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NB12

红星生产大队三足鼎立局面指的不只是大队长、书记以及会计三人的互相制衡,还包括他们各自的拥护者。

许书记是队里唯一的高中生,文化水平高,逢人带笑,从不给人脸色看,因此三人中他的拥护者最多。

随着许书记大阔步走向许爸爸,那些拥护他的人三两一群,交互使眼色,用眼神达成某种共识后一起往前跨步,紧跟在许书记身后。

刚才还拥抱在一起欢呼鼓掌的人群瞬间分成四个阵营,许书记、许爸爸以及许会计身后各站一群人,还有一群人保持中立。

许书记身后的人最多,许爸爸的次之,许会计的最少。

看着各自为营的人群,叶百合跟在许家人后面慢慢挪到许爸爸身后。

她看向许书记,只见许书记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为和煦,给人一种温文尔雅、亲切友好的无害感。

许书记是演戏高手。

许书记看同辈时眼里流露出“你是我兄弟/姐妹”的信号。

许书记看长辈时眼里流露出“你是我亲人啊”的信号。

许书记看小辈时眼里流露出“你是我侄子侄女”的信号。

总的来说,许书记是那种将温和友善修炼到极致之人,对谁都温和,看谁都友善,左右逢源,谁也不得罪。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会笑脸相迎,对谁都亲切友好。

他这样的人放到现代就是行走的中央空调,修炼成精的高端绿茶。

许爸爸和他相比就是个弟弟。

想到这里,叶百合心里产生巨大的疑惑。许书记在大队里边的人缘显然比许爸爸要好,为什么许爸爸能当上大队长,许书记却一直以来都只是书记?许书记显然是想当大队长的,但为什么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当上大队长?

这事很奇怪。

叶百合开始观察许书记身后的人,发现许书记的拥护者是许爸爸的两倍,不过站中立的人群正好又是许书记的拥护者的两倍。

由此推论,叶百合得出一个结论。在大队长的竞选会上这些站中立的人群同样拥有投票权,而选择中立的人通常是比较理智的一群人,他们投票时更为理智,会选择给对自己更为有利的人投票。

拿许书记和许爸爸对比,他们显然更相信许爸爸,投票时会把属于自己的一票投给许爸爸。

叶百合想,以上的推论很可能就是许爸爸能一直当红星生产大队的大队长的原因。

在叶百合观察许书记的同时,许书记也在观察别人。

他的视线在许爸爸和许会计身上快速转动,一会是状似不经意地瞥一眼许爸爸,一会是佯装漫不经心望向许会计。

以上一系列动作发生在几秒内,许书记停下脚步的同时收回视线,转过身面对许会计。

他伸手搂住许会计的肩膀,故意营造出自己和许书记关系亲密的氛围。

他轻轻拍打许会计的肩膀,态度亲昵,语气亲热:“许会计今年四十有八了吧?”

叶百合挑起眉头,心想许书记出招了,且开口就是一记狠招。

她抬头看向许爸爸,观察许爸爸的表情。从许爸爸的脸上,她看到疑惑。她又看向许会计,从许会计的脸上同样看到疑惑神色。

此时,许爸爸和许会计显然均没有发现许书记刚才那句话的深意。

许会计心里虽然疑惑,但还是点头同意许书记的话,同时接话:“翻过年就五十了。”

许会计出生在年末,这里的习俗是过年翻两岁。许书记今年四十八岁,翻过年加两岁就是五十岁。

这里的五十岁指的是虚岁,实际岁数是四□□多数人的实际岁数具体多少岁要看他们的出生月份,六月前出生的人是虚岁减一岁,六月后出生的人是虚岁减两岁。

许书记出生在年末,实际岁数是虚岁减两岁,也就是五十减二等于四十八。

“城里的工人大都在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把自己的工人位置让给自己的孩子。”

许书记脸上带笑,说的话却带上玻璃碎,话中的玻璃碎尽数抛向许会计的心窝。他在“五十岁”和“自己”上加重音,着重强调这两个词。

闻言,许爸爸扭头盯着许书记看,一颗心上下乱窜,心里是既着急又焦躁。着急的是没有听懂许书记的话,焦躁的是他感觉到许书记想离间自己和许会计的关系。

他侧过头看向许会计,果然看到许会计脸色骤变。许书记的话显然影响了许会计,只是不知道影响程度有多深。

与此同时,叶百合细细琢磨许书记的话。许书记乍然提到城里的工人必然有深意,他显然是想拿“工人”二字搞事情。

结合许书记和许会计的话,叶百合很快推断出许书记想拿许会计的会计工作做文章。

叶百合不怕许书记拿许会计的会计工作说事。她有必杀绝招,不管许书记出什么招她都能用绝招一招对付他。

叶百合悄悄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认真听他们说话。

许爸爸和许会计均沉默着不说话。

许书记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话音一转说:“可惜你家大兴不爱打算盘,不然翻过年他就能接你的班了。”

许会计有三女一子。许大兴是他的儿子,且是唯一的儿子。这个时候的能耐人大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子承父业,工人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工人,厨师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厨师,货车司机想让自己的孩子当司机。

许会计也是如此,上了年纪后无时无刻不想让自家儿子接替自己当生产大队的会计。然而许大兴不行。

许大兴长的人高马大,四肢健壮有力,是生产大队中仅次于许斗的大高个。可能吃进去的营养都分给四肢了,以至于四肢发达、脑子简单。

许会计在算数上的天赋完全没有传给许大兴。许大兴不爱读书,看到数字就会犯困,几十岁的人了只认识一些常用字,在算数方面的天赋可以说是稀巴烂。

别说让他当会计了,让他当记分员他都不行。

许书记的话如同一把刀插进许会计的心窝。

许会计瞬间沉下脸,脸上控制不住露出后继无人的颓丧神色。

许书记认真观察许会计的表情,看到许会计变脸色又说:“你三个女儿倒是像你,可惜都嫁人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①,她们肯定不能回来接你的班。”

这话一出,许会计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蔫了,鬓角处仿佛长出白发,青白的脸色在夕阳的照射下更显苍白,整个人瞬间苍老十岁。

话音一转,许书记忽然看向叶百合:“古诗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②俗话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师③。师父也是父,你收许斗媳妇做徒弟等于是收她当干女儿。你这个干女儿嫁的是许斗,而许斗是咱们大队长的儿子,这等于是把泼出去的水又扒拉回自己家里。如今许斗媳妇既是咱们生产大队嫁出去的媳妇,又是嫁来咱们生产大队的新媳妇。等翻过年,她就能接你的班了。”

最后一句话是重点。

他的话成功过让许会计脸色大变。

许会计在心里反复琢磨许书记的话:“许斗媳妇是自己的徒弟,自己翻过年就五十岁,许是明年、许是几年后就要找人接班。可恨自家孩子没出息不能接自己的班,一旦自家孩子不能接自己的班,那么接班的人一定是许斗媳妇,因为许斗媳妇是自己的徒弟。”

想到这里,许会计的眼神瞬间变得浑浊起来,心里想着:“自己真是自作聪明了!本以为收许斗媳妇是自己算计许家,为的是和许家结盟,拉许家给自家当挡箭牌。没想到自己才是蠢人,收许斗媳妇做徒弟无异于将工作拱手让给许斗媳妇!自己这是想打鹰反而被鹰啄了眼啊!④”

许会计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水,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想:“收徒的事还得再考虑。”

考虑要不要收叶百合做徒弟等于考虑要不要继续和许家结盟。至此,许书记使出的离间计成功在许会计心里埋下钉子。

许会计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从脸色铁青到神色犹豫,从神色犹豫到表情坚定。

“我才想起这个星期的星期三要去镇上开会,近段时间没时间算队里边的总账。”

他看向许爸爸,自然而然地往旁边挪了挪,挪到许书记和许爸爸中间,跟测量过似的精准无误地站到俩人正中间的位置,一如以往。

刚才已经和众人宣布自己要收许斗媳妇当徒弟,现在说反悔显得自己没有诚信,面子也下不去。许会计打算采取拖延法将收徒的事一拖再拖,拖到不了了之为止。

他又说:“许斗媳妇等我从镇上回来再来找我吧。”

许爸爸虽然神经大条,但他不是瞎子,看得见许会计从自己旁边挪到中间位置,一步步远离自己。

他知道许书记在离间自己和许会计的关系,但此时脑子乱成麻线,想不出法子应对。

许爸爸转过身找几个儿子,目光落到许斗身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许斗连连打哈欠,困得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弥漫起水雾,对许爸爸的眼神视若无睹。

许爸爸在心里暴打许斗,挪走视线,视线从大儿子身上略过,最后落到叶百合身上。

叶百合感应到许爸爸的目光,抬起头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