她把嘴唇贴在丈夫的额头上测试了一下热度。良辅一声不言。眼睛在紧闭的限睑里倦怠地活动着。他那油亮、肮脏、粗糙的额头皮肤……。对了,不久它将会变成伤寒特有的、失去发汗机能的、干燥着火的额头,变成失去常态的额头……再不久,变成土色的死人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