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子入住苏府,整个苏府空前热闹。艳丽红毯铺满了苏家门口的那条鹊踏街,老太太连夜让人去找大郎君回府,又拨出中馈给各位娘子郎君们发了新衣服新首饰,小主子们焕然一新,苏家的下人们甚至分到一两银子沾沾喜气。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地等待着贵客,唯有苏锦瑟所在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安静。
五日前苏家遇上这等事情,老太太报了案又不许众人声张其中细节,一行人在黑夜中入了太原城,而唯一受伤的七娘子浑身是血,一路上昏昏沉沉,最后被人送到小院后便关了起来。
苏锦瑟站在窗前,捏着手中散发出暖意的洁白玉佩,越看越觉得奇怪,她怎么总觉得这个玉佩不是这个样子的,可具体如何又说不出来样子。
院中有那棵庞然大树,树下有个小土包,据说那里埋着一只她很喜欢的猫,名叫猫发财。
猫发财英勇救主,不幸丧命,据说那日她意识不清唯一会做的,就是紧紧抱着那只早已冰冷的猫,然后亲自埋在土中才晕了过去,最后高烧到今早终于退了烧。
苏锦瑟如今一切正常,生龙活虎,好得不能再好了,唯有一点不好。
她失忆了。
准确的说,有些人,有些事她都记得住,唯有忘记自己曾经有一只猫,有一只很喜欢很喜欢的猫,但她觉得她好像还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她努力回想就心如刀绞,疼的她喘不上气来。
“姑娘醒了,不要坐在窗前,小心受了风寒。”翠华一出厨房就看到坐在窗前的苏锦瑟,连忙上前忧心道。
“没事,我真的很好了,甚至能跑上十圈。”苏锦瑟被撵着上了床,无奈说着。
翠华倔起来谁也不听,把窗户关上,送苏精神上床休息。
“外面好热闹,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苏锦瑟裹着棉被好奇地问着。
翠华不屑地撇撇嘴:“太子殿下入住苏府,现在应该进门了吧。”她把药碗放下,脸色一喜,高兴地掏出怀中的油纸包,眉飞色舞,“今天守门的小哥好好啊,竟然给我送了一包糖,我不该笑他的脸被划伤的。喏,这样吃药就不苦了。”
“嬷嬷伤好了吗?你也好了吗?”苏锦瑟今日素着脸,一张小脸素净雪白,仰着脸说话,天真无辜。
“我才不怕那三十板子,早好了,嬷嬷昨日就能下床了。”翠华脆生生地说着。她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糖,眼睛盯着苏锦瑟,“都是小事,姑娘喝药吧。”
苏锦瑟苦着脸,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兮兮地皱着脸,翠华眼疾手快的把糖塞进她嘴边,笑眯眯地说着:“甜吗?吃了糖就不苦了。”
“祖母为什么打你们?”她嘴巴里鼓着糖,眨着眼,疑惑地问着。
翠华脸上笑容一怔,很快又岔开话题:“姑娘怎么好端端看棋谱啊,姑娘不是最不喜欢下棋吗?”
“大概是突然想学了吧。”苏锦瑟捏着那本棋谱,笑眯着眼,“我这里有三本棋谱,你都知道是谁的吗?”
“大概是夫子给的吧。”
苏锦瑟闻言笑了笑,三本棋谱字体各有不同,尤其是她手中拿的这本字体飘逸兼顾稳重大方,书里的内容与她的思路不谋而合,她看一眼就便觉得得心应手。
书页都被磨花了,想来之前很喜欢这本棋谱,只是忘记这本棋谱是谁的了,她颇为遗憾地想着。
“你还没说祖母为什么打你和王嬷嬷呢?”苏锦瑟话锋一转,没有被翠华绕开话题。
翠华愁眉苦脸,耷拉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着:“嬷嬷不让我提这事,我不敢说。”
“那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苏锦瑟退而求其次。
翠华的脑子转了转,没觉得有啥不对,只好傻乎乎地点点头。
“你们是我的丫鬟和嬷嬷,被打的事情必定与我有关。”
翠华点点头。
“我丢了一段记忆,为何受伤的记忆刚好也丢了,我印象中我是去天兰寺过神诞,之后就没有记忆。”苏锦瑟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她没有常人缺少记忆时的不安感,因为她莫名觉得她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恰巧是太过重要,她不得不慎重地对待它。
“在这段空白的记忆中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与我有关,所以你们受牵连了。”
“是钱财?”
翠华狂摇头。
“姐妹摩擦?”
翠华依旧摇头。
“男人?”
翠华的头再也摇不动了,僵硬地梗着脖子,眨眨眼,见了鬼一样。
苏锦瑟笑了笑,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布条,自己身上有不少伤口,但包扎都随意得很,一看便是不熟练的人包的,而且她醒来到现在也没有大夫来过,完全处在不管不问的地步。
她印象中自己上一次这样被人不闻不问的时候,是因为她私会外男被长乐侯当场抓获这才被扔到这里自由生死。
“是谁?你不与我说,下次我还要掉这个坑里去。”苏锦瑟雪白小脸笑眯眯着,看上去娇憨又天真。
“老太太说你私会一个叫蒙氏的人,我日日与小姐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谁,她张口就来也不嫌折寿。”翠华一说起这个,她又突然咬牙切齿起来,“那个老不死一向阴恻恻的,必定是借机又来生事。”
“蒙氏。”苏锦瑟听着这个读音,脑袋中奇异地冒出这个名字。
——孟识。
她脑海中一想起这个名字,心里突然像是被刺了一下,心口突然漏出风来,那冷风吹得她心里漏风,疼得她喘不上气来。
“蒙氏?孟氏?”翠华嘟囔着,“我听都没听过,那老太婆无事生非的本事,长舌妇,死后都给我去拔舌挖眼,下地狱。”她想起猫发财又看着姑娘惨白的模样,红着眼,恶狠狠地诅咒着。
她对苏府的怨恨已经到了顶端。
“孟子的孟,知识的识啊。”苏锦瑟喃喃自语。
“啊?姑娘说……”
“你与姑娘胡说什么,还不给我下去。”门口,王嬷嬷暴怒声响起。
翠华吓得一个哆嗦,抱紧碗筷,盯着王嬷嬷杀人的视线,悄咪咪地顺着门缝走了。
王嬷嬷余气未消,一张脸板得紧紧的,吓得翠华躲进厨房内瑟瑟发抖。
“嬷嬷别生气,是我诓她的,你知道她总是很好骗的。”苏锦瑟笑着宽慰着,漆黑的眼珠在苍白的面容上越发显眼。
阳光下,少女不加修饰的艳丽五官露出惊艳的美貌。
王嬷嬷看这张肖像旧主的脸,眼眶一红,脸上严肃的表情瞬间柔和起来。
“姑娘如今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王嬷嬷怜惜地看着她。
“真的生龙活虎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今日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她摇头晃脑地哀求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嬷嬷。
陈旧破败的屋子中,少女纯真的眼睛好似明珠落在蒙尘的盒匣中。
王嬷嬷的心倏地一软。
盛宣知扫视着大堂内苏家众人,原本兴奋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这群盛装华丽的苏家人中没有苏锦瑟。
他嘴角紧抿,琥珀色眼珠微微向下,虽面色无异,但姿态紧绷,气氛倏地冷了下来。
身后的欧阳泛流立马就知道自己殿下是不高兴了。
长乐侯看着不说话的太子,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是哪里触了太子霉头。
“侯爷好生福气,几位郎君娘子,风姿仪态万里挑一,大郎君名满太原,当真是羡煞旁人。”欧阳泛流连忙出面圆场。
苏映照露出得意之色,很快又恭敬说道:“太监哪里的话,殿下才是人中龙凤,犬子才名不足一提。”
盛宣知的视线落在纱账后的五位娘子身上,苏锦瑟模样身姿他极为熟悉,这里分明就是没有她的影子。
他想起之前苏锦瑟浑身是血的样子,心中一抽,面色更加阴沉。
——她是不是伤得很重,这样的日子都出不来。
屋内气氛逐渐安静下来,太子殿下不说话,气氛自然热不起来,被苏家请来的诸多太原官吏也都渐渐不敢开口。
太子的视线竟然失礼地落在苏家女眷身上,一时间众人心思浮动,老太太眉心一簇后有松了下来,露出得意之色。不是她说,太原之中苏家几位姑娘不论是谁都是艳姝之辈,太子会移不开眼不稀奇。
“殿下,殿下。”欧阳太监点了点太子殿下的后背,咳嗽一声,轻柔地叫着,“侯爷请殿下入座呢。”
盛宣知回神收回视线,心中兴意顿减:“开席吧,苏家装扮不凡,南北兼顾,颇有章法。”
苏映照按捺不住笑意,矜持应下:“是大家刘唐亲自设计的,他与我三弟娴熟,这才给了薄面。”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随口夸了句:“不错。”他一发话,沉默的气氛瞬间活络起来,众人众星拱月地围着殿下,向着开宴的水波阁走去。
长乐侯煞有其事地为他介绍一路上的种种景色奇光,盛宣知耐着性子听着,知道入座后满脑子依旧都是苏锦瑟到底去哪了。
她是不是受伤了,她那日摔了好几次,流了一身的血。那个老虔婆是不是又不管她,任由她自生自灭。
他越想越生气,苏锦瑟的处境他是最清楚不过,今日不出来,必定是有大事发生,这么一想,他就忍不住开口打断长乐侯的话。
“如今暂住苏家,苏家盛情款款,孤也不好空手而来,特意备了些礼物给几位娘子郎君。”他一说话,大堂内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欧阳,去拿来。”太子殿下盯着自己的贴身内侍,一本正经地说着。
欧阳泛流心中迷茫,太子入住苏府乃是苏家的荣耀,哪有还送礼的道理。不过不亏是照顾太子二十年的人精,瞬间明白了太子这句话的重点在哪里,连忙开口问着:“是的,礼物早已备下,很快便会送来,听闻苏家共有五子四女,足足有四个好字,福气满满。”
欧阳泛流话都说完了,也不见太子移开视线,不耐烦的目光像一把钉子盯着自己,心中直犯嘀咕,突然不知哪来的灵感一闪,瞬间又接了下去开口:“说起来,今日怎么少了一人。”
这话一出,太子的视线终于移开了。
欧阳泛流松了一口气。
这话一出,苏家人脸上的笑瞬间敛下,众人脸色各异,最后面的苏锦然露出愤愤不平之色,被三夫人拉了拉衣袖,这才移开眼。
盛宣知眉心倏地皱起。
“是我家七娘子,前几日受了惊吓,身子不争气一直病着,不好出门传染殿下。”老太太临危不惧,接过话头煞有其事地说着,她看着欧阳太监微微点了点头。
五日前的事情,众人心照不宣但都掀过不提。
欧阳泛流觉得太子的视线又一次钉在自己身上,这次他头脑清醒极了,立马接了下去:“此事略有耳闻,说起来也是某办事粗暴,惊扰了娘子,太子随行有一位杏坛圣手,今日就在外院等着,不如请来为七娘子请脉。”
苏映照不由看向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神情不变,淡淡回绝了。
“七娘子福薄,担不起太子重恩,只是普通风寒不足为挂。”
太子殿下眉眼微微弯下,唇角紧抿。
——太子非常不高兴了。
欧阳泛流心中一紧,对着苏家众人的笑脸微微一敛,态度间颇有威:“老太太客气了,不过是去看一下,那日也是某的缘故,总要给些机会赔罪的。”
他说话言语低微,可语气凌厉高傲,苏家众人不敢再拒绝。
老太太身边的华嬷嬷瞬间接着人群挤了出去,盛宣知立刻对着身边的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个太监伶俐地跟了上去。
“不过是聊表心意,不必紧张。”盛宣知终于再次开口,神情平淡地说着,“开宴吧,诸位陪了一日也是累了。”
宴会起始,鸾歌凤舞、鼓乐齐鸣,盛大热闹,杯觥交错间,那个匆匆而去的太监附在太子耳边耳语几句,太子脸色微变,手中的酒杯差点被捏碎,暴虐在心中澎湃而生。
——他们,他们竟敢不给苏锦瑟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