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十七公主备嫁居所在西后宫的碧云殿,安静又冷清,一点儿也没有想象中宫人进进出出忙乱的热闹,甚至连个守门人都未见影子。宁杳和扶琂站在半开的正门前,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幽幽琴音,也不知弾的是什么曲子,青天白日下也让人心底发寒。

他二人进门去,雀鸟惊飞,前庭空空。

宁杳指了指后面,穿过半人高的山茶花,找到了琴音的来处。

后院的花树下搭了秋千架,秋千上轻轻晃悠着一个身穿浅色长裙的姑娘,膝上隔了一把五弦琴,人半低首,好似正盯着自己拨弄琴弦的指尖。在她周围跪了一地青衣宫人,正砰砰砰磕着头,好似行尸走肉成了无知无觉的木偶,头破血流也一声不吭。

“十七公主?”宁杳出声道。

秋千上的人停下动作,掌心轻压住琴弦,缓缓抬起头来可见一张尚且有些青涩稚嫩的脸,看起来比玉成殿女官所言的二八年华似乎还要更小一些。

十七公主对突然出现的两人并不惊讶,盯着磕头的宫人,问道:“原来是天衍宗的修士,找我有事吗?”

她声音有些低,也有些不大明晰,宁杳摘了朵山茶花撇下一瓣,不答反问道:“如今宫中大乱,看起来殿下的碧云殿也出了些问题?”

十七公主抬了抬脚,裙下的鞋底轻踏踏地踩在近处叩头宫人的后脑勺上,像是在逗着一两只猫儿狗儿,“你是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日子过得无聊了,就想了些有趣的法子玩玩儿,打发时间而已。你瞧瞧,他们也玩儿的开心呢。”

她话音刚落,满地的宫人就响应般的齐齐咯咯咯的笑出了声来,可两眼呆滞,表情僵硬,分明是由人暗里操控,并非真心。

宁杳见此,不由咬了咬手里的花,对这位“公主”的本事大约有了点底。

十七公主见她不出声,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闯我宫门到底所为何事。”

宁杳说:“本来只是好奇之余想来拜见公主的,不过既进了里来,观得院中光景也确实有些疑惑,想问一句,不知真正的十七公主现在哪里?”

十七公主撩了撩裙摆,抬起眼徐徐回道:“你问真的在哪里?这话可说得奇怪了,还能在哪儿,我不就在这儿吗?”

宁杳视线从庭中宫人身上掠过,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真正的十七公主可没有阁下的好本事。”

十七公主闻言兀地垂了垂眼帘,扯着嘴角幽幽地笑了,“你说得对,若她真有我的本事,也不至于在这偌大的王宫里做个无用的小可怜了,”她又拨了拨琴弦,“至于她现下究竟身在何处,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已经死了,尸体早就凉透了。”

她翘起腿,“怎么,你想找她?那怕是得往黄泉地府去。正好得闲,不若我送你一程吧?”

她语声平淡,话里却冷飕飕的,不过宁杳一向胆子大,也不怕这怪气的恐吓,回道:“那倒不必,我自己识路的,真若想去也不用麻烦前辈你。”

十七公主似笑非笑,不置一词,随后自顾自地拨弄琴弦,似乎不打算再搭理他们。

宁杳吃了半天的花也没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消息,不过虽然不知道内中隐情原由,但殷都城中的真假之事确实出是这位假公主的手笔无疑。找到了幕后之人,宁杳心思转的飞快,她又看了眼一副老神在在动也不动的扶琂,更有了些考虑和思量。

恰在此时天边有数道白光划过,似乎连云层也被人一剑挥散了开来,还有轰隆轰隆的声音不绝于耳,震耳欲聋。宁杳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王宫玉成殿的方向有人影流窜,刀光剑影。

虽看不清人样,但看这阵势应该是天衍宗的弟子。

宁杳仰头看到这等异变,非但没离开碧云殿,还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反正玉成殿已经打成那样了,她过去也没用,说不定还得遭无妄之灾,何必呢?

花吃多了嘴里也有点儿涩,她剥了两粒花生,跟老树下唠家常的妇人似的,“说了好一会儿话,还没问前辈该如何称呼呢?”

十七公主面色安然,“我?没有什么称呼,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不过……”她突然勾唇一笑:“我将登临盛国王位,你如果愿意现在唤我为国君也是可以的,孤王并不介意,左右都是迟早的事儿。”

看不出啊,这是想当盛国的女国君?

可不对,若她真是为了王位,直接搞掉盛国国君来个偷梁换柱不就好了,闹这么通乱子折腾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吗?

十七公主可不管她在想什么,抬手用力拨弄琴弦,铮的一声,碧云殿半阖的殿门轰然大开,此时本应该在玉成殿的男男女女一排接着一排走了进来。领头在前的是盛国国君,后面则是嫔妃公主等人,他们面色惊恐嘴里闹嚷嚷地或尖叫或吵话,身体步伐却不慌不忙井然有序。这俨然是神情清醒,身体却被人操控,然后牵引了过来。

宁杳恍然看向十七公主手里的琴,难怪刚才一直没停下手。

十七公主也回看了她,才将视线转向盛国国君,笑道:“假的已经往东西宫去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既然有他们在,你们这群真的现在也就没什么用了。本来想让真真假假的再多玩一会儿的,毕竟看你们哭叫惶然也很有些特别的趣味,可惜宗门修士就是爱多管闲事,与其拖着再发生什么变数,还不如今日就让你们早死早超生。”

她昨日在天衍宗的弟子中放了三个假货,结果一夜之间就被认出来了两个,最后只剩下一个姓西的还混在里面。天衍宗的年轻人有些本事,还是早做了断的好。

“十七,你在说什么?”盛国国君僵着身子,“不对、不对!你、你不是十七?”

十七公主收了膝上的五弦琴,腾地站起来,一反面对宁杳时的平淡,高傲且张扬地抬起下巴厉声道:“不,我是。一个几年都未必能见到一次的父亲,你有什么资格和底气来肯定地说我不是?”

盛国国君被问住了话,作为一位公认勤政的君主,日常其实没有多少空闲。他不缺儿子更不缺女儿,除了赋予重望的嫡长子大儿和已逝爱妾昭和夫人所育的五子宗煜,很少在其他儿子身上多费心思和时间,最多隔一段日子问询查看功课两句。至于女儿,她们的一应生活起居向来由生母与王后照看。

他对十七的印象淡薄得几近透明,只依稀有“十七”这个数字概念,若非和亲离国众臣提起人选,他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也压根忘了这个女儿是什么模样。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道:“你、你真是十七?那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十七公主踩在脚边宫人的背上,立在了秋千上,“我想做的可多了去了……”

她想有一个慈祥和蔼的父亲,想有一个温柔美丽的母亲,想有亲切和气的哥哥与姐姐,想每天都能吃饱饭不会挨饿,想不会挨打,不会挨骂,永远也不会痛也不会生病。

她还想很多很多,每个晚上都会做好多希望的梦。

“这些想要的你们都给不了,”她晃着秋千,裙袂飞扬,“所以,我决定自己亲手来打造。”

十七公主看向他们,笑容渐深,“从明天开始,我的父亲会很爱我,甚至愿意将他最在意的王位亲手奉上;王后,我的母亲会很疼我,捧在手心如珠如宝;我的兄长们会事事依顺我,我的姐姐们也绝不会违逆我。”

从明天开始,她的所有即是盛国的所有,她不再是孤苦无依备受欺凌的小可怜,而是整个天下间最幸福的女人,人人都会羡慕她有一个好的出身,有一个无与伦比的美满人生。

站在国君身边的王后听她絮絮不停,转了转全身上下唯一可动的脖子,怒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疯了不成!孽障!妖孽,还不快放开我们!”

十七公主异常不悦,目光一扫便叫王后跪倒在了地上,脸紧紧贴着地上的石板往架着秋千的地方艰难膝行。

“王后!”

“母后、母后!”

国君和两个年轻男女惊慌出声,王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蹭着地脸搓得火辣辣的疼,她惶乱不已连连尖叫,整个身体却还是自己爬了过去。

十七公主笑眯眯的,有着天真般的残忍,“高高在上的王后,现在真像只断了腿的狗。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哭什么?笑啊,笑得大声点儿,这样听起来才对啊。”

她说完,王后果真哈哈哈畅快地大笑起来,看得所有人心惊胆寒。

十七公主这才转头看向他们,“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众人噤如寒蝉,只有喉间急急地咽着口水。

“既然没什么说的,那就该送你们上路了。”十七公主一笑,空气渐渐凝滞,秋千处涌起巨大的风浪,急速席卷而去。

盛国国君等人瞳孔骤缩,绝望不已。

“叮!”

后面突然横来一把飞剑挡在风暴前。

宁杳站起来,“姐?”

宁楹勉力支撑,分散心神扭头与她说道:“大师兄和其他师弟被冒牌货缠的分不开身,今日难能善了,你们快走!”

宁杳余光在扶琂身上一扫而过,轻抿了抿唇,旋即快步上前与宁楹站在了一处。宁楹对她的不听话感到气恼,就这点儿道行,才半步踏进修仙道,还不走留在这儿送死啊!

“正派修士果真有担当,生死境地也要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你们既要舍身成仁,那我便成全了你们的高洁义气。”

十七公主一挥衣袖,天边打得正热闹的真假封玦、真假弟子皆是目光一滞,尽数御剑而来,面色僵硬执剑直向宁家姐妹而来。

前面进不得,后面也退不得。

剑光闪现,风浪涌动。

宁楹手上一松,被飓风掀起,狠狠摔在墙上。

宁杳比不得她的修为,她恍惚觉得自己都快飞到天上去了,下一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扶琂抱着人从半空中落下,指尖擦了擦她脸上的尘灰和伤处,抿唇不悦。他将人放下,转过头注视着秋千上的十七公主。

十七公主眼尾一挑,“你一直没说话,我倒是没注意到你,功夫不错。”

扶琂冷声:“尚可,不过收拾你还绰绰有余。”

“大言不惭!”十七公主笑出声,封玦等人接收到她的号令,目光呆滞地立在前方,高抬利剑。

扶琂拉下眼上的白缎捏在手里,露出来的双目透着冰寒的凉意,恍若凛风过处,遍地枯黄,整个皇宫不见丁点儿绿意与植物生机。

“我很不高兴,”他说道:“昨天晚上送假货过来的账,现在正好跟你一起算了。”

十七公主愣了愣,看向他手里旖旎落下的长长白缎,恍然大悟。

境界压制。

这是哪路上神悄悄下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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