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尤夫人

在西府待了半日,贾母又留了午膳,眼见时候不早,方才放了人。

过了垂花门,视线便阔朗了,中庭上一概事务一览无余,由仪见廊下支了个小风炉,上头小银铫子滚着不知什么糖水,半夏就在那儿紧紧看着,便笑了:“你怎么把你的家伙事儿挪到这儿来了?”

半夏忙起身请安,又往东行了两步,给由仪打起了湖蓝绸子绣月季花面子的厚棉帘子,请她进了东耳房,蓁蓁的奶娘也抱着蓁蓁快步往蓁蓁在宁德堂中休憩的屋子里去了。

深秋的天气,往年倒还好,今年却冷得不像样子。东耳房中已支起了一炉热热的炭火,又烧了暖炕,进屋便可洗进一身的寒意。

一进屋子,暖气馨香迎面扑来,由仪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一面解着斗篷,一面随口道:“今年的天儿可冷,记得嘱咐府内采买的多备些炭才是,这上上下下一府的人,炭火少了可怎么过冬啊。”

白芷答应了一声,那边半夏已快步进来,手上添漆刻梅纹小茶盘上放置着一套甜白瓷茶盖碗并一只小瓷勺。她为由仪奉到炕几,盖子一掀,便是热雾氤氲而出。由仪随意扫了一眼,见里头微黄的糖水中滚着各类吃食,也有分辨不出的,只闻甜香气就知道不是什么补汤,她道:“这天儿冷的,人都姜汤红茶的备着,怎么你就备了甜羹呢?”

虽口中如此说,眼角眉梢的笑意却骗不了人,半夏笑道:“您今儿在西府里用宴,那边儿大鱼大肉的,奴婢想着您用的定然不习惯,这就备了这羹,给您解腻,也能填填肚子。”

说着,她又从一旁拿了个红漆小食盒过来,打开露出里头两样点心,她笑道:“新蒸的藕粉桂花糖糕和炸的藕夹儿。今年天儿冷,这藕也不多了,底下虽然采买了许多藕粉备着,但是到底新鲜藕吃起来又是一番滋味。”

由仪笑着点了点头,又持着调羹挑了挑那羹汤,旋即轻轻挑眉,问道:“都放了什么?”

半夏笑回道:“银耳、雪燕、桃胶、夏日收的莲子和荷叶粉,另加了枸杞、红枣和桂花、粉藕碎块儿,都炖了许久了,便是一般稠粥也不如这个饱腹的好。”

由仪舀了一口羹汤送入口中,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这羹虽然杂了点儿,味儿真不错。”

又道:“给白芷辛夷各盛一碗,你自己也尝尝。”

“是。”半夏笑吟吟地答应了,又道:“白芍姐姐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八斤多呢!她家那口子亲自来报的信儿,说是一早儿生的,赶上您不在,便与奴婢说了一嘴,回了。”

由仪闻言,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啊!”她略思索片刻,吩咐道:“将前些日子寻出来的金锁给白芷她孩子送去,另外再添细棉布五匹,拣一荷包新打的金锞子送去,告诉她,这些送了,洗三礼可没了!”

半夏笑着答应了一声,由仪又转头看向白芷,抿着笑道:“知道你待不住了,去吧,你带着东西去,看看你妹妹和小外甥,你那碗羹让给忍冬了!”

白芷一贯标准的笑意中含上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欣喜,闻此喜出望外,欠了欠身,急急忙忙地去了。

看着这个惯来平稳的左膀右臂此时难得的失态,由仪摇头轻轻笑了,又拿着半夏后来捧着的筷子夹了一块儿藕夹入口,随即赞道:“这馅子好,鲜香的紧。”

半夏忙道:“这是楚师傅的手艺,说是新调出来的馅子,特意奉与夫人品尝。”

“不错,赏他十两银子。”由仪点了点头,辛夷欠身答应了,转身出去忙活。

不多时,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由仪端着小碗慢慢舀了一口羹送入口中,抬眸见到炕桌上一只水晶花囊中正插着三五朵菊花,黄□□三色的交叉着,或是绽放,或是含苞待放,都是珍品。

她笑道:“菊花也快落了吧?花房中还有多少?”

这话是在问辛夷,辛夷是继白芷后提拔起来的贴身侍女,处处妥帖,又伶俐稳重,于是便承接了白芷原先的差事。

而白芷婚后却没到府里上差了,而是在家中操持中馈家事——听说也是她男人心疼她,不愿让她再忙碌。

由仪对此不过一笑,但每逢年节也有给白芷的赏赐,单反给碧叶的东西她都一定有份,也算是全了多年主仆情谊。

此时辛夷听了由仪的问话,却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花房的菊花开的不多了,您也说了,今年的天儿实在冷,若是往年这个时日,应该还有些开头的。”

又道:“今儿插得这些花是小侯爷孝敬的,说是在外头得的,一大早让人送来,也没寻着功夫回您。”

自贾蓉考下秀才功名后,府内上下便少有称呼他为蓉哥儿的了,全是以“小侯爷”称呼他,想来日后他成婚立事,便要以侯爷称之了。

由仪闻言抬手轻轻抚了抚那花朵,仿佛含笑:“他有心了。”

又问道:“他还是日日苦读吗?”

辛夷闻言笑了:“这会试将近,咱们府里二位爷那个不是日日称灯苦读呢?”

“会试过了,也是能顶门立户的爷们了,该到了给他们两个说亲的年龄了。”由仪慢慢放下手中的瓷勺,一面给自己倒了一钟热水漱口,然后一面慢慢抿着,一面道:“蓉儿的婚事好说,总归有个宁安侯府的牌匾在,他再考取个功名,不缺京中贵女与他为妇。倒是蔷儿,他与蓉儿到底差了许多,若给他配个高门庶女,怕他心中不快,配个小家之女,纵然嫡出,但也没有掌家并官场交际之能,实在令人头疼。”

这话没人敢接,由仪自坐着思量半晌,忽地听沉闷一声响,那惯用的一只白玉斗被轻轻放在了檀木炕几上,由仪甩袖道:“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当今之计,还是要拉着他们两个出去散散心才是,若是日日困在家中苦读,岂不伤身?”

半夏便笑道:“总听人说城西的孔夫子庙保人科举最灵,夫人不妨带着两位小爷去逛逛?”

由仪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少时最不耐那些圣人之言,虽读过不少,却没记到心里去,更有过不少悖逆之想,若是去了,免不得惹他老人家不痛快。”

又道:“但去庙里逛逛也好。”她一手随意地抚了抚鲜花,一面思忖着道:“京郊盘山寺的素斋最好,又建在山上,高山流水景致更好,就带着他们两个去那儿住两天,也算散心。”

辛夷迟疑道:“好虽好,且不远了些?”

“散心嘛,走来走去走不出个长安城,有什么意趣?”由仪摇了摇头,浑然不在意:“况且这京中眼看深秋了,也没什么意趣,出去住两天,换换心情也好。”

辛夷无奈,只能应了,又道:“那等白芷姐姐回来,让她打发人去通知盘山寺的僧人并安排咱家的丫头婆子过去打扫寮房?”

“如此最好。”由仪点点头,又道:“我记着我在盘山寺附近有一处园子,地方不大,景致却好,又隐隐能听到山里的钟声梵音,清心最好!到时候再带着他们两个过去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岂不美哉?我瞧他们这些日子读书也读得不耐烦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棒呆了!便点点头,道:“况且日日思读书也不是个法子,会试在明年春日,殿试更晚着呢,读书不急,如今先出去放松放松才是正理!”

辛夷等人均是无奈,还是忍冬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姑娘呢?夫人带着两位小爷出去了,姑娘怎么办?”

由仪愣了愣,随即仔细想想,道:“庙里人来人往的,若带着蓁蓁在那儿留宿,只怕不好,更怕她叨扰了清净之地,不如上山的时候就让她在庄子里住着,多留些得用人陪侍着,左右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不碍事。”

“夫人此言极是。”半夏点点头,又顿了顿,道:“只是还得早些派人过去烧暖了屋子才是。”

由仪笑了:“放心,你白芷姐姐会记得的。”

晚间餐桌上,由仪宣布了要带他们去城外小住一段时间的消息,贾蓉贾蔷二人听了都愣了,还是贾蓉道:“会试将近,儿子还想加紧读书为上呢!”

贾蔷也忙点头附和。

由仪轻嗤一声:“读书读书,把脑袋都读死了!”

她又将午间那一套说法拿出来告诉了二人,又道:“左右我已经让人去了盘山寺和庄子里,这出去小住,你们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贾蓉和贾蔷二人对视两眼,便点头答应了。

左右日日读书,他们也绝得继续闭门苦读不会有什么进益了,不如干脆出去散散心。

还是贾蓉提出了一点意见:“但如今京中天气已经十分冷了,城外更是不知如何,小姑姑尚且年幼体弱,若是着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跟着我,还能让她病了不成?”由仪不大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道:“放心吧管家公,庄子上自然有人去准备,定然将你小姑姑的屋子烧的暖烘烘的!”

贾蓉讨好一笑,道:“儿这不也是担心小姑姑嘛~”

他此时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是面如冠玉,有了翩翩君子之态。

难得一撒娇,露出些小儿女的娇态来,言语之间满是亲近自在。

贾蔷在一旁猛地点头,颇有些贾蓉指哪打哪的意思。

由仪在一旁轻笑一声,嫌弃地看了贾蓉一眼,却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俊俏的脸蛋儿:“你才多大呀,就有了这般的风采容貌,等到日后,也不知要惹得长安城中多少闺秀芳心暗许呢!”

“母亲您放心,待来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定然给您寻个极好的媳妇来!”贾蓉神采飞扬地说着,没注意之间剩下的最后一块排骨已经被贾蔷眼疾手快地夹进了碟子里。

由仪也不告诉他,就暗暗地笑着,眼看着他回过神来再去夹菜落了个空后,用那略带幽怨地眼神看着贾蔷和他筷子上的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