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回:胡不归

谢韫很烦躁,应该给她降一降火气。

徐隐想发作,却压下怒气,把目光从谢韫身上挪开,慢悠悠道:“这恃美行凶,算错么?”

“这怎么就能算行凶了?”

谢韫深感委屈,向来她动刀子行凶的时候从来不恃美,干脆利落。

刚才还满身是刺的小姑娘一下子就软和了。

“怎么没有?”徐隐语气稍含戏谑,柔声道,“……凶巴巴的凶。”

谢韫今日一身碧色襦裙,衬得那张脸愈白了几分。徐隐眼见着谢韫那一张脸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又变回原先一幅乖乖巧巧的模样。他逗谢韫:“那你改是不改。”

谢韫撇了撇嘴角,不屑回答这种幼稚的问题。

飞舟上速度很快,时间混得也快,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齐国的地界上。

下了飞舟,谢韫就跟着徐隐探听李繁炽一家的消息,十来日的功夫,两人就把李繁炽一家的消息打听清楚了。李繁炽的父亲早亡,只有寡母带着,与凡人混居一乡里,李繁炽的母亲又没有展露过什么神通术法,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好心的邻居偶尔也会帮衬。

谢韫知道,李繁炽是九微宫大长老李灵运的外孙女,她的母亲李琼华是李长老最喜欢的小女儿。李长老为她订了一门不错的婚事,李琼华却逃婚了。

李灵运李大长老也曾经被人悔过亲,这次又被亲生女儿往心窝子上扎了一刀,顿时勃然大怒。虽不曾派人追捕,但也跟女儿恩断义绝。

后来李琼华死在了外边,有人送李繁炽回九微宫去,李灵运虽收留了她,却也不大管这个外孙女。等谢韫知道这么个人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叹惋她早夭的消息。

但谢韫想不通,这么个没有半点利用价值的人,究竟是凭什么让徐隐亲自过来接。齐国可是历下峰的地界。

徐隐没急着跟师姐李琼华接触,反而拉着谢韫在市井间转悠。

“怎么能不带些礼物就匆匆上门?你们都是女孩儿,喜好有相通之处,不如你来选。”这是徐隐的原话。

事实证明不是每一个姑娘的喜好都是正常的。

齐国商贸发达,徐隐一家家带着谢韫过去瞧。

徐隐选了一盒最贵的茉莉花味儿的香脂,掌柜脸都笑烂了:“这是掺了抹香鲸妖的脂膏的,香味清淡,但连绵不绝,经久不散。连城里的代姑娘都用这个。”

谢韫看也没看就摇头:“不好。”

徐隐问:“怎么不好”

谢韫道:“擦了这个,别说瞒修行者了,香味连绵不绝,走哪儿香哪儿,行踪连只狗都瞒不住。”

掌柜脸都绿了。

徐隐耐心带着她逛了一整条街。

“这云锦的襦裙也不好,织得那么花哨,防御的法阵又不成,上赶着让人当靶子么?”

“这仙剑就更不好了……”

谢韫姿容出众,平时存在感却不算高,连衣裳都素。普通姑娘喜欢的,她都要埋汰了一下。末了,徐隐什么也没买成。

徐隐问她:“你都不喜欢么”

谢韫瞧着他笑:“我喜不喜欢有关系么这也不是给我挑礼物,四哥喜欢什么,直接买了就是了。”

这怎么不是给她挑东西

徐隐连他那个便宜师姐的面都没见过,只不过拿着她做借口。

谢韫却一件都没瞧上。她身上有太特殊的习惯,那是她前世替徐隐做事时候融进骨血的本能,一个杀手,穿得花哨、擦得喷香,那是去杀人,还是等着被人杀

徐隐都懒得遮掩,直接叹了口气:“你不必如此……谨慎。”

谨慎么

谢韫觉得徐隐可能误会她的意思了。她从来都不需要有华服脂粉来维持美貌,更不需要美貌来获取谁的怜爱过活。

她认真道:“我是个女修,修士的修、修行的修。”

徐隐明白了:“你还缺什么灵物修行么,此行的报酬”

谢韫对于这方面还算上心:“养魂的。如果有返魂木就最好了。”

说话的时候,夕阳西下。

齐国虽然不设宵禁,路上的行人却也多得不正常,而许多人都往一个方向涌去,就更不正常了。

“今天代姑娘要做荷上舞。”

“上次错过代姑娘倾世舞姿,这次可一定要补回来。”

代姑娘唤作代琅,是这临城有名的艺妓,最擅长做荷上舞。借此一舞,天下都知其大名。

谢韫本来对这没什么兴趣,徐隐却忽然想要去看,徐隐说,他在人流里见到了胡大先生。

胡先生,自号胡不归,真名已经被人淡忘了。他原本是清虚宗弟子,在道战之中,似乎犯了什么错,因而脱离了清虚宗,成了散修。

此人修为高深,只差一步就能至天仙,又心地纯善,常常帮助散修,在散修之中声望颇高。

谢韫忽然想起来,李繁炽是他送回来的。那时候她还在引气后期挣扎,只是听说李繁炽死后,这位大先生立刻登门拜访了九微宫,进行了一些“友好”商谈,她无缘得见。

谢韫几乎立刻就肯定下来,徐隐这次是来招揽这位先生,而不是特意来寻李繁炽母女的。

徐隐要撇开九微宫的人,结交散修。

谢韫跟徐隐传音入密:“宫主即便什么也不做,将来也是九微宫的主人。为什么还要结交散修呢”

这句话,似曾相识。徐隐斜了她一眼:“你从前问过了。我说,修行不应有门户之见,应当敞开各派秘法心得。”

谢韫忘了。

她只记得徐隐前世也是不大安分,如果他安分,现在应该还在当他的九微宫主,而不是跟四大仙门作对被围剿至死——也能算是死,只能算是狼狈地重活。

但徐隐这一世看来也没放弃。修行功法素来是各派不传之谜,命根子一样的东西,徐隐要挖人家命根子,人家自然要他的命。

真是危险的思想,令人窒息的操作。

“我当时还说了什么”

谢韫真的好奇。她这一世要么补不全魂魄,人仙都成不了,要不然一定比前世先成地仙,只要成了地仙,她就不用仰人鼻息。她跟着徐隐,既有敬畏,也有能快速获取资源的因素。

那么她前世成了地仙,为什么还要跟着徐隐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隐陷入了沉思。

修行者记性很好,除非像谢韫这样,魂魄受损的,否则这样简单的问题都应该能立刻答出来。

徐隐却想了很久,才摸了摸谢韫的长发,嘴角微弯,像是在笑,他碧蓝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你说:‘我跟着宫主就是了。’”

“生,我跟着你一起;死,我跟着你一起。”

这是很好的调笑她的机会,徐隐竟然没有调笑她,这些天他调笑得也不少。谢韫都打定主意要装作脸红心跳不搭理他了,但是徐隐竟然什么也没做。

谢韫能感受到他身上压抑的情绪,他在难过。

他不该为她的忠心耿耿而感到欣慰么虽然这话说得,傻里傻气的。谢韫有点嫌弃,她前世那么傻的么

谢韫骤然怔住,璇玑盏夺天地之造化,才能逆转时空。古来秘法、秘宝无数,有这份能耐的却少。徐隐怎么就能恰好有这一份秘法,还跟她同时回来了难道她前世强行催动璇玑盏,弄得魂魄不全,是为了救徐隐

谢韫打了个寒颤。难道她还喜欢过徐隐,所以前世蠢成了那副德行

一路走一路说,也没忘记要跟着去那位代姑娘的场子。

代姑娘的舞,难得。胡大先生的欣赏,更难得。

要欣赏代姑娘的舞,在厢房里,一个人高高地俯视全局是最好的。但胡大先生却偏偏混在凡人里坐,徐隐费了不少功夫,才在开场前弄到胡大先生身边的座位。

夏日暑气盛,远处一枝枝交相掩映的荷叶倒是别样精神,一池碧翠,偶尔微风拂过,荷叶也被吹弯了腰,硕大的叶像是姑娘被掀起的罗裙。

代姑娘此时还未出来,围观的人虽多,又这样燥热的天气,却也不曾有人大声喧哗。丝竹声却已经奏起来了,人声连这声音也没有压下。

徐隐漫不经心提了一句:“荷上舞,代琅姑娘,倒叫人想起那位林琅姑娘。”

“林琅”

是那位传说中道战里的祸国妖女,当时她名满天下,虽是一介凡女,却生得美艳无双,擅作荷上舞,也是一舞倾城,多少女修都及不上她。

大齐的太子也是她的入幕之宾。于是当时的清虚宗找到这位姑娘,要她为讨伐腐朽大齐提供情报,这姑娘答应了。转头却提供了假的消息给清虚宗,弄得四大仙门最初讨伐节节失利,成了千古罪人。

清虚宗胜了这场战争之后,调转枪头,第一个叛了她死罪。

据说她在刑场的时候,还魅惑了刽子手,一笑倾城,叫人舍不得杀她。还是清虚宗的高人动了手。

谢韫念叨这个人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有人在往这方向看:“红颜薄命。”

“却也惊艳绝伦。也不知道这位代姑娘,能得她几分神韵”徐隐笑了笑。

谢韫从来没见过徐隐对这些感兴趣。因而她只能揣测,这些是他要说给有心人听的,譬如他很想招揽的胡先生。胡先生是生在大齐一统天下时候的人,兴许他也见过林琅呢。

谢韫没读过几年书,除了看道经,也不怎么看其他诗词音律的,对这些轻歌缓音欣赏不来。一边和徐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不知怎么的,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春困秋乏冬无力,正是夏日最好眠。

徐隐说着,身边就忽得没了声音。他定睛一瞧,谢韫双目已闭,脑袋左倒一下,右歪一下,模样娇憨,全然已经睡着了。

叫人哭笑不得。

徐隐伸手轻轻揽了谢韫的肩膀,使她能安然靠在他肩上。谢韫头歪着,露出一段白嫩的脖颈,比荷塘里映着落日的芙蕖还要好看。

两人凑得很近,徐隐几乎一低头,就能嗅到谢韫发丝上的味道,她身上不擦香粉,却也有一股特殊的、混着皂角的幽芳,比那满池的菡萏还要香。

徐隐喉结动了动,心中仿佛有一团温热的火烧了起来。

他低下头,轻轻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亲。

谢韫低低呢喃了一声,徐隐转过头去,目不斜视。

但谢韫没醒过来,也看不到他的做派。她只是把头拱了拱,重新在徐隐的肩上挑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