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之没回话。
再开口时,他说道:“你可知奴籍冒犯高门大族,依律当如何处置?”
元笑嘴角的弧度慢慢降了下去。
“断手。”他说道。
“还笑?”
元笑微微沉默了一下,开口:“既是我做错了事,也没什么可怨怼的。”
“……”
徐慎之微微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问道:“我听闻你在军中受过许多欺辱,从未有过反抗。”他查过此人,“如今,为何会去冒犯高门小姐?”
是的。那时,他确实可以尝试一些更温和的方式。比如伏低做小,不要冒犯那位小姐,再说些危言耸听的谎话,也许也能将她哄回去,又不会惹怒她。
元笑却没能那样做。
因为愤怒。
特别是,在她已经将武澎折磨致死,竟还要在那个世界叫人伤他时,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比起自己的境遇,他更加因他人的境遇而感到愤怒。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是我做错了。”元笑低着头。
他倒并不辩解。
可是顿了顿,他又低着声音开口,恳求道:“还望大人怜悯,断左手。我……惯用右手。”
他说着,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缰绳。
他分明是害怕的。
他一直温和,有礼,逆来顺受。但他也会害怕。
害怕,却又仍旧逆来顺受。
说到底,他会坐在这里双颊红肿,他会废奴之后仍是奴籍吃尽苦头,这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
徐慎之想问他些什么。
最终也没有问出口。
他若肯说实话,一早就说了。
罢了。他用自己的方式来。
另一头,元笑摸着缰绳,也总算微微平定了心神。
他开口:“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请求您。”
到底还是害怕吧。徐慎之心想。
“说吧。”
“我想请您看看,我的身体中是否有另外一个精神。”然而,他吐出口的话却和徐慎之所想的截然不同。
“另一个?”
“是。”元笑道,“我在那边的世界,见到了故人。他死在了那里,我也受了致命伤。可是最后一刻,我勉强带他回来了。
“醒来后,因为被聚了神,我还活着。他那时也只消散了一点,想必也被聚了起来,也仍活着。”
徐慎之些微有些诧异。
“……你倒是见识不浅。”竟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是因为被聚了神。
聚神,即在人精神消散之时将精神重聚。目前,聚魂只能依托一种玉石。常人把“精神”俗称成“魂魄”,那种玉石便被称作“聚魂玉”。
这东西极其罕见,又用过一次就会碎裂,无法再用,如今几乎只存在于传闻之中了。
“只是有幸听过。”元笑道。
徐慎之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欲盖弥彰,干脆什么也没说。
他直接将手放到了元笑的太阳穴上。此处最容易感知到人的精神。
……真的有第二个精神。
“确实还活着。”徐慎之道,“但大约是受了不小的损伤,没有什么动静。要醒过来,怕是得休养一阵儿了。”
明确了武澎确实还活着,元笑终于放下心来。他便将那个精神世界——姑且就称作“幻境”吧——中的事一五一十向徐慎之禀报。
向徐慎之禀报,实际上就是向小姐禀报。他不敢藏私,将事情从头到尾讲得清楚,这才算是完整地复了命。
徐慎之听着他的叙述,有几分唏嘘。真心错付,竟落得这般下场。
对武澎,元笑也显得十分愧疚。
“我还想,要他先从我这里出去,再受罚。”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握着缰绳的手,眸子里仍是害怕的,吐出的话却并不关乎自己的恐惧,“他出不来,就得连累他和我一起受苦了。——好在他还没醒,也许感觉不到。”
什么样的人,在得知自己要被断手之后,想到的会是不要连累他人?
徐慎之看着他。
他的脸颊还肿着,带着斑驳的指印。
他为救人几乎命丧黄泉,却连一个“谢”字都没得到,反而被倒打一耙。挨打不说,还要因此被斩断肢体。
遭遇这样的事,谁能不恨?
他的眸子里,却竟连半分怨怼都没有。
那双眸子一直都是清亮的,水一般的柔软包容。哪怕那里头正切实地装着害怕,也找不到丝毫怨恨。
简直像是庙里的菩萨。
……
这样的人,当初,究竟是因何原因……
待回到元宅时,元笑攒着的缰绳已经微微变了颜色。显然是让手心的汗水沾湿了。
在过来的路上,可没见他有这么多汗,想必不会是忽然热出来的。
他却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卸了马车,牵着马。等待徐慎之与元无忧耳语请示过后,他便跟着徐慎之,一路到了马厩。
而后,不必徐慎之吩咐,他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跪坐了下来,拿了个木盆接着。然后,他撕下衣襟,用力系紧了自己的小臂,便深深地吸了口气,伸出手来,闭上了眼。
年轻人的手生得很漂亮,像女子柔荑一般秀美。很难想象这样的手曾于战场上厮杀过。
唯有翻开掌心,看到常年握刀的厚茧,才能意识到,手的主人真的用这样的一双手创出了无数功绩。
纵使如此,他也只是个年轻人而已。
靠一身本事避开伤死,和闭上眼睛任人伤害,也终究是两码事。
年轻人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诶,这是要干嘛啊?”在看元笑拿盆过去的时候,张平就已经慌了。
人身上还有什么玩意儿得拿盆接着啊……不就是血!
“徐公子,这到底是要干嘛啊?”这些人到底要在他的马厩做多少出格事啊……
“奴籍冒犯高门,依律断手。”徐慎之简单地回应。
“??????”张平满脸震惊,半天,冒出了一句,“就……就……就普通地打一顿……不行吗……”
仿佛是自然而然地顺着张平的话,徐慎之道:“若只是冲撞而非冒犯,确实依律当鞭。”
“啊对对对!冲撞,冲撞。”张平连忙道,“你看他白白净净,姑娘家似的,哪儿像是敢冒犯大人物的样子。肯定是不小心冲撞了。”
“倒也是。”徐慎之道,“冲撞高门,百鞭。”
“百……”张平哽了一下。但一想到本来是要断手的,他忙道:“确实……还是这个好,就这个吧。”
倒是元笑,闻言睁开眼睛,眸子里装着惊讶。反应过来后,他就尽是惊喜和感激了。
“多谢大人。”他连忙道谢。
人要打他百鞭,他反而感激称谢。
徐慎之没回他,对张平道:“若是鞭,就得你来了。”这宅子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能做这事的除了徐慎之就是张平。总不能让烟罗或是小姐来。
他这么一说,张平又哽住了。
“你昨日还找我哭诉,说绝不能再让你干烙印之类的活儿了。那鞭怕也是不行。这样,就还是断手——”
“——等等等等等!”张平赶紧把他给拦下了,“鞭,鞭就鞭呗……我也没说不,不能干啊……”
他话是这么说,却是人生中头一次不敢摸腰后的马鞭。
见他如此,徐慎之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仔细想来,冲撞高门,这个也不太合适。”徐慎之道,“他虽然做成了主家的吩咐,但过程中惹怒了他人,可以说是做得不够好。那还是‘办事不力’更合适些。”
“……这个办事不力,又要罚什么啊……”张平被他整得头大,“别又是什么不是人的法子……”他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到朝廷废奴的正确性。
“站笼三日,不予食水。”
站上三天,不吃不喝吗?
听着就难受得不行。但这个和百鞭比起来,又要轻上许多了。
张平松了口气。
这么一松气,他忽然又觉出自己的无耻来。
小姐对他何等得好。这人对小姐何等得糟。
他竟在意起这人的境遇来。
不该是罚得越重越好吗?
想到这儿,他哼哼唧唧地变了颜色,道:“那就罚呗。”
倒是元笑,听到“站笼”两个字,脸色顿时变了一变。
站笼……说轻可以算轻,想重也可以很重。
他在军中,被霸凌得最严重的一次,就是站笼。因为做得太过,欺凌他的人反倒被行了军杖,除去军籍。
站笼这个,若是能让人好好站着,倒还轻上许多。可当时,那些人从犄角旮旯寻了个矮笼子,要他连站立都站立不直。而站笼上面的孔是很小的,堪堪卡着脖子。若是站不住,就会被那个孔吊死,窒息而亡。
他那时还看不出那东西的凶险,被关进去才意识到不对。
他又不能毁军中刑具,只能在里头半弯着腿,站了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有人过来,他才被救了出来。
那时候,饶是他自恃体力,也再站不住了。若是换了旁人,多半当日就会被吊死在那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笼子根本就是一种已经被废的酷刑,就是要人在疲惫不堪中绝望死去的。
那么现在……
徐慎之继续道:“我们没站笼这种东西,总不能专程去找个。反正站着就行,就站马厩这儿吧。”说着,徐慎之已经解下了元笑小臂紧系着的布条,免得他血液长久不通。
他又顺手将这布条绑在了他的手腕上,迫使他站起来,另一头随手系在了马棚的木栏上,刚刚好让他站着。
那布条系得根本不紧,连他的手腕都没有勒红。
他只是寻常地站着,根本没有笼子的限制。不要说不会窒息,就连坐下蹲下都不是不行。
结果……这就是给他的惩罚吗?
他曾吃过很多苦。他闭上眼睛忍受,忍过了折腾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竭尽全力不把那些事情放在心里。
他从往日的暗无天日中来到这里。
往日被加注在他身上的霸凌,大多是因对方的恶意乐趣,不见得有多少人是真的恨他入骨。
唯有此处的主人,应当是最痛恨他,最恨不能他去死的。
可这里给他的惩罚,却反倒温和得过了分。
元笑摩挲着手指,低下了头。
其实她可以,真的可以,再凶一些的。他没关系。
她那么生气,那么难受。见他不好过,她应当就会好受些。
他想让她好受。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平忽然回过味儿来。
不对啊……徐公子虽然管小姐东管小姐西,又是得吃青菜又是得好好读书的,把小姐烦得不行。但在做事上,他向来最听小姐的话,从不越俎代庖。要怎么罚,他肯定是请示过小姐的。
所以其实……结果应该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根本不可能来回变!
“……徐公子,”张平生了气,“其实你是在逗着我玩儿的吧。”
“嗯。”徐慎之点头。
“?”张平气坏了,“徐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标点,歉意,懂?
最近又写到很激动的章节了,真的好想快点把激动章节分享出来啊……二十多章一些,四十多章一些,六七八九十章密集一片,一百一一百二又各有一些,都写得特别激动。什么时候能发出来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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