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从福春街回到扶宅,恰是斜阳晚照,满庭余晖的时候。等宁杳再沐浴出来,厨房已经烧好了晚膳,看她坐在桌前淡定进食,今日下午几经打击的觅秀完全能做到视若无睹了。

用完晚饭,宁杳翻了会儿话本子,看完新出的几个章回就上床歇息,说道:“明日要去趟青莲寺,你让厨房早些准备晨食吧。”

觅秀放帐子的动作一顿,细声问道:“是为寻云家姑娘踪迹?”

宁杳嗯了声,云老爹性子憨厚老实又爱女如命,如今走投无路,但凡有丁点希望,他也绝不会白白放过的。五百份梨花糕估计明日下午或最迟晚上就会送上门来,她自然也该在那之前找出云姝的去处。

这才叫银货两讫。

不过月老祠是事发现场,现下必然在官府的监视围堵之中,寻常人进不得里。为避免不必要的交涉章程,她只能先去与月老祠比邻而居,只有一墙之隔的青莲寺了。

宁杳睡了个好觉,翌日天明,简单用过早饭,便与觅秀出门。

时候尚早,路上行人小贩亦不见多,马车穿过长街一路畅通无阻,不多时就停在了青莲寺正门前的石阶下。

古寺宝刹,在几多烟火缭绕里,显得端和而庄严。

立于外墙与香客说话的住持,慈眉善目,一如宝殿里的佛陀。

宁杳婉拒了小沙弥带路的好意,独自往与月老祠相近的西墙走去。

青莲寺历史悠远,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哪怕经楼殿宇几经翻新,也抹不去岁月沉淀下的厚重。

宁杳顶着不算热烈的阳光,穿过坐落有致的殿阁亭廊,慢慢走入一片不见尽头的斑斑树影里。

她停下脚步,仰头可见巨树高耸入云,有枝叶如盖,苍碧万顷,浓荫数里。

这应该就是……月老祠的姻缘树。

虽说宁杳在萝州待的时间不算久,但吃了些花花草草,哪怕不出门也知道些东西。

萝州城最出名的不是古塔楼,也不是百年宝刹,而是两棵位于月老祠高达百尺的巨树。它们彼此纠缠,合抱为一,像知情识意,亲密相拥的恋人夫妻,故又有姻缘树之称。

姻缘树伫立萝州长达数百年之久,在这片土地的养育下,虬枝盘旋,干云蔽日。有传言说站在树梢的最顶端展目望去,能将萝州、晖州、清州诸城尽收眼底,堪称盛国的一大奇景。

宁杳凝神,能清晰听见风吹树叶的飒飒作响声,还有挂在上面用来祈求姻缘的木牌铜铃叮铃叮铃。

她走到墙边,踮起脚尖支手从姻缘树上够了几片叶子下来,又随手接了一片从树梢飘飘而落下的嫩叶,绕了绢帕细细擦拭着叶面儿上的尘灰。

“近两年姻缘树越发粗壮繁茂了,”不远处清扫落叶的小僧人正与同伴闲话,“我看咱们这院墙没多久又该要往后挪个几尺半丈的。”

另一人道:“是啊,不过我听说姻缘树原是咱们寺里,好些年前因为墙塌了重砌,阴差阳错之下才划到了月老祠那边。”

“是有这么回事儿,师叔年年都挂嘴边念叨的。”

宁杳往两人瞟了一眼,将手里的叶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第一片树叶子有股干涩涩的苦味儿,因姻缘树常青不败,它有幸地捱过了寒冬凛风,已经在枝头约两个春秋。它老了,也很疲懒,记忆里多是些人们的美好祈愿和少女的懵懂情思,还有一些关于这方月老祠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片树叶子是今年的新叶,初春时候刚刚出的细芽儿,清香淡淡的。它位置生的高,看到的也多,六日前云姝骤然消失是它印象最深刻的一天,那个时候姻缘树上所有的老叶子都像疯了一样的热闹了起来,唰唰唰地响个不停。

宁杳含着一嘴的苦味儿又抬了抬头,看着那绿葱葱的细叶古树在风中躁动,清亮的眸子里映有一树沉沉蓊郁。足足过了半刻钟,宁杳不禁微耷拉了眉眼,衔着嘴皮儿面色怪异。

觅秀站在离她三步远,不知她是怎么了,却也没有多话地开口问询。

而墙的另一边此时也有人在。

“头儿,我屁股底下的草堆都快坐成下蛋窝了,从早到晚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还继续吗?”钱来这几天蹲守月老祠,别说嫌犯了,他连只麻雀儿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才多久你就唠唠的不行了?老子当年为了逮大盗马云飞在地里趴了半个月,也不没嚎过一声啊。再守两天,现在一点线索方向也没有,只能守株待兔了,”宋捕头掌心抵着腰间官刀,声音粗哑,“好好儿打起精神,要是稀里糊涂耽误了事,老子给你好看。”

钱来被那双铜铃似的眼吓得生生将哈欠咽了回去,嘴里干笑着低声应好。

“行了,我再去趟云家看看,有情况也说不定。”宋捕头不耐与他多说,又嘱咐两句便阔步离开。

钱来扒拉身上遮掩的干草,看着不远处的姻缘树,心里对宋捕头的话不以为然。这桩案子生的古怪,根本毫无头绪无迹可寻,照现下情况,十有八|九是要以悬案盖棺的,也就头儿的好胜心起来了,死不信邪罢了。

“哎,”钱来长长打了哈欠,无意间瞥见昨日掉在地上的馒头屑,嘀咕道:“这月老祠麻雀儿不过来,怎么连只蚂蚁也没有?”

都已经春三月了,照理说什么鸟儿啊虫儿的也该出来了啊。

……

宁杳没在青莲寺逗留,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回了府中,坐在庭院里的藤椅上想着云家姑娘与月老祠的事,目光放空,虚虚落在手里回程路上摘回来的一捧野花儿。

“夫人若喜欢花色,何不叫人去买些回来养在院子里。风信子、紫蝴蝶、春兰建兰,便是什么稀罕的奇花儿在花市里也能寻得到。”觅秀添茶,看她盯着花儿发呆,话里提议道。

四季里宁杳尤其喜欢生机盎然的春天,也十分喜爱花卉绿植,这些总让她觉得格外亲切美好。她一开始确有在院子里养花种草的打算,但去了趟青莲寺,她对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暂时失去了兴趣。

“算了,花就不必了,只桃树、银杏、艾蒿、柳树四样就好。叫他们各处找找,最好挑些年份较大的,”她指了指正门的方向,叮嘱道:“等买回来了,门前栽柳,后植银杏,东边养桃,西边艾蒿,千万记得别弄错方位了。”

说着花呢,怎么又扯到树啊草啊去了?

觅秀不解,“各处方位是有什么特别说道……”

宁杳:“辟邪的。”

觅秀一顿,识趣儿地恭顺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正如宁杳昨日所料,云老爹在黄昏时候到了扶宅,拉了紧赶慢赶做出来的一车子梨花糕,足足五百份,丁点不少。

小厮点了数,引着人往里去。

宁杳歪在藤椅上,还在无聊回味午睡时做的白日梦。

“姑、姑娘……不,扶夫人,东西我已经送来了,府里小哥儿也已经点过数儿,”云老爹忙忙碌碌了一天一夜,眼中红丝密布,却存有一分宁信有不信无的微薄希冀,“说好的,您要告知我姝娘的下落。

宁杳坐直了身,“这是自然的,你这般诚意,总不能叫你白跑一趟。”

她将放在小几上的雪白信封递过去,声音稍显和软,“顺着路线图去,若无差错应该是能找得到。”

云老爹将信将疑地接过,嘴里还是感激道谢,“多谢夫人。”

真是老实憨厚。

正常来说怎么也得质疑一番吧?

宁杳眼尾轻抬,凝目一瞬方起身来,回屋里道:“觅秀,去取十两银子给他吧。”太老实了,老实得她都不大忍心了。

宁杳喝了些水,徐徐转过视线。果然,只要哪天做了梦,那个时候的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格外良善。

云老爹没想到还能得十两银子,这些天他被人骗了不少东西,还是头回有出有进,当下也颇为感慨。

他揣着银子和信封回到家中,隔壁的小娘子见他回来时表情不对,没好气道:“三伯啊,你真是听不进话,看这样子果然是又被骗了吧?都跟你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别傻兮兮地尽信人。这世道,好人总是命不长,只那祸害遗千年,不说做什么害人的事,你好歹存个心眼儿呐!”

云老爹将十两银和路线图掏出来给她看,“椿儿,你别这么说,这都是扶夫人给的,我一会儿就去找姝娘。”

小娘子:“五百份梨花糕,给十两银子也是该的。”

至于什么路线图……定然是瞎涂乱画的,官家的捕头都找不到,一个内宅夫人除非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否则能知道什么东西?她无奈地摇摇头,要是真能凭这玩意儿找到云姝,呵,她云赵氏的名字倒过来写。

“哟,对了,”小娘子突然想起什么,“三伯你出去的时候宋捕头来过,我说你去了长盈街,他应该也去那边找你了,你们路上碰见没有?”

云老爹想了想,摇头道:“没见着啊。”

云赵氏接着一兜子梨花,回自家灶房去,“是吗?那该是走岔路了。”

一场话完,此时天已经黑了,云老爹惦记着正事儿,简单煮了碗面囫囵咽了填饱肚子,就迫不及待一手拿着信纸,一手提着灯笼匆匆出了门去。

黑暗中两个高大的人影紧随其后,稍矮些的压低声儿,“头儿,看来真有情况。”

宋捕头也面显兴奋,今天下午他来找云老爹,听了云赵氏那小娘子说起五百份梨花糕送货上门的原由,心头便一直存了些警惕。现在办案就是无头苍蝇到处乱窜,只要有哪怕一丝疑处,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从扶宅始,他就尾随了云老爹一路,现下看来这案子可总算有些苗头了。

宋捕头舒了口气,目露厉色,“咱们快跟上。”

这两人强压住喜色,悄无声息跟着云老爹出了北城,过了两座拱桥,又拐过三街六巷,最后竟到了青莲寺后头的冷翠山。

这冷翠山不高,但草木扶疏,也是个少有人迹的去处。宋捕头皱起眉,“云老爹大晚上的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心头疑惑,愈觉得有古怪,带着手下捕快行动更是小心。

山上荆棘丛生,又黑黢黢的,路也不是十分好走。

捕快走在前面,执刀拨开挡路的刺条,听到响起的一阵沙沙哗哗的声音,他忍不住四下张望,说道:“头儿,这冷翠山好安静啊。”

宋捕头也发现了,自方才进了冷翠山,除了他们走动引起的窸窣声和风吹树叶的飒飒响,其他的一点声儿也没有。

听不见虫鸣,也没有鸟叫,就像是这山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活物一般的死寂。

宋捕头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寒颤,转而低骂了一句开启话头的小捕快,“鼠胆子的怂包,瞎说什么话?前头人都不见了,还不走快点儿!”

小捕快委屈喏喏应是,两人继续前行,谁知刚到一棵大树前,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云老爹大悲大惊之下的哭嚎声。

宋捕头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领着人径直冲了过去。

……

扶宅里各处已经静了下来,主屋里却还未歇息,觅秀点了盏桌灯放在棋盘边,叫屋子里更亮堂了些,“夫人,若月老祠之事牵扯到您身上该如何是好?岂不是白白给自己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宁杳看着摊开的棋谱,咬着温热的梨花糕,入口甜而不腻,清而不淡,充裕的灵气让她不由微低了低眉。

至于觅秀所说的麻烦……

唔,究竟是她的麻烦,还是他们的灾难,这可说不一定呢。

萝州城啊……马上就要变天了。

她突然开口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妖怪的肉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觅秀:“?!!”妖、妖怪肉?

“我猜味道应该不怎么样,”宁杳唔了一声,“你想试试看吗?”

觅秀:不不不不,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