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收到信就去找母亲诉说,恐怕会被瞧出端倪,所以秦忘机生生憋了两日。
这日父亲外出办事,兄长身为翰林院学士又忙着准备春闱命题的事宜,晚膳便只有秦忘机母女俩人。
用过膳,不等刘玉柔催问,秦忘机便拉起了她的手。
“母亲,我想通了。”
刘玉柔立时睁大了眼:“你决定嫁给你表哥了?”
秦忘机点点头。
刘玉柔兴奋地拍着她的手:“好好好,等你爹一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给你张罗。”
“母亲,女儿想要尽快一些……”母女两个关系本就十分亲密,可她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急着嫁人,秦忘机脸皮再厚,还是越说声音越低。
刘玉柔见她这么急也讶异了,她的笑容僵了一瞬:“那日不是还不急么?怎的才过去两日,急成这般?”
她稍一寻思,想起那日的信,便又问:“可是你表哥跟你说了什么?”
秦忘机摇头连连:“表哥未曾说什么,只是女儿做了个梦,梦见有人要将女儿绑了,送给一个恶贯满盈的大坏蛋。女儿害怕噩梦成真,所以……”
向来稳重的闺女突然迷信起来,刘玉柔心头不禁掠过一丝怪异,但转瞬即逝。
女儿的婚事眼看着就要有了眉目,她心里的高兴压过了任何情绪。
“娘知道了,娘知道了!”转瞬间她又眉开眼笑了,“一会儿我就跟你爹说。”
“说什么?”伴着这道中气十足的嗓音,秦廉阔步进屋。
秦忘机连忙起身行礼,刘玉柔却拉着她:“没事,你先回去。”然后一面拍她的手,用晶亮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在跟她说:剩下的交给娘。
秦廉已经在刘玉柔的右首坐下,咳了声,道:“婚姻大事,不宜操之过急。”
他稳坐如松,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听他话里意思,显然她们娘俩说的话,他已经听了一二,并且表明了态度。
被刘玉柔说急,秦忘机几乎毫无感觉。被向来严肃的父亲说急,秦忘机的尴尬和羞惭,比起那日穿着薄纱裙引诱宋桢都不遑多让。
“父亲,女儿知错了。”
可是一想到宋桢的信,她有再多的尴尬都顾不上了。她生来就倔,经过抄家风波,她原本决定日后在爹娘面前要恭顺一些的。
可事到临头,那股子倔劲儿又冒出了头。
她轻轻拿开刘玉柔的手,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屋中,撩起衣裙对着秦廉笔挺地跪下。
“可父亲那日不也说了,让女儿不要过于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女儿如今觉得,表兄虽然出身不如女儿好,但他人品贵重,恭谨守礼,父亲被流放前,不是也放心地把女儿托付给姨母了吗?”
那时她刚被宋桓退婚,还不知道父亲即将被流放。
父亲大抵是有所预料,说是让她去姨母家散心,实则是为了让她避祸。若不是那日,她细心发觉,姨母一家看着她的表情都有些怪异,她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后来的平反昭雪又从何谈起?
还是在她再三逼问之下,表兄才把实情告诉了她。
后来,被宋桓打入掖庭,看清他的真面目。再后来,宋桢雪中送炭,救她离开,被她利用,以至于侯府洗清冤屈。
所有这些,归根结底,有表兄一份功劳在。是他让她知道了真相,给了她奋力一搏的机会。
“女儿如今认定了表兄。父亲,难道身为女儿家,就一定要等自己的心上人来求娶,而不能主动去寻求心上人吗?”
秦廉呷了一口茶,眉头轻挑着放下茶盏,心道,这才是他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儿。
然而虽然他们家风宽容,对她这种开放的思想能够容纳,别人家可就不一定了。
在外面,若是女子被人认为不矜持,那么不论她出身如何高贵,她已经低人一等了。
“那日为父让你不要在意繁文缛节,是为了让你写信跟宣王表达谢意。可不是为了让你放浪形骸,平白让人看低了去。”
刘玉柔瞪了糟老头子一眼,走过去把秦忘机拉起来。
“别听你爹的,我一会儿就让人把你哥叫来,让他给你表哥回信。”
“不用让人叫了,我来了!”
一阵爽朗的声音瞬间攫取了他们三人的视线。
秦浩然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对秦廉和刘玉柔揖礼过后,又给秦忘机投去一抹灿然的笑。
然后才对着秦廉:“父亲,孩儿方才翻阅《尚书》,有一处不解,特来请教。”
秦廉看了他下首的座位一眼,示意他先坐。
“妹妹方才一席话,哥哥都听见了。”秦浩然看向秦忘机的眸中满是欣赏,“可谓真知灼见,不畏世俗。”
说到此处,他转向秦廉:“父亲,孩儿倒觉得,区区一封回信而已,只要表明妹妹如今尚在闺阁待嫁,言辞稍委婉些,意在表明表弟有几分机会,其实并无不妥。”
秦忘机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秦浩然不紧不慢回完话,才给她回了一个“收到”的表情,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赞许。
秦廉:“那既然这样,你看着回信吧。”
事情有了眉目,兄长又有问题请教父亲,秦忘机坐了少顷便告辞了。
她不禁有些兴奋。但这份兴奋,并没有当年被父亲准许她与宋桓相处的那种感觉,倒像是得到了父亲同意和兄长助力的欣喜。
说来奇怪,原本她该觉得轻松的,可心里头那种隐隐的忐忑还是挥之不去。
没走几步,兄长追了上来。
“妹子,你当真要嫁,可想好了?”秦浩然眉目淡然,看向她的目光中并无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秦忘机直面他的目光:“哥,我想好了。”
“好,哥帮你。”
兖州天寒,饶是打了春,空气却还像掺了冰渣子一样,吸一口犹觉得肺里生疼。
天色将明,宋桢却仅穿一件中单,从房门中走出,一直走到院中那个兵器架旁站定。
他操起一把玄铁弓,弯弓搭箭,嗖的一下才响,紧接着远处便传来箭矢中靶后发出的嗡嗡声。
他箭术绝佳,能百步穿杨,而此时院中朔风凛冽,寒气逼人。
并非他闻鸡起舞,而是因为他方才又做了那个梦。
那时他还在前院,一个婢女火急火燎找到他,告诉他秦忘机误食了媚-药,正在他房里。
他立即放下手上事务,疾步冲回房里。
好冷的天,她却仅穿一件薄如云雾的衫子,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榻上,然而她身上却没有一处不透着薄绯,显然是媚-药所致。
看到他来,她像是溺水的人看到希望一样,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放。
“宋桢,帮我……”她看上去很虚弱,不但目光涣散,就连声音都轻的像了无痕迹的夏日薰风一样,从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掠过,让他燥热不已。
吐出这几个字,她已是满头细汗。
暗中喜欢她多年,看到她如此娇媚撩人,他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听她的话,快帮她……
但是他还是忍下了心中悸动。
挨着她坐了下来,抱她在怀里,耐心地哄劝:“你别怕,我马上让人叫大夫,等……”
话还没说完,秦忘机那滚烫的手就搭上了他坚硬突起的喉结。
“年年……”他动摇了。慢慢朝她靠近。越是靠近,越能感觉到她浑身滚烫,犹如烈火。
他疾步而来,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寒气,秦忘机抓着他的手,好似抓住一块冰,不断地胡乱往身上贴,给自己降温。
他很快有了反应。
唇才刚要碰上她,她突然哭了,哭得那么凄美,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粉红色牡丹,带着晨露,让他恨不能化作一场暴雨狠狠地冲刷她,令她完全绽放。
可她显然是不愿的。
梦境到此处,陡然一转,她露出一抹阴笑,道:“对不起,我骗你的,我从未爱过你。”
大抵是分了神,宋桢的箭失了准头,再一次射中了靶心,把原来射进去的那支箭挤了下去,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沉闷的声音裹挟着阴冷的风窜过来,让他回过神。
唇角掠过一丝冷笑,眼神无比阴鸷。
那晚,就该办了她!
骗人的妖精,才从他的地盘逃了,转头又去骗别人,给自己找靠山。
可那表兄,哪是什么靠山?一个破财主的儿子,连着两次春闱都没过,酒囊饭袋,草包一个,他也配跟她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她留下的那封信,他早已烧了。他的回信,想必已经送达。
尽管骗了他,如今他仍怒火中烧,但只要她乖一些,断了嫁给那草包的念想,他可以既往不咎。
等了几日,宋桢等来的却是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
简直放肆!
他的眼神更阴鸷了,笑容更冷了。
收到消息的当日,他叫来了他的授业师父,太傅蔺汝贞。
对于这位师父,他向来敬爱有加,可这回,师父跨进门槛,走到屋中,他这当徒儿的动都未曾动一下,负手站在那里,幽深的眸光仿佛能洞穿一切。
“太傅,徒儿有一事不解。好端端的,府里怎会有媚-药?”
蔺汝贞可是两朝帝师,心中哪怕有惊涛骇浪,面上也是风平浪静。
“回殿下,老夫也十分不解。”
宋桢迅速乜向他,探寻的神色在他脸上转了几圈,又冷冷看向屋外的空地。秦忘机在王府时,时常与蔺汝贞神秘商谈,他偷偷瞥见过几次。
总觉得她骗他的事情,跟这个老东西脱不了干系。
“按照你之前的计划,让那个女人跟宋桓见面吧。”他拧着眉头,沉声道。
蔺汝贞瞬间两眼发光,退下去安排。
宋桢看着远处,视线越发空洞,暗暗摩挲着自己的右手,仿佛里头还残存着秦忘机的气息。
年年,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本王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