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忧回来的时候,徐慎之正提着豌豆糕在门口等着她。
看元无忧的神色,徐慎之就知道,她多半是碰了壁。
若不是猜到了这一点,他也不会在这里等她了。
“顺顺气。”他走上前去,开口安抚她,“我才做了豌豆糕,等着你呢。”
元无忧猛地停住步子,却没有接徐慎之手里的篮子。
“他不是奴籍吗?”元无忧忽然道。
不用说,徐慎之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确是。”
“他入了我的门,就算是换了主子,成了我的奴才了?”
“是。”
“那他为什么还没有烙奴印?”元无忧小脸一转,看着徐慎之,“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看来,是真的气坏了。
想来也是。元笑对元无忧无异于杀父之仇,如今竟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这里,进一步限制她的自由。
不要说元无忧,就是徐慎之,心中也不是毫无波澜的。
徐慎之转过头,对元笑吩咐道:“把马牵回马厩,顺便让张平给你烙个印吧。”还未废奴时,奴印都和烙马的烙印是同样的。
“是。”元笑低头道,脸上平静无波,好像只是应下了一件寻常的小事。
徐慎之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管马厩的张平,二十岁刚出头,特别喜欢自己的工作。这宅子里人不算多,马也不多。他一个人洗洗刷刷,把每匹马照顾得油光发亮,完了还能余下许多时间,一天天乐得清闲。
以前,干完了活,他就喜欢爬到马厩顶上躺着,想想天,想想地,想想他老婆。
最近,他又多了新的任务。
他老婆怀上了……可把他给乐坏了,好家伙,天天到处请人想名字。大字不识几个的人,请了正经读书人起名字,还挑三拣四怎么都不满意。最后,他干脆见天捧着本小孩的识字书,打算先把字给认明白,再自己给他小孩挑个好名字。
也就是他缩在马厩顶上捧着书看的时候吧,有轻轻的马蹄声响起来。
一听这动静,他就知道了,是小姐之前牵出去的马回来了。
他便利索地从马厩顶上翻下去,等着接马。
这宅子里上上下下也没几个人,都亲得跟自家人似的,没有张平不认识的。可这次牵马来的年轻人,张平还真没见过。
那年轻人生得白净,腰背挺拔。凑近了一看,一张脸也俊秀得不行,像是哪家的公子,一看就和他们这种粗人不一样,生得特别好看。
张平只当这是宅子里的客人,赶紧扯扯衣服迎上去,生怕让自家失了礼数。
谁知道,那小公子见他过来,居然停下脚步,先低头鞠躬,向他见了个礼。
好家伙,这把张平吓的,赶紧也鞠躬,生怕头比别人高。
这小公子……怎么这么客气啊……
一直到元笑直起腰,张平才好意思把腰也直起来,接过马缰绳,道:“这位公子,您怎么这么客气……哎呀,我们是粗人,哪受得了这个。”
“您别这么称呼我。”元笑道,“我替小姐送马来。另外,徐大人吩咐,让我在这儿烙个印。”
张平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印?这马烙过了。”
“奴印。”元笑解释道,“给我印。”
张平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比起“本朝已经废奴好几年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长成这样的小公子居然会是奴籍?
这……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俊俏好看……怎么看都是走在街上收姑娘手绢香囊的人。
话说着,元笑已经把马牵进了马厩,拴了起来。然后规规矩矩地找了个地方跪下,拉开了自己的衣服。
这么一下,张平就陷入了新的恐慌。
没废奴的时候,大多数人其实就没那么狠心,奴籍买卖通常只看一纸卖身契即可。给人烙印的是有,却也不多。
所以,张平哪见过这场面啊……
说到底怎么会有人干这种事啊……多疼啊!
张平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你肯定是搞错了。奴籍才烙印呢,现在不是早废奴了。”他越发意识到了此事的离谱,“而且是徐公子让你过来的?那不就是小姐的意思?咋可能呢。我跟了小姐几年了,我最清楚。小姐多好一人啊。你别看她容易发脾气,其实人可好。就前些日子,听说我媳妇怀上了,她还让人给包了一包钱,还让我以后下午就回去陪媳妇,不用待到晚饭后。啧啧,你看我们小姐,多好一人啊你说。”
“小姐是很好。”元笑道,说话间竟不自觉地噙出一丝笑意。
张平又愣了一下。
这人笑起来……可真好看啊……
可不能让他媳妇看见这人!这么好看的男人,别把他媳妇的魂儿给勾走了。
“知道了你就再去问问,”张平道,“肯定是你听错了。是不是让你牵什么马来烙印啊?”
“不是。”元笑摇了摇头,而后忽然道,“我是元笑。”
“啊?”张平被这没头没脑的自我介绍搞得摸不着头脑,“我叫张平……”
才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什么。
朝廷废奴已经很多年了。废奴那会儿,举国上下,只有一个人仍是奴籍。
那个人就是叫……元笑。
就是那个害小姐的师父迄今仍旧昏迷不醒,与死亡几乎无异的人。
而小姐的师父,甚至也是把他养大的人。
被最亲近的人这样背叛,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张平曾真的替小姐想过这个问题。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他得替小姐把那个叫元笑的混账玩意儿揍一顿!
在他的想象里,元笑此人,必然阴险奸诈,一脸狡猾相!到时候,他就一拳把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打扁,给小姐好好出出气!
而出现在他面前的青年,面容温和如水,笑容如拂面清风。
张平着实愣了一下,竟忽然有些动摇。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面呢?
不对……能有什么误会?多少人看见他冲到大将军面前,迫不及待吐出小姐师父的下落。
若不是如此,小姐的师父怎么会还躺在刑部地下的大牢里,陷入昏迷再未睁开过眼睛?
“你这——卑鄙,无耻,下作的小人!你没有良心,坏事做尽,你不配做人!”张平不会骂人,就把市井巷间骂他的话都搬了出来,然后冲着他的脸,就给了他一拳。
却没有他当年预想的那么重了。
元笑被他打得身体一歪,撞到了旁边的木栏上。他却连半分惊讶都没有,好像早已习惯了似的,沉默着回到了原位。
张平以为他至少会辩解几句的。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张平就骂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感想:“我们小姐多好的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她就该过得痛痛快快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是。”元笑道。
张平不知道他是真的称“是”,还是只是在应他的话。
打完了这想象已久的一拳,张平站在原地,忽然想到,自己该去拿烙铁了。
可是说起这事,他忽然就尴尬了起来……他是烙过很多马,可怎么能把烧红的烙铁……放到人身上呢……
他可下不去手!绝对下不去手!
可小姐的话,他总不能不听……
一直到把烙铁烧得通红的时候,他仍旧捏着手柄不肯放。
不行不行,干不了干不了。
那是人的皮肉啊,怎么能碰这个。多疼啊真的是,多疼啊。
他还有个没出世的小孩呢。孩子爹可不能干这种事。
这可怎么办啊……其实仔细想想,就算是这种大恶人,也应该交给衙门来罚,不该吃这苦头。要么……去和小姐求求情?
就在张平犹豫到烙铁的手柄都有些发烫的时候,元笑忽然开了口。
“张大人,不如我自己来吧。”
“啊?”张平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对方这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所以……
想要帮他。
帮他的方式,甚至是自己动手……
张平咬牙,终于绷不住了:“要么算了吧。我去跟小姐求个情,就算了。奴籍以前烙印的也不多啊……”
元笑摇头,向前探了探身子,使了使劲,拿过了张平手中的烙铁。
“她还在气头上呢,别去惹她更生气了。”说着,他将烧红的部分对准了自己裸露的胸膛,缓缓吸了口气,而后正对着心脏的位置,摁了下去。
滋——
这大概是张平听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了。
烙铁烧灼皮肤的声音。
还有年轻人痛苦而隐忍的□□。
元笑将烙铁移了开来,勉强放回了火盆。然后,他扶着旁边的木栏,疼得半天没说话。
张平看着年轻人的胸膛。
那里端端正正地印下了一个被圈着的“元”字——在烙印之前,他居然还特意把字给转正了——白皙的皮肉被烧灼得通红,肌肤上的字迹清晰无比。
张平看得难受。
他移开视线,又不经意地注意到了年轻人身上的其他部分。
之前见他将衣襟拉下,他只觉得这人生得白净,看着挺瘦,没想到脱下衣服来还挺结实。
如今细看,他才忽然注意到,年轻人白净的肌肤上……竟然大大小小尽是伤痕。
说来,这个人好像在战场上很活跃。连寻常养马的他都曾听说过。
蛮夷总算真的消停下来,这国家仍旧平和安定,少不了他的大功劳。
而这个战场上的功臣正跪在这里,胸口烙着个奴印,疼得脸色发白。
他不是个好人。
但他这辈子,真的吃了很多的苦。
张平忽然想起了这个人的名字。
元笑。
张平请过很多读书人给自己没出世的小孩起名字。读书人嘛,就总喜欢起些宏图远志的,要么就是品性高洁的。但他想要的不是那种名字。
他不求他的小孩能有多厉害或者多高洁。他或者她,只要能一辈子过得高高兴兴平平安安的就成。
“给你起名字的人,”张平忽然开口,“肯定是想让你高高兴兴的吧?所以叫‘笑’。”曾有人有过美好的期许,放在他的身上。
没想到张平会忽然说这样的话,元笑愣了一下。
“是。”他答道。
给他起名的人,确实是想让他快乐的。
昭正十七年。春。
元无忧迎来了短暂人生中最大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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