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第001章

这日便是乡试最后一场了。

贡院内,考生们皆伏案低头,忙着破题解题,能否更换门庭只看这一遭了。

路谦也是如此。

他已审完了题,正一面研墨一面打着腹稿,待大致有个雏形后,便准备提笔挥毫。

只是在提笔之前,他先冲着身畔摆了摆手,却听一声冷哼,一股青烟飘然的从号房的小窗口的晃了出去。

那股子青烟离了路谦所在的号房后,又挨个儿的去了别的号房,倒也是好耐心,竟是一排排一间间挨个儿不落的看了下来。也不光干看着,还有心情点评一二。

评了这个大面上还成,却经不起细细推敲,到底还欠些火候;那个打眼瞧着便是个书呆子,动辄便是某某曰,全无自个儿的想法;又对另一个嗤之以鼻,学问是有了,见识也不凡,却是个谄媚玩意儿,看那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写了“舔”字……

贡院不大,号房却不少,饶是四下一片寂静,巡查的差丁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认真的查看着,却无一人发觉这其中的异样。

直到看完了也看腻味儿了,那青烟这才飘飘荡荡的回到了最初的号房。

路谦此时已将那策问写了一半有余,别看他年岁不大,学问倒是扎实,此番提笔便是行云流水般的写出了自己的见解。

那股子青烟悄无声息的飘到了他的身侧,逐渐凝成了一个只有大半个身子的白须老者。

老者也不打扰他,只伸长了脖子去看他写的文章。

稍片刻后……

“混账东西!!”

一声饱含着暴怒的骂声在路谦的耳边炸响,惊得他浑身一哆嗦,连带手中的笔都被甩了出去。

路谦捂着心口,一脸怨念的看向身侧的老者。

被他这般看着,老者面上却没一丝一毫的愧疚,只径自鼓着腮帮子生着气,连带胡子都在不停地颤动,可见是真的气坏了。

“你个叛徒!卖国贼!不肖子孙!”

“我先还说某些人学问不错,却赶上着捧那鞑子的臭脚,却没想到自家也出了你这么个叛徒!”

“看看!看看!全不能要,重写!”

换个人见此情形,就算没被吓出个好歹来,只怕也早已乱了心神无法考试了。可对于路谦而言,惊吓是有的,但缓过来就好了,至于这考试……

乡试的第三场不同于前面两场只考经史子集的内容,这场考的是时务策问,难度高不说,更讲究一个能否说到主考官的心坎上。

莫要小瞧了这份本事,有很多满腹经纶的考生,却是实实在在的栽在了这上头。你便是才华横溢,若没了这份审时度势的能力,便是侥幸进了官场,也未必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尤其如今是大清朝,是满人的江山。

乡试对于路谦而言没什么难度,难的是什么呢?是当着汉家祖宗的面写下这份吹捧满人朝政的策论。

“路谦,你可还记得鞑子夺我大明江山,辱我大明皇室,杀我黎民百姓?”

路谦差点儿没忍住想翻白眼,最终只能权当没听到这话,索性寻了支新笔,重新蘸了墨汁,又继续写先前被打断的策问。

见状,老者只恨不得拿把刀将路谦捅个对穿。可惜他没那个能耐,如若不成,七八年前路谦就该没命了。

老者其实是个经年老鬼,大约在七八年前忽的恢复了神志,却不想睁眼一看就看到了眼前的大秃瓢。

便是这路谦。

初时,那老鬼并不曾将路谦放在眼里,他只好奇如今是大明历多少年,谁知稍稍一打听,差点儿气到掀了棺材板。

哪还有什么大明,如今是大清朝了。

大明的覆灭已经让这老鬼痛彻心腑了,当他知道这如画江山还是被蛮夷鞑子占去了时,只恨不得再度一死了之。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自己睁眼后看到的那个寄人篱下的大秃瓢……竟是他的不知道多少代的玄孙。

想他当年也是出身贫寒,愣是凭借自个儿的能耐,慢慢爬上了高位。有了权势自然也不缺钱财,在他阖眼之前,路家已是大明极有名望的大族了。

大明没了,路家没了……

他辛苦一辈子拼了命攒下来的家当也没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指望他心疼?不,废物成这般,倒不如死了干净!

当时,他就冲到厨房想拿那剔骨刀,给那不肖子孙一个痛快!

……

其实后来,路谦略大一些后,代入了祖宗的角度,想着若是自己耗尽了心血才创下的万贯家业,却被子孙后代败活了个一干二净,也会气得手刃子孙。

但他作为差点儿就被手刃的子孙,就只剩下阵阵后怕了。庆幸这位祖宗已经拿不动刀了,不然他人早没了!

他容易吗?三岁没了爹,不久爷奶也相继跟着去了,只剩下一个娘,还回娘家改嫁去了。得亏他有个嫁得极好的大姑,怜他处境艰难,不顾反对将他接了过去,给了他一日三餐片瓦遮身。

也因为有了这寄人篱下的经历,当这老祖宗想要不顾一切的弄死他时,他爆发了强大的求生欲,硬生生的将人……哦不,将鬼劝了下来。

败光家产是不对,可他路谦从睁眼起,路家便穷得很,还是因为大姑嫁到了当地望族,自家得了一笔礼钱后,家里的情况才有所改善。所以,这个罪名他不能认。

至于大明覆灭……

咱们还是接着聊如何振兴家业吧。

在路谦的好说歹说之下,这祖宗总算是歇了弄死他的心,转而开始督促他进学,目的却并非为了振兴家业,而是为了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是祖宗最爱念叨的话,往常他就总是督促路谦进学,一对一的教导经史子集。旁的学生还能偶尔偷个懒耍个滑,或是在课堂上开个小差,或是回家后先疯玩一阵再写功课,但对于路谦来说,他真的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努力上进。

谁让他身畔有个祖宗永相随呢?去净房都跟着你敢信?天不亮就叫起,天都黑透了还要让他背书,就算他借口点油灯看书坏眼睛,那祖宗便说,无需点油灯,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路谦只能被迫答应,又偷摸着睡觉,只在祖宗念完后,跟着哼哼两句。谁知,这祖宗真不愧是他祖宗,前头念的是贤人著作,后头冷不丁的给改成了……

反!清!复!明!

因为顺着念惯了,路谦就跟着念了一句,然后整个人从迷瞪之中惊醒过来,直接就摔到了床下。

幸亏啊,幸亏他住的是程家的偏院,屋里也没个值夜的人,这才没直接叫人叉了去。

路谦摸着良心说,他能全须全尾的活到那么大,那可真是耗费了他毕生所有的运气。

……

“反清复明!驱除鞑虏!还我河山!”

号房里,路谦耳畔传来了自家祖宗那堪称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不由的脑袋发胀,连笔都开始拿不稳了。直觉告诉他,就算最后一场尚未结束,但这次乡试他算是凉了。

想也知道,这会儿他是在乡试现场,写策问不吹嘘当今,倒是去夸前朝皇帝,就算不想活了,也大可不必找这么个惨烈的死法。

假如路谦能开口说话,他有很多法子劝祖宗暂时放过他。然而,乡试现场必须保持安静,哪怕是想解决五谷轮回之事,也必须等差丁巡视路过时,用手势示意。

不能说话,又不能阻止祖宗说话,路谦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策问尚未完成,前头一多半倒是不错,后面简直就是顶着一脑门子的浆糊瞎写的。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旁的考生都在屏息凝神的认真答题,唯独他要独自承受来自于老祖宗的言语攻击。

待交卷时,他就知道,这场没了。

唉,真是成也祖宗败也祖宗。

足足被祖宗念叨了半个白日以及一整个晚间,待次日贡院开门后,路谦几乎是脚步虚浮的扶墙而出。

他的脸上,左边写着“绝”,右边写着“望”,额上写着“如丧考妣”。

待程家大少爷出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形,顿时一噎。

“出什么事儿了?你怎的这个模样?”

路谦两眼直勾勾的看过去,半晌才道:“我考砸了。”

程家大少爷面上一哂,嘴上却道:“无妨无妨,本就是我硬拖着你来的,想着提前下场熟悉一番乡试流程,也算是多了一份经验见识,下回再考也能更多些把握。”

说着,他又打量了路谦一番,见后者确是脸色惨白如纸,又添了一句:“二婶不会责备你的。”

路谦抿了抿嘴,又顺势问了一句对方考得如何。

“谈不上有多少把握,终归是正常发挥,能否被取中还看这届其他考生的情况。”话是这么说的,但假如程家大少爷说这话时,不是如此的自信满满,那兴许更有说服力。

俩人只在贡院门口说了两句,就回了客栈稍作休整,次日才乘坐马车往程家去了。

程家并非省城人士,好在路程也不算远,从贡院这边到程家,大概也就两三日的路程。因着回去的路上一切顺利,也不曾刮风下雨,赶在启程后的第二日傍晚,马车就到了程府。

经了这两三日的调整,路谦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假如祖宗别在马车里叨逼就更好了。

到了程府后,众人自是对着大少爷好一番嘘寒问暖,唯有那程家二太太路氏急急的将路谦唤了过去,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见他神情萎靡,一副精气神不足的模样,顿时心疼的道:“乡试竟是这般熬人?回头好生歇歇,别忙着做学问,先将身子骨调理好了。”

路氏所出的长子程家二少爷这会儿也走了过来,满脸真诚的叹道:“你这就不错了,不像我,比你还长了一岁,到如今还是个白身。”

路谦勉强冲着自家表哥露了个笑。

程家二少爷见他满脸的倦意,只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又低声嘟囔着:“明知道你考不上,还非让你跟着他一起下场,不就是想看你笑话,叫你白受罪?”

“瞎说什么呢!”路氏急切的打断了儿子的话,又飞快的瞄了一眼程家人聚的那处。

“怕啥?他们都在听咱们家那位金贵的大少爷说乡试如何如何难呢!”程家二少爷嫌弃的撇了撇嘴,“谁人不知道乡试难?他自个儿考上秀才都两年了,谦哥儿才刚考上!再说谦哥儿打小上的是咱们家的族学,只他自幼拜在麓山书院秦山长的门下!”

路谦谢过了表哥好意,到底还是先回去了。

其实,若没祖宗临时搞事情,他想要通过乡试倒也不难。如今倒是没了指望,但也怪不得旁人。他只想着稍作休整,继续苦读进学。这反清复明是不可能的,但振兴家业还是可以有的。

……

月余之后,乡试放榜。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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