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沈惟姝按时训练。这两天，她越来越能体会网上说的“上班如上坟”的心情。
不，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个上坟的。
毕竟她的俄裔教员比死神还要吓人。
她已经有了瓦西里PTSD综合征。
这么想着，她打开了机舱门的时候,就有种给自己打开棺材门的感?觉。
还是翻盖的棺材：）
正在驾驶位上做准备,另一侧的舱门突然被拉开,高大的人影闪身而入，坐到了她的身边。
沈惟姝愣了两秒,“你又干什么？”
中午她把醋瓶子塞男人手里后转身就走,再不搭理他。
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沈惟姝蹙眉,“你下去,我马上要开始训练了。”
林尔峥没看女孩,一手直接拉过安全带,“我带你练。已经跟你教员说好了。”
说着他朝窗外侧了下头，沈惟姝望过去，看见?她的教员瓦西里正站在不远处朝他们挥手。
林尔峥朝瓦西里比了个大拇指,又指了指操纵杆给沈惟姝示意,“来吧。”
沈惟姝犹豫了两秒，有点不情不愿地戴上了耳机。
说实话，她宁可继续面对暴躁死神瓦西里,也?不想让他带自己训练。
她这两天状态不太好，早上降落时还差点冲出跑道。她可不想他看见?自己飞成这样。
不想让他看见?她糟糕的样子……
一切准备就绪，塔台给出指令后，沈惟姝拉动操纵杆,飞机起飞，高度慢慢爬升。
整个起飞过程中，身旁的男人都很安静,他目不斜视望着前方，没有对她的操作做出什么纠正或点评。
不像老瓦……
飞机升至预定?高度进入平飞状态，耳机里只有呼呼气流声和机器的噪音，沈惟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训练机的机舱狭小，他们并排坐着，稍微一动，膝盖和肩膀便不经意相触。腿侧抵上坚实的肌肉好几次后，沈惟姝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
男人不说话，但存在感好强，密闭的空间里满溢他身上的气息……
思绪漂浮中，耳机里的噪音突然空白一瞬，失速的下坠感?迅速袭来。
世界顷刻间翻倒，机头直直指向地面，翻转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
沈惟姝懵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她难以置信地看林尔峥——他怎么说都不说一声直接就开始失速尾旋了！
瓦西里要她练这个还会提前预告一下呢，他倒好！
天旋地转，沈惟姝连在心里骂人的功夫都没有，她握紧操纵杆，满脑子?都是“如何改出失速”的程序……
“踩反舵。”林尔峥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他们正翻着跟头从千尺高空往地面坠，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一点惊慌，指令里带着镇定?自若的强势，“油门拉空！”
“我知道！”沈惟姝喊道。
她早就将步骤倒背如流。可在失速反转中，她越想做好手脚就越不听使唤。
视线瞟向高度表，沈惟姝心头又是一抖——天哪，她已经掉了五六百英尺了！
脑中不受控地浮现飞机坠毁的画面，思维开始空白……
就在此刻，机头猛地就被拉了起来，飞机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托住，很?快回升至原来的高度。
可怕的失速感?消失了，世界不再颠倒，视野也重归清晰。
沈惟姝的心跳松缓过来。她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旁边的林尔峥。
她做不好的事情，他却能完成得这样轻松自如……
十分钟后，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沈惟姝自知这个降落也不够好———她后脑勺都快被颠碎了……
飞机停止滑行后，沈惟姝摘掉了耳机，坐在原处迟迟没有动弹。
她低着脑袋，脸侧的头发顺直垂落。林尔峥看不见?女孩的表情，只看到她放在操纵杆上的手越攥越紧，纤细的骨节都泛出白色。
片刻后，沈惟姝抬手捂上嘴，发出一声难耐又痛苦的干呕。
一件黑色的夹克外套突然丢过来铺开在她的腿上。
“想吐就吐出来。”
沈惟姝的胸口高高起伏一下，像在极力克制什么。她没有吐，也?没有说话，只扬手刷地把夹克甩回到男人身上。
心中的憋闷也跟着甩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挫败感?。
她刚才的表现还不如早上，前所未有的糟糕。
……他应该也觉得她很差劲吧。
这一年多来，她一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们没有没有再见?面的可能性。
可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幻想。如果，如果他们还会见?面，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呢？她又会是什么样的？
她想，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飞行员了。
她会穿着光鲜漂亮的制服出现在他的面前，专业，自信，气质满满，令人惊叹。
就像他当初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那样。
见?到她，他应该会被她的成长和能力惊艳，也?会为他曾经拒绝她而懊恼。那时候，她就戴上飞行墨镜，目不斜视地，大步从他面前走过。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就让他后悔去吧！
她还设想过很?多种他们再见?面的场景，反正都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她宁可不见?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幅样子……
沈惟姝拧眉，使劲儿闭了闭眼，双肩慢慢塌下来。
身侧的男人很?重地咽了下嗓子?，她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好了。”他低低开口，“训练不都这样么。继续再练不就行了。”
沈惟姝咬住下唇。
他什么都不知道……
“诶。”林尔峥又闷闷出声，发哑的尾音略微上扬，“猪猪？”
他唤她的语气和以前如出一辙，就连抬手拨动她发顶的小动作都没忘。
像是有一杯柠檬汁突然从她心上浇下。酸涩从心里满溢出来，爬上了眼角和鼻尖。
沈惟姝使劲儿咽了下发紧的喉咙，“用不着你管。”
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语气却开始犯冲：“你凭什么管我！”
当初是他说不要再见?面的。
是他不要喜欢她的。
她决心要把?他踢出自己的生活。
她刻意屏蔽清除掉和他相关的一切。她想，他也?不会再有她的任何消息。
现在又凭什么？
隔着半个地球，他凭什么说出现就出现。跟他妈诈尸一样！
凭什么要再来管她。
凭什么还像以前一样对待她。
他知不知道这样，她可能就会像以前一样再喜欢上他。
也?会像以前一样，以为他喜欢自己……
沈惟姝咬着嘴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很轻地抽了下鼻子。
林尔峥敏锐抬眼，盯了她几秒，他长睫慢慢垂落，隐藏眼中的不忍和心疼。
这么久了，他还是见不得她哭。
“抱歉。”男人艰涩开口，声音更低更哑，“我是想帮你。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不插手你的训练。”
他一手绕过她肩膀，拍后背的动作跟哄小孩一样：“不哭，好不好？”
沈惟姝：“……”
他跑来管她的事，她的确很不开心。
可现在他要不管，她好像……也不是很高兴。
……他怎么这么烦啊。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男人啊！！
沈惟姝没好气地甩开背上的手，顿了下，她又突然转身，一把?扯过男人那只手。
不由分说一口咬下去。
她很生气，却又气不起来。
想跟他吵架骂他一顿，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想哭，又不能哭……
干脆咬死他算了！
沈惟姝像只发狠的小兽，下嘴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林尔峥的手先下意识收紧，又慢慢放松下来。
女孩伏在他手上，唇瓣紧紧抵着他的皮肤，牙齿全部陷没进皮肉里，触感是温软的，湿润的，尖锐的，紧密的，颤栗的。
他一点不觉得疼，反而觉得有种微妙又怪异的满足感?，后腰都酥麻起来……
林尔峥敛睫深深睨着身前的小姑娘，看着她用力到鼓起的脸蛋，还有眼角那一片通红时，他的心一下子?变得又碎又软。
他慢慢抬手抚上她的后脖颈，指尖深入发丝轻轻摩挲，像在给发怒的小动物顺毛。
沈惟姝后劲一僵，嘴上的力气稍泄。
又过了半晌，她直起身来，冷着脸推开男人的手。
林尔峥把手背举到眼前，眉心很?轻地跳了一下。
够狠的啊。
一圈牙印颗颗分明深入皮肉，血丝清晰可见。
他居然扬唇笑了下，另一只手抹了抹那圈牙印。
再低头看一看，又抹了下……
沈惟姝注视着男人的动作，皱起眉，凶巴巴的：“你一个劲儿擦什么，你很?嫌弃我吗！”
“没有。”林尔峥立刻回答，一边转着圈又在手背上擦了擦，“我抹匀。”
沈惟姝：“……”
男人放下手，一侧眉梢扬起来，“解气了？”
沈惟姝扁扁嘴，又不搭理他了。
林尔峥把手腕重新举到她嘴边，“不解气就继续咬。”
他闷笑了下，“咬别处也?行。”
沈惟姝瞪他，“你皮那么厚，我还嫌硌牙！”
林尔峥又扬了下唇边，移开了手。他拿出一瓶矿泉水来拧开，递到她手边。
沈惟姝抓着瓶子小口小口喝水，直到小半瓶水喝完，男人才又轻轻开口。
“你的压力我理?解，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学飞不容易。”他轻嗤了声，“跟着老瓦就更不容易了。”
半晌静默后，沈惟姝才缓声道：“我就没见?过那样的老师，他不允许人出一丁点错。”
她嘴角微微撇下来，委屈又不满：“动不动就把?人训得狗血淋头。上一届的学长还说，他要骂你笑着听着就对了，可我就是做不到。可能我脸皮没他们男生那么厚……”
“你是说——”林尔峥故意顿了下，“你希望他能顾及你是个女生，对你不要那么严厉？”
沈惟姝愣了下，刷地扭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从没想着自己是女生就能有什么特殊待遇。”她目光灼灼，“在学校，我也?没因为性别受到过任何优待！”
说完她就气呼呼推开舱门下去了。
航校里性别比例何其失调，沈惟姝太过惹眼。她也不是没听过有关自己的那些刺耳论调：她是女生，考进来肯定要比男生容易不少；她一直很受学校重视，那是因为出于宣传，需要个漂亮的门面……
沈惟姝对类似的言语很敏感。而她也明白，想要去打那些酸里酸气的嘴脸，就只有拿出实力说话……
“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林尔峥也跟着下了飞机，他两大步就走到女孩身边，“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用性别获得优待。我是说，你看——”
“老瓦对别人严厉，对你同样严厉，他怎么训那些男生，就在怎么训练你——这不正说明，他从没有因为性别区别对待你么。”
沈惟姝愣住，抬眼怔怔望男人。
林尔峥看着她，“你的教员，从没因为你是女生就轻看你。”
沈惟姝张了张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老瓦是有问题，可作为教员，严厉没什么不好。他不允许你们出错，因为将来等你身后坐满了乘客，你握上操纵杆，就等于把那几百个人的命，也?把?他们身后的家庭都握在了手里。”
林尔峥盯着女孩，一字一顿：“到那时候，你一丁点错都出不起。”
沈惟姝一震，眼眸微动。
“老瓦脾气是烂，但他带出来的学员技术都很顶。以后你可能会碰到故障，鸟击，发动机失效，甚至挡风玻璃破裂，技术不过硬，怎么应对这些特情？”
男人语气温和，就跟以前给她讲英语题时一样有耐心，“他现在对你厉害，不也?是为你以后铺路么，嗯？”
林尔峥抬手，拇指揩掉女孩眼尾的水迹，看着她眼圈下一片红，他又皱了下眉，“不过他要说你说狠了，你就告诉我，我会去找他算账。”
“我是唯一一个他不会骂的学员。”
沈惟姝眨了眨带着泪花的睫毛，“为什么？”
男人勾了下唇边，“因为他挑不出我的错来。”
沈惟姝：“……”
在炫耀吧他在炫耀吧！
“我那时候脾气也?很?烂，他也?确实不太敢骂我。”
沈惟姝偏了下脑袋。
她从没感觉他脾气差啊。
不过，老瓦都不敢骂的人……
她已经自动脑补出一个人狠话不多的航校一霸形象。
“你可以骂我。”男人又朝她靠了一步，低低笑了下，“给你出气。”
沈惟姝努唇“切”了一声，“我才懒得理?你。”
她又抿了抿唇，“其实，我都知道的。”
“我知道老瓦是为了我好，也?知道跟着他能学到更多东西，只不过……”沈惟姝轻轻叹出口气，低下脑袋停住话头。
她很深地吸了口气，还是没说出话来，只有喉咙间滚出一声轻微的哽咽。
林尔峥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一击而中，心疼得不得了。
积压已经的冲动彻底迸发，他张开胳膊，一把?把?女孩扯进怀里。
沈惟姝浑身一僵，随后发出一声像抗拒又像哽咽的细音。
男人抱她抱得好扎实，他一手扣在她腰间，另一条胳膊环绕她肩膀。低磁的声线从她头顶上盖下，也?从她紧贴的胸膛中传出来：“好了。”
“姝姝不哭了。”
她的眼泪偏偏彻底决堤。
一开口就带出很重的呜咽声：“我，我就是觉得，好难啊……”
沈惟姝把?脸埋在男人胸口，闷闷的哭声更显委屈，“我想回家。”
“我好想我爸爸妈妈啊。”
“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着了，这，这儿太冷了，我想回淮城，我要回去吃螃蟹和生蚝……”
终于，她所有的坚强和伪装纷纷崩塌，情绪崩溃又释放。
她熟悉他身上的气息，怀念他坚实的怀抱，也?贪恋他带来的安全感。
在他面前，她好像一下子?就变回以前那个十七岁的小姑娘。
那个可以肆意跟他撒娇取闹，告状不讲理的小姑娘。
以前一直想当大人，现在她想当会儿小姑娘，一会儿就好。
这歌地方太冷了，她就想躲他怀里取一下暖，一下下就好。
沈惟姝抱住男人宽阔的肩背，抽抽搭搭的：“开飞机好，好难学。”
她越说越伤心，“为什么这么难学呜呜呜……”
林尔峥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又一下一下抚着她后背，“是很难学。所以不怪你，怪飞机。”
说着他一拳就砸在旁边的飞机上，“打它！”
沈惟姝：“……”
“别，别打它。”沈惟姝抽噎着，“不怪飞机。还，还是因为我太菜了。”
她悲从中来，又一下哭出声，“怪我太笨了，哇……”
“谁说的。”男人沉溺哄她，“姝姝要笨，那就没有聪明人了。”
他把?下巴放在她脑袋顶上，粗粝的胡茬磨搓她的额角，湿热的气息扑进她耳廓中，“而且——”
“我相信你已经很?努力了。”
沈惟姝被戳到心窝，她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撇了撇嘴，两颗巨大的泪珠又落在男人的前襟上。
她前额抵住男人胸膛，唇瓣打了好几个颤，什么都没说。
其实，她还想问他：那你有没有失望？
他曾经祝愿她闪闪发光，在天空中肆意飞翔——可她并没有长成他期待的模样。
他有没有失望……
林尔峥坚实的胸口起伏了一下，“沈惟姝。”
“你要想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淮城。明晚，你就可以见?到你爸妈，我们还可以去吃螃蟹和生蚝。”
沈惟姝愣了一下，靠在男人胸口没有说话。
林尔峥敛睫看着她，“但我猜，要是明天回去，你后天早上起床就会后悔，对么？”
沈惟姝咬唇思考几秒，轻轻“嗯”了声。
依她的性子，的确是这样。
“学飞这条路上，放弃本就不是稀奇事。你要是放弃，我不吃惊。”
林尔峥顿了下，声音沉而有力：“但你要再坚持一下，我觉得才更像沈惟姝。”
沈惟姝眨了眨眼，从男人怀里撤出来，抬头看他，“你真这么觉得？”
林尔峥点了点头，“我从没怀疑过你会成为飞行员。”
他黑眸又沉又深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即便现在还不是，以后，也?一定?会是。”
沈惟姝定?定?望着男人，眼泪神奇地止住了，眼底也?重新有了光。
她抬手擦了下斑驳的泪痕，又嫌太慢似的，索性拉起男人的前襟在脸上抹了把?。
鼻子还很?不客气地在他的领口上蹭。
林尔峥气音轻笑，无奈又宠溺。他帮她拿开嘴唇上黏住的发丝。
“哭舒服了？”
想起自己刚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沈惟姝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
她微微努唇，“既然你说得这么有信心，那……我就给你个面子再坚持下。”
林尔峥嗤了下，抬腕看表，“还有时间。要不你再给我个面子，咱们继续训练？”
沈惟姝呼出口气，平静而有斗志，“练。”
说完她突然又笑了下，饶有兴致地偏头看男人，“你居然还敢坐我的飞机？我刚飞成那样，你都不后怕的么？”
林尔峥满不在乎地耸了下肩，“怕什么。不就是高手在民间，失手在阴间。今天就算你真往阴间开——”
他拉开驾驶舱的门，向沈惟姝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也?乐意奉陪，My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