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远方来信

苏锦瑟面前放着四口大红箱子,箱子上红漆斑驳,带出陈年旧物的荒凉,箱子上被人新缠上红绳,一朵大红花颤颤巍巍落在箱盖上,鲜艳的红布衬得那四口箱子越发陈旧落魄。

殿中空无一人,只有翠华和王嬷嬷守在门口,暖炉带着幽香混着热气笼在昏暗的大殿内,沉闷的空气一时让人恍惚。

云姨娘,她虽然一直不曾见过这具身体的生母,但她的耳边总有人提及。

她是苏家三夫人的好友,是王嬷嬷和翠华的恶人,是大夫人口中的狐媚,是老太太眼中的祸水,也许邹明恩也认识她,因为苏锦瑟第一次与邹明恩相遇便是在云姨娘荒废的院落里,甚至还有可能是对她格外注目的莱嬷嬷。

她到底是这个这样的人?

让喜欢她的人,能把所有的爱衍生到她的女儿身上,让恨她的人,也把所有恨意发泄到她的女儿身上。

苏锦瑟站在第一口箱子面前,伸手打开盖子,里面装满了字画书本,封面上的字迹清秀缠绵。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发现这是一本手写的诗集,开篇第一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纸上带着微微被水打湿后的泛黄和褶皱,可见写下这句话与她而言是锥心之痛。

这个箱子里都是云姨娘在世时看过的书和临摹过的字画。笔迹行云流水,落笔云烟,画工匀红点翠、醉墨淋漓,挑不出一丝错来,唯有内容委婉缠绵,带有悲凉之感。

唯有一副山河落日图壮阔波澜,落日西悬,悲壮中带有一丝热烈。苏锦瑟把这幅画单独拿了出来,其余的都仔细收好。

她在苏府过得并不开心。苏锦瑟平静地想着。

想来也不好,正房不是能容人的性子,老太太心思叵测,夫君又是花天酒地的性子,举步维艰,处处为难。

第二个箱子放着云姨娘的生活用品,苏伯然细心,连她以前用过的帕子都保存下来,十几块帕子的右下角都绣着一枝红梅,绣工整齐复杂,正反两面都是红梅的形状。

苏锦瑟正打算关上第二个箱子,突然眼睛顿住,伸手翻出一件衣服,那衣服的裙摆也绣着一枝红梅。

红梅鲜艳,在这件鹅黄色的裙角中格外突兀。

衣服上的花纹都是点睛之笔,切不可喧宾夺主,若是拿了衣服的注目,令人的注意力在一个花纹上,这件衣服就废了。

她心中闪过怪异,很快就在里面翻出不少奇怪的东西。

云姨娘所有衣物上都绣了红梅,不论是不是合适,与其说她在绣花纹,不如说她在留下执念,那执念太深,导致她根本纾解出去,只能借助边角不太显眼的小红梅。

苏锦瑟嘴角微微抿起,打开第三个箱子,第三个箱子与其说是云姨娘的,不如说是苏锦瑟的。

全都是小孩子穿的衣服汗巾和鞋子,各类玩具零零散散地放着,玩具有一些是外面买的,更多是手工做的,年代久远,纸折的花灯甚至有些散架,可怜兮兮地躲在角落里,草藤扭的蚂蚱蜻蜓灰扑扑地卧在红/色/肚/兜上,甚至还有苏锦瑟练的大字,歪歪扭扭,笔墨横飞,惨不忍睹。

她盯着这些东西,莫名有些失神。

喜欢是瞒不住的,哪怕故人远去,哪怕时光飞逝,所有的依恋欢喜都将在岁月中留下深刻痕迹。

苏锦瑟小心翼翼的捏着这个纸灯笼,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心底突然涌出一阵阵难过,战栗心酸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

原来有人曾这么喜欢过她,只是她不小心忘记了。

她不过才看了三个箱子,可却好像把全部的力气都抽走了,无力感让她脑袋发蒙。她趴在第三个箱子上,鼻息间是年代久远带来的烟灰气,可心跳却逐渐平静下来,发麻的手脚从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打开第四个箱子,也许是云姨娘预感到命运,这才孤注一掷地把东西压在苏伯然身上。

身份地位,人品才学,苏伯然无疑是苏家最好的选择。

第四个箱子是云姨娘给苏锦瑟准备的嫁妆,这份嫁妆若是放在苏家那两百台嫁妆中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碜,只有几件瓷器和字画,还有一些成色一般的珠玉宝石,零零散散装满了半箱。

可这已经是云姨娘的全部,是她能交给自己女儿的全部爱意,是她至死难以消磨的牵挂。

一封发黄的书信贴着箱壁,上面写着“吾儿亲启”的字样。

苏锦瑟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封轻飘飘的信封。

“吾儿锦瑟:

见字如面,为娘不知你是在何种情形下得到此信,却惟愿你安康喜乐。阴阳千里,常恨见伊难。若你幸福,为娘喜不胜收,若是不幸,望你勇敢坚强,不可重蹈娘亲覆辙。吾儿自幼聪慧,三岁识字,五岁练字,才气惊人如外祖父,若是男儿自有一番天地,如今虽不能声张但为娘依旧为你高兴。吾儿长途漫漫,为娘却不能参与,深感遗憾,凭儿入梦报平安。为娘无语多言,只愿吾儿谨记,往事如云烟,惟有平安事,吾儿谨记,为娘死而瞑目。”

苏锦瑟一颗心就像被人死死捏着,连呼吸都觉得上奢望,只能死死盯着最后一行字,最后四字字字泣血,笔锋凌乱,带着万千眷恋,百般不舍。

——云姨娘知道!她知道自己会死,她甚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所以她让苏锦瑟不要为她的死报仇。

不是报不过,就是不能报。两者于云姨娘而言,都不愿自己的女儿冒险。

她脑海中浮现出大婚之日老太太的话,皇宫与她而言是万丈深渊。殿下曾说过苏家从未脱离朝堂。

所以苏家行事必定不单是内院琐事,女子纠纷。

她有些迷茫,脑中莫名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惊得她双手颤抖,呼吸急促。

一股心酸心疼之情突如其来,直冲心脏头顶,猝不及防打湿她手上的纸张。她作为外来人不仅接受了苏锦瑟的身体,自然也全盘接纳了她的记忆,她的感情。

浓烈如烛油的悲痛,瞬间席卷了她的心脏,让她疼得喘不上气来,再也没有比这种还要撕心裂肺的痛楚,三年前逼死她的那三十大板都没有这样令她眼前发黑,涕泪纵横。

盛宣知站在门口,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哭声,尽夜哭泣,气不属声,沙哑的声音在长夜中回荡,哀哀欲绝。

底下的人跪了一地,谁也不敢抬头。

“都下去。”盛宣知盯着屋内的昏黄的烛光,低声说道。

人群很快就散去,盛宣知站在门口,脸色平静无波,他自然知道今日苏伯然给了她四个箱子,说是云姨娘留给她的东西。

云霓,他不由想起让人查过云姨娘的事情,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便不能停下去。云姨娘出身知春楼,八岁时候被卖入花楼,十三岁成为花魁后挂牌被苏映照买下。

可不曾想查到最后发现当时竞争到最后的人是邹明恩和苏映照。两个身份如此敏感的人在十五年前,官家清理太原的时候不夹紧尾巴做人,反而为了一个花魁大打出手,如何不令人起疑。

可他再查下去,竟然发现云姨娘的线索就这样断了,她好像凭空出现在太原,又莫名消失在苏家,不曾在这个世界留下一点踪迹。

能把一个人抹得这样赶紧,在太原中能办到的人屈指可数,恰巧苏映照是一个,邹明恩也算一个。

暗探还在太原,可他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太原是一趟浑水,能让一滩浑水起波澜的人,必定不是简单人。而全部的事情如今竟然悉数落在苏锦瑟,这个她唯一的血亲身上。

屋内哭声渐停,难言的沉默混着黑暗的夜色传来,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中无言地跳动。

春日夜色的喧嚣在缓慢流淌的起风中逐渐平静下来,合欢树沙沙作响,枝叶晃动,宽大的阴影落满半片宫阙。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苏锦瑟沙哑的声音:“翠华。”

盛宣知抬手推开门。

只见苏锦瑟背对着大门,坐在地上,发髻凌乱,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背上,屋内燥热沉默的气氛笼罩在面前消瘦的女子身上,依旧驱散不了她身上的孤寂之色。

“翠华,给我端杯水来。”苏锦瑟的手搭在箱子上,大概是想站起来,只是还未完全起身就被人抱个满怀。

她大惊失色,扭头看去,正好和太子殿下四目相对。

温热的爽唇落在自己冰冷的唇角上,浅尝辄止的温柔,连离开时都带着一丝缠绵眷恋。

“殿下。”苏锦瑟喃喃自语。

“我及冠时,太师为我取字怀识,希望我虚怀若谷,孜孜不倦,勤勉为君,你叫我的字吧。”盛宣知把人抱在怀里,紧紧抱着她,脸色平静说着。

“那你之前骗我说你叫孟识也不算骗我。”苏锦瑟笑说着,“孟为长,你取字的最后一字,组合为名字,算起来也算你的名字。”

盛宣知低笑声在耳边回响,低沉如春日回流,在耳边回荡,让屋内的气氛瞬间暧昧起来。

“范老夫人给你取字朝岁,希望你岁岁平安,今日我便叫你朝岁,你也叫我怀识。”

屋内是沉默,苏锦瑟被人楼在怀中,只能握着他的手,最后轻声喊着“怀识。”

“朝岁。”

“若是难受便来找我,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我难受。”盛宣知把人抱回床榻上,牵着她的手,半抱在怀中,满目深情掩在浅色瞳孔中,好似闪着一簇烛火,令人着迷。

苏锦瑟盯着床顶上的帷幔,半阖着眼,低声说道:“怀识,我好疼。”

“不疼,朝岁乖,你若是为难我便替你做,你若是难受我便替你疼。”盛宣知细细的吻接二连三地落在她脸颊上,轻柔细腻,宛若他的吻落在珍宝之上,视若珍宝,待之虔诚。

苏锦瑟笑了一声,睁开眼,和他目目相对,轻声说道:“我要自己来,我得自己来。”

“那便自己来。”两人的额头相抵着,盛宣知温柔地说着,瞳孔中盛满苏锦瑟的人影,连微光都要退居一地。

苏锦瑟双手圈住他的脖颈,认真说道:“怀识,我有没有说过。”

“我喜欢你啊。”

“遇见你真好。”

“我也是。”盛宣知俯/下/.身来,余下的言语掩于唇齿。

烛光漫漫,阴影磨灭,交缠的身影被层层落下的帷帐所遮挡。四口红色大箱在烛光下闪着斑驳的光泽,那封被苏锦瑟落在箱匣中的信,泛黄的纸张轻飘飘地被阴影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