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门外枝桠上桃花烂漫,灼灼繁艳。小厮弯腰站在树底下,双臂颤颤地冲洗血污,阵阵水声哗哗作响。

觅秀笼在袖子的手紧紧攥着,垂下的目光落在半掩的素面儿绣鞋上。

她六岁被卖入王家,后来一直待在厨房做烧火丫头,虽也见过生死,却从没有这样刺激吓人的。便是已经过了差不多两刻钟,那三人死不瞑目遍地鲜血的模样都还在脑海中回荡,经久不散。

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柔柔弱弱,一副病恹恹的五夫人,动起手却是如此的干脆利落,血溅三尺亦面不改色。

她原想安心伺候完这位一段日子,就寻机会讨要了卖身契,然后回晖州去解了奴籍,盘个小铺子做点儿生意,再找个老实靠谱的男人在柴米油盐里平淡琐碎的过完一辈子。

如今看来,她分明想得简单过头了。

她是王家送给五夫人的陪嫁丫头,无论事实如何,任旁人来看就是主仆一体同心,郡王妃若真要五夫人的命,又岂会放过她白白落下把柄供人拿捏?

本打算明哲保身,安守本分,把五夫人当个普通主子就了事儿,可就瞧今日这阵仗,生死一线的,稍不谨慎就命丧黄泉了,哪里能任她浑浑噩噩地蒙混过去?

也是想差了,自离开晖州王家陪嫁过来开始,她与五夫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也挣不开的。只有五夫人好了,她才能好,五夫人若是不好了,那她也得糟。

觅秀沉沉叹了气,思绪繁杂似一团乱麻,一颗心也沉甸甸的。

“觅秀姑娘,这里都妥当了,我就先回杂院了。”小厮微弓着腰身,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与她说着话。

觅秀这才回神点头,轻声应道:“行,辛苦你了,早些歇着去吧。”

小厮忙答着话退下,她打起精神仍站在原处,目送着对方远去没入黑漆漆的夜里。

屋里宁杳窝在小榻上的层层软垫里,她暂时也没什么睡意,便剥着盘子里的盐炒花生,吃东西打发时间。

觅秀跨过门槛,在落地罩前驻足片刻,转身去沏了壶热茶过来。

冒着热气的茶水徐徐注入青釉竹纹杯中,她沉默良久,在水汽氤氲中轻声唤道:“夫人……”

宁杳闻声抬眸,“嗯,是有事吗?”

在这番注视下,觅秀握着茶壶提梁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奴婢、奴婢……”

宁杳奇怪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就是,吞吞吐吐的,我又不会吃了你。”

觅秀偷觑一眼,声若蚊蝇,“夫人,萝州城尽在郡王府掌控之中,郡王妃若铁了心要取夫人的性命,总有千百计策。咱们坐以待毙等着她下手,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稍稍犹豫道:“您看是不是该另想法子,与郡王爷知会或是暂且离开萝州城避避风头?”

宁杳没有回答话里的问题,而是看向她说道:“难得你会主动跟我说这些。”

从原主在晖州被王家小姐救下到代嫁萝州,至今已有一月之久,觅秀一直很规矩,不会分忧解难,不会安抚宽慰,更不会表示出半分的亲近。

今天倒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觅秀抿了抿唇,回道:“为夫人分忧,是奴婢应尽的本分。”

她此番投诚表忠心,对方却打量不语,直叫觅秀心中忐忑。

宁杳却没再多提什么,视线一收,又转回刚才的话题,“郡王妃确实势大,但你也不必担心什么,从即日起她大约不会再有兴致花大把的空闲心思来管我们了。”

觅秀定下心神,不解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刺客身死,此次不成,郡王妃又该另有布局才是,怎么就没有空闲心思了?

宁杳捏着指尖的花生米,捻掉红衣,丢进嘴里,歪歪头道:“姜缀玉已经离开萝州五日了。”

依原主残留的记忆来看,姜缀玉不是个特别有耐心的人。

舒颜丹这种东西,与凡人而言一粒就完全足够了,可正院儿里有传闻她临行前给了郡王妃足足五粒,也就是说只给了她五天的时间。

明日就是第六天,期限已过,郡王府估计要出事儿了。

觅秀迷惑,不是很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见她没有解释的打算,便静了声,转而收拾起四周细密厚重的黑布。今天的事儿也叫她明白,这位夫人心里头主意大得很。

既然她成竹在胸,那自有道理,且就看看吧。

……

翌日一早,护院拉着三刺客的尸体送到了府衙,那大人听说是从东城扶宅拉过来的,约是估计着扶琂表面上的郡王义子身份,什么也没问就叫衙役收下了。

护院便又拉着板车回往东城去,途中路过门庭威严的郡王府,却见侧门处喧闹的很。有七八个身穿青布长衫,相当面熟的老大夫正提着药箱子,在小厮的拉扯下气喘吁吁地匆匆往府里赶。

护院两人觉得奇怪,对视一眼,边说着话边回了扶宅。

他二人进门就见宁杳坐在宽敞的中院儿里,套着件浅青色的薄绒披风,手里捏了根细竹竿儿,左边晃晃,右边挑挑的,正乐此不彼地逗着四条大黄狗。

在满庭金色阳光下,显得颇为和谐安宁。

护院二人上前先回了话,“夫人,照您的吩咐,尸体已经送到县尉府去了。”

他们言语恭敬比之往日更甚,显然昨晚的事情有不小的影响。

宁杳闻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说:“辛苦你们跑这一趟。”

二人忙道不敢,正要退下,转念想起这位女主子是从郡王府里搬出来的。他们稍稍犹豫,还是主动提起路上见闻,“属下二人回程时路过郡王府,见城里有名的几个大夫都被请了过去,该是王府里头有主子身体不适,特意去看诊的。个个都急急忙忙,估摸着问题还挺严重的。”

宁杳眉梢微动,轻轻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待护院二人退下了,才将手上的细竹竿搁下。

她仰倒在藤椅上,边吃糕点边看着天上的悠悠白云。

如此看来姜缀玉下的暗手已经显露出来了。

若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她还真想偷偷跑到郡王府去看看现在到底有多热闹呢。

……

……

郡王府里岂止是热闹,简直都快翻天了。

这事情还得从昨晚说起。

昨夜郡王妃在白露的劝说早早就寝,整夜里头都晕乎乎的不大舒服,一直难能安眠。

因昨日是三月十五,郡王爷一位故人的忌日。恒郡王照例在外待了一宿,直到天际微明,才半醉地回了府来。

大约是这几日夫妻之间感情升温,想也没想就径直去了郡王妃的正院。恒郡王念及已逝故人,心情沉郁,半醉半醒的,又见发妻在帐内捂着头蹙眉低吟,也有万种风情。

但凡是个好色的谁也忍不得,再者他又存了两分想泻泻心头伤感悲愁的意思,便屏退下人放了帘子行起事来。

郡王妃虽也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推拒,红烛软帐,直至天明。

两人如胶似漆的,正是兴头,恒郡王不禁去握他最爱的纤纤玉手,然而想象之中凝脂般的触感并没有出现,反陡然觉得掌心干巴巴的硌得慌。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却悚然瞠目,原来自己手里抓的哪里是那一双葱根玉指,分明像是一只皮皱肉干的鸡爪子!

恒郡王心中大骇,再支起脖子往上一瞧,那本在软枕间的郡王妃却不知何时变成了个白发老妪。

美娇娘一瞬间变成了个老婆子,两人还正行着好事,能不吓人吗?恒郡王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一咕噜滚下了床,摔得身上骨头都快散架了。

郡王妃还没察觉到自身的变化,揽衣坐起身来,疑惑不解地看向摔了个狗吃屎的恒郡王,还饶有闲心好笑地问道:“王爷?好好的您这是做什么?”

她语中含笑,却不想嘴里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与平日大不相同,郡王妃这才觉出不对味儿来,惊忙地伸手捂住嘴。

胳膊一抬腕间罗衣滑下,瘦巴巴的胳膊和手便这么不期然地露在眼前。

她遽然惊惶,什么也顾不得,赤脚跑到梳妆台前,便瞧见妆镜里满目白发和一张遍布皱纹的脸。这样的场景与郡王妃而言刺激之大不亚于天塌地陷,脑子里轰然一声,登时两眼翻白彻底晕死了过去。

旁边的恒郡王也是心神俱疲,夫妻两人就这么齐刷刷地倒了,正院里乱作一团。

便是因为这样,才有今日早上请大夫入府,叫那两个护院看见的事儿。

……

恒郡王是最先醒过来的,下人服侍着连灌两碗安神汤,才总算勉强顺平了气儿。

他疲乏地坐在堂中宽椅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进进出出为郡王妃诊治的大夫,素日威严的脸上没甚气色,像抹了层青灰难看至极。

从里屋出来的小厮被吓得够呛,却还是上前禀报,小声道:“王爷,王妃醒了。”

恒郡王已然有了不小的阴影,乍听得“王妃”二字,身上刚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实在不愿往里头去看那吓人的鬼样,但到底是结发夫妻,总不能枉顾这多年的情分,那般未免过于薄情。

恒郡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额头浮现的青筋又喝了半碗安神汤,才步履沉重地缓步进屋。

侍女死死低头打起身边的玉珠帘,恒郡王穿行而过,里头郡王妃郑氏刚刚醒来,正疯了般的尖声大叫,“白露!舒颜丹呢?快把舒颜丹给我拿来!不长眼的混账东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啊!”

白露跪在床前,眼下青黑唇色干白,断断续续哭道:“王妃、王妃,已经没了……姜仙子、姜仙子留下的五粒舒颜丹,您、您昨日就用完了啊……”

里头吵吵嚷嚷,恒郡王听见白露的话却是脚下一顿,双目愕然。

五粒?舒颜丹有五粒?郑氏不是说姜仙子当日只给了她一颗吗?!

所以那话……是骗他的?

恒郡王回神,勃然生怒。

好个贪心无餍的妇人!足足有五粒灵丹,却死死闷着,竟连一颗也不愿分给同舟共济数十年的丈夫和血脉相连的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