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笑说不清自己是为何而害怕。
一方面,他当然不想受伤,不想一壶滚水浇到头上。那年替无忧挡着的时候,他心里纵然满是庆幸,庆幸那水没浇到无忧的身上去。可庆幸过后,他也因身上和心中的痛苦挣扎了很久,痛得夜夜难眠。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等到伤口愈合,起码身上不再折磨。
可心里的折磨却从未停过。他也不是无情无心的。脸上闹得这般丑陋,此后日日都叫人白眼相待,他也是会低头,会自卑,会难受的。
也曾想过,如果他那日机灵些,抱着无忧躲得快些,没让那壶滚水浇到自己的脸上,他会不会过得好些,会不会更叫人喜爱些。
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无忧本就很厌恶他的容貌了。如今已经不能再看了,若是再浇一次……必然更加丑陋。她就更不愿见她了吧。
身上会痛,心里尤甚。
他真的害了怕,竭力挣扎。可齐家的下人已用麻绳把他捆得结实,叫他动弹不得。
他一面徒劳地试图挣脱,一面下意识地高声呼喊:“无忧——”声嘶力竭。
好像这样就会有人来。
好像她待他再冷漠,哪怕再冷漠,也仍旧是他下意识信任的人,是站在他这边的人。
可没有人会救他。
那滚水冒着灼人的蒸气,装在铜壶里。众人将他仰面按在地上,嬉笑着拿着铜壶,站在他的上头。他看着头顶的壶,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热气。
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的感受。
他只是走投无路,本能地嘶喊着元无忧的名字。
灼热的滚水倾泻而下。
就算不用皮肤接触,也能感受到滚滚的热流。
无忧一定是……有所为难的。
他让无忧丢脸了。
他让无忧为难了。
元笑觉得胸口绞得很痛,却仍旧为妹妹找出了无数的理由。
一直到最后,他的胸中竟也找不出半丝怨恨。
他闭紧了眼,咬紧牙根,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要早点将伤养好。
不知道,到时候盖了脸来,无忧还愿不愿见他。
滚烫的水,浇到了厚重的绫罗上,顺着绫罗被引到了一旁,溅到了旁人的身上。
“啊!”有谁痛叫。
“少夫人!”有人惊呼。
铜壶哐当,被谁暴躁地甩到了一旁。
听得有人叫无忧,元笑心中骤然一紧,猛地睁开眼睛,就撞见艳红的绫罗湿透,冒着热气。
“无忧!!!”他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竭力呼喊。他前头所有的恐惧所有求救的喊声,竟都不如这一声声嘶力竭。
他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竟猛地挣脱了身边所有人,踉跄着站起身来,抻着脖子看她:“可烫着手了?!!哪儿疼?快给哥哥看看!!”
元无忧看也没看他一眼,随手将外衣一脱,丢到一旁。
好在那绫罗厚重,衣袖宽广,顺势将大部分水泼到了一旁,其实没怎么碰到身子。是以用衣服接了那么一壶水,竟只将她的胳膊微微烫红了几处。
这也足够让元笑心疼了。
更足够让元笑心中火热了。
无忧……救了他……
无忧,竟然用这样危险的方式……救了他……
他只觉胸中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感。一面心疼得不行,一面气无忧做这样危险的事,一面又眼眶热得直想哭。
其实,他还是让水浇到了一点,伤得比元无忧还重些呢。他竟浑然不觉。
“无忧……”他低低地叫着,胳膊让人绑在后头,仍凑近了去看她的伤口,“快去拿烫伤膏来!赶快抹药,别起了泡……”
他哀哀地看着无忧雪白胳膊上的红印,心脏都揪在了一起:“疼吗?给哥哥看看。”
元无忧看着自己的胳膊。
在意识到现状之后,她不敢相信似的皱紧了眉头,刹那之间,就觉得心中充斥着无尽的怒火。
她是注定要站在云端的人。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可她为何会因这样卑贱的人,而烫伤了胳膊?!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恼火。
她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元笑的脸上。
元笑被亲手拉扯大的妹妹打得脑袋一偏,脸颊骤然泛起好深好大的一片红,又烫又疼。
她可真的是使了很大的力气。
他反应不过来似的,看着元无忧。
元无忧也看着元笑。
这是她数月来,第一次正眼看着元笑,眸子里有着说不出的冰冷。
“你听不懂人话的吗?
“你没长脑子,蠢笨至此吗?
“我不想见你,你看不出来吗?
“非要我当面,亲自告诉你,我永远都不想见你,你才能听明白吗?
“那好,那我就告诉你。
“你卑贱,丑陋,无能,我一刻也不想看到你。
“我总算摆脱了你,你竟还非要缠上来。
“何等厚颜无耻!
“连带我也丢尽了颜面!
“你活着本身,就让我丢尽了脸!
“所以,给我滚,从我的视线之中——”她看着他,眸子里冒着火,一字一顿,“永远消失。”
元笑愣愣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阵儿……
有很长的那么一阵儿……
他似乎听不懂自己的妹妹在说什么。
无忧……在对他说什么……
是他又惹无忧生气了吗?
这一次,无忧是……因何而生气的呢?
是因为……
是因为……
他的存在……
本身……
吗……
元笑缓慢地眨着眼睛,好一会儿,真的是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领会了无忧的意思。
他还被绳子捆着,狼狈而不体面地站在远处,只觉得哪怕领会了她的意思,也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又或者是……
不敢反应过来。
无忧,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而恼火的……吗?
无忧,亲口说了,她再也,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吗?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心里慢慢地开了一个洞,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
那个洞越来越大,灌着冰冷刺骨的风,刮一下就疼。
他缓缓地低下头,面白如纸,竟像是个死人似的了。
齐家的公子,在旁边看了好一出戏。
一直到戏散场了,他还意犹未尽,好好地欣赏了一会儿戏后的表演,看着元笑魂不守舍的模样。
一直到看得尽兴了,他才笑着挥了挥手。
“行了,没听见吗?我的宝贝娘子都发话了,还不快把这位‘公子’,”他语调中带着愉悦的讽刺,“请出去。”
元笑被丢出了齐家大宅。
厚重的大门关闭,隔离出内外两重光景。
元笑呆愣愣地坐在地上,再没有了日日站在此处拦人的精神头儿。
活像条丧家之犬。
过了好一会儿,家家户户传来了晚饭香,到了饭点儿了。
元笑本能地,无意识地爬起来,心里想着,糟了,迟了,得赶快买菜了,不然无忧要饿肚子了。
下一刻,他意识到无忧已经将他赶走了,又茫然地站在原处,不知该做什么了。
天大地大,仿佛无处容身。
卑贱。
丑陋。
无能。
丢脸。
永远消失。
每一个字,都仿佛仍在耳边,振聋发聩。
元笑颤抖着,颤抖着,竟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站也站不住,缩在地上,呜咽出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说来,自打第一眼见到元无忧,元笑就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甚至不能说只是一种“亲近感”。
爹娘将无忧捡回来的时候,无忧才三岁,事情都不记得的。而他也不过六岁,也是尚不懂事的年纪。可从那时候开始,单单看着元无忧的脸,他就懂得把无忧抱在怀里,哄她不哭。那会儿他才多大呀,他就知道要漫山遍野地给她寻摸好吃的,都给她吃。
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单单看着她。
单单只是知道“那是她”。
他就会这样做。
好像上辈子就认识她似的。
莫名其妙的,毫无原因的,他就会打心底里地对她好。
他一心对她,把他捧到心尖上。
父母早亡,他小小年纪要养活两张嘴。家里最难的时候,他连谷糠都吃完了。他自己日日饿得发昏,两日才食一餐,吃的都是些喂畜生的东西,可就在那个时候,他也要想办法让她吃上白米饭,一日三顿,顿顿不落,绝不肯少她一口吃食,甚至不肯让她吃的不好。
他还要哄她多吃。每一粒米都来得那么艰难,他还怕她吃少了,长不好个子。
后来,难处撑过去了,他仍未有过一日放松。他日夜做工,拼了命地卖苦力,三九天忍着冻疮,三伏天忍着中暑,不分冬夏累到直不起身子来,就为了赚钱给她最好的,让她穿好衣服,吃好东西,让她去最好的地方读书,还怕她让人瞧不起。
他做这些事,从未想过要她感激或是如何。他只是想为她做而已。
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
那种与生俱来似的好感,那种让他把自己的一切,连带着自己都拿出来献给她的好感,究竟来源于哪儿?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她值得最好的。
他只是单单看着她,就会自然而然地为她竭尽全力。
他只是……心里都是她。
他真的……真的,是竭尽全力地好好对待她的……
他从未有一刻要求她有何回报或是感激,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他的眼泪掉得停不下来……
这一回……分明没有缘由的……他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这一回……?
他不知道自己的脑中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个词,好像在遥远而未知的过去也曾发生过什么似的。而那时,他知道她本来就应该恨他,她是有理由的。所以,他甚至甘愿把自己送去给她出气,生怕她的愤怒无处发泄,在心里憋坏了。所以那时,无论她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像此刻一样伤心。
他不知自己的脑中为何会忽然冒出这些奇怪的东西,可再细想,就什么也想不出了。再想,便就连刚刚回忆起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好像那一瞬间的迷思从未存在过。
他只是因此时此刻,觉得心如刀绞。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时候不觉得,从旁观者的角度重看就总感觉腻腻歪歪的……短篇却一般没有这种感觉,感觉是因为长篇期待过高所以总是用力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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