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笑见到了元沧澜。
这并不稀奇。
醒着的时候,会发生的好事并不多。所以在睡着时,他就会竭力要自己见到一些好事。否则,他怕自己撑不下去。
时间久了,白日里再难受,夜里,他也时常会做些好梦。
他的好梦,从来也脱不开两个人。
“师父!”他冲过去,抓了元沧澜的胳膊,言笑晏晏,“师父,又见到您了。这回隔得有点久了,您也不常来看我。”
撒娇似的。
面前的师父,仍是十年前的模样。身形颀长,面容冷漠。
可没有人比元笑和元无忧更清楚,他看上去冷漠而又暴躁,却其实是最好的。
说起元无忧……
元笑扭头看了看。很少见的,她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也好。有师父在就是好的。毕竟……
元笑笑眯眯地,冲他师父报喜:“师父,我现在每日都能见到无忧了。”
就算是在梦里,他也从来不和他师父说什么坏事。
从军的时候,他被人按进水里,被人丢进深山,他就和他师父讲水下的圆石,讲山上的小鹿。
如今,他被绑在马厩,要站上三天,水也不许喝上一口。他就和他师父笑着报喜,说他每天都能见到无忧。
不苦的。他的生命中有许多好事。
何况无忧过得很好。他的苦头一点都没有白吃。
还总能在梦里见到师父和无忧。
他们一直都对他很好。
这么想着,他还挺高兴。
元沧澜看着他,向来冷漠的脸几不可见地微微柔和。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摸了摸元笑的头。
哎呀,师父很少会这么做的。
总是无忧又发脾气了,师父不知道该怎么哄,才会别别扭扭地伸手,摸无忧的头。
他也被摸过。练功特别累,他还好好坚持了的时候,师父什么都不会说。但是很偶尔地,他也会伸出手,摸一摸他的脑袋。
他就很高兴。高兴一整天。
他没被爹娘疼过,就尤其喜欢大人像对普通小孩那样对他。
但那也确实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他都老大不小了,竟然又让师父摸了头。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很开心。
“你受了不少委屈。”师父摸着他的头,开口。
“嗯?”元笑有些疑惑。他确实受了不少委屈,但他应该一个字也没有和师父提过。
他不想师父担心他。他只想见到师父,和他熨帖地相处一阵儿。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听说,外头对你不好。”元沧澜开口,“因为镇四海。”
啊,难怪师父忽然这么说。原来梦里的师父,已经开始知道外头的事了。
“不妨事。”元笑连忙开口,“我从没放在心上过。”
他是说谎的。
但他希望师父能当真。
“他们说,是你告发我,激我毁了镇四海。”元沧澜道,“可确有此事?”
“……嗯?”元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得好像他不是当事人。
元沧澜努力回忆似的,微微皱了皱眉,道:“我记不起那时的事了。”
哦,原来是这样。也是,师父力竭至昏迷,忘记什么事也不奇怪。
“您可得好好歇着。”纵使知道面前的师父只是梦中的幻影,元笑仍旧赶忙关切。
可是仔细想想,师父好像本来也每天都在歇着。于是,元笑又道:“早点醒过来。”
刑部牢里的狱卒,也不知对师父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地喂饭,好好地照顾。
多半是被好好照顾了的吧。听说无忧可凶了,把那边的人训得尽心尽力。“刑部狱卒各个过得活像是丫环”,传言都传到军里了。
想到这儿,元笑还挺自豪。不愧是无忧,没人能欺负得了她。
“可确有此事?”元沧澜不依不饶。
元笑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元沧澜终于皱起了眉头,怒道:“莫不是真的?你当真背信弃义,为小利背叛于我!”
见元沧澜发了怒,元笑微微一惊,迟疑着,垂下了睫毛。
却仍旧不言不语,不做争辩。
一如儿时,过往当年。
元沧澜便真的勃然大怒了:“我养你长大,视你若己出。你便就这样回报于我?你要我再睁不开眼,要无忧小小年纪伶仃孤苦?”
元笑紧紧地抿着嘴唇,抬头看了元沧澜一眼。
他的眼睛里尽是委屈,说不出的委屈。
可他仍什么都没说。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元沧澜逼问。
元笑低着头,攥着手指头。
无论元沧澜如何失望,如何逼问,如何痛斥,他都一个字也不说。
因为是不能说的事。
哪怕是在梦中。
哪怕由本应知道的师父询问。
是仿佛被下了禁咒一般,对任何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因为他有一定要保护的人。
他牢牢地闭着嘴,一直到元沧澜对他失望透顶。
元沧澜冷冷地看着他,而后转过身,再不愿看他一眼。
他转身离开,大步走向了远方。
渐行渐远。
元笑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手指都要攥断,一直一直地看着。
“师父——”终于,他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带着哭腔。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肯说。
可眼泪一颗一颗从他的面颊滚落。他无声地哭泣,一直盯着元沧澜的背影,眸子里尽是难以言诉的悲伤。
仿佛再一次地失去了至亲,彻骨的悲伤。
他像被抛弃的小动物,每一片躯体都写满了悲哀与不舍,却蜷缩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抛弃自己的人,连冲上前去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害怕不合时宜的执着会更加令人厌恶。
他的视线被眼泪模糊,却又竭力透过眼泪,一直看着元沧澜的背影。
在他心中,他早已是他的亲生父亲了。
那背影停了下来。
停了片刻,元沧澜转身,回到了元笑的身边。
他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再次开口:“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笑通过眼泪看着他,仰头时,又有泪水滑下。
可仍旧什么都不肯说。
元沧澜呼了一口气,叹息一般,却不再执着于此了。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元笑的头。
“你受苦了。”他轻声道,轻缓地摩挲着元笑的头发,“好孩子。”
好孩子。
最后一颗泪水落下。
师父……原谅他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元笑的心中骤然一轻,不知不觉,便只剩下欢喜了。
“师父。”他最后唤了一声,看着师父的脸。
师父的面容是柔和的。他没有抛弃他。
他还有父亲。
元笑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是马棚结实的栏杆。
一直站在这儿,他竟还能睡着。是说站在马棚里,就能变得像马一样吗?
他又渴又饿,累得不行,竟还有闲心开一开自己的玩笑。
总觉得像是做了什么梦,却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似乎是悲伤的梦,可心里留下的,又是喜悦的韵味。
真是古怪……是什么梦呢?
他仔细地想了半天,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
旁边的马一声响鼻,忽然凑过来,舔他的脸颊。
他被马舔得发痒,忍不住笑出声来,撇过脸,笑道:“别闹……哎呀,好痒呀。”
张平就是这时候赶来上工的。
一见元笑,他愣了一下,迟疑着顿了一下。
“你……”张平道,“这么难受吗?”
“嗯?”元笑不明就里。
“这么累吗?还是饿了?”张平看着他,心中是有迟疑的,还是忍不住开口,“……不行的话,你……蹲下坐会儿得了……就一会儿啊!不许多!我就放你一马,不说出去了。”
“不必。”元笑感激他的善意,“我没事。”
“哪儿没事啊?”张平皱着眉,无奈似的看着他,“一个大老爷们,这都站哭了。”
“啊?”
“你这脸上,这哭的,都是眼泪。”
元笑愣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确实有湿润的感觉。他还以为是被马舔的。
这么看,倒难怪马会来舔他。
可为什么呢?
站得久了确实难受,他的两腿酸痛,肚子也咕咕咕咕叫了很久了。可这……真的怎么都没到要哭的程度。
与他过往吃过的苦头比起来,这样的惩罚几乎算得上是温柔。他怎么可能会哭。
元笑不明就里。
倒是张平,看了他一眼,恨恨地骂道:“活该!要不是你背叛我们小姐,做那种下作事,如今连奴籍都不会是了,怎么会吃这种苦头。”
说着,他别别扭扭地从怀里掏出个食盒来……
用布裹着,裹了好几层,还是热着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低着头把布扯下来,从里头拿了个包子出来,送到了元笑的嘴边。
“吃吧。”他恶声恶气。
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元笑微微一愣,而后尽是感激。
“多谢。”他看着张平,眸子比水还要澄澈干净,里面装满了感激,“您真的……是个好人。”
“你什么意思啊!”张平却恼了,“什么意思?我是好人,我家小姐是坏人呗?”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元笑慌了,“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给你吃你就吃!那么多屁话!”
“我……”元笑撇过脸,盯着扑面而来的面香和里头混着的肉香,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
可吐出口的话,却是坚定无比的:“抱歉,张大人……我不能吃。
“小姐要罚我的。我不能投机取巧。”
她说的话,他不会不听。
她要他站三天,他迄今膝盖都没有弯上一下,又怎么可能会偷偷吃什么东西。
“……这话倒是真的。”张平悻悻收回了手里的包子,又不由得看了元笑一眼。
人是能被这么折腾的吗?
他昨天好像也没吃啥东西,回来就让绑在这儿了。算算也没吃没喝站了一整宿大半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标,歉,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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