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针可闻的沉寂。
头顶的日照更加强烈,柏油路好像发出了被炙烤开裂的声音……
沈泽诚仿佛被林尔峥的话石化了。
僵滞半晌，他嘴角轻轻抽了两下，辨不出是嗤笑还是讽刺。
“怪不得小姝非要当飞行员……”他喃喃道,看林尔峥的眼神复杂又犀利，“她还从没因为哪件事那么执拗过。”
林尔峥敛睫,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的确是执拗。
最开始听到她说要当飞行员时,他也只觉得是小孩子三分钟热度的玩笑话。
结果她真的做到了。
一个平时会耍赖，撒娇，取闹，装哭的娇气小姑娘，竟也可以像一个战士般捍卫自己的选择和梦想,迸发出与她自己不相称的能量与勇气。
这不也正是她,吸引他的地方么……
沈泽诚叹了口气,颇为无奈：“林机长,你都这么直接了,那我索性也把话说明白吧。”
林尔峥点头,“您说。”
“对于小姝，我和她妈其实很少干涉她。她的事情一般自己做主,我们鼓励她有自己的想法。这样说吧,她长这么大，一直都是遵从自己，活得相当自我的。她很少受别人的影响——”沈泽诚停住话头，抬眼直勾勾看男人，“除了你。”
“她要当飞行员，这里面必然有你的缘故。我不是说这个选择不好，可因为你，她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不是么？”沈泽诚推了下眼镜，叹了口气，“以她的性格，你们要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以后她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你，都会成为她做出选择的决定性考量。”
他摇摇头，“可小姝才十八岁啊，她的人生才刚开始。我不希望她现在就把一个男人，或者一段青涩的情感放在首位。她应该有一个不设限的未来，等她足够成熟了，再投入到一段感情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林尔峥垂眸，黑睫如鸦羽覆盖眼睑，也遮蔽掉男人眼中的情绪。
几声蝉鸣刺破了沉默，他才缓声开口：“我明白您的意思。”
“不过沈主任，”男人舔了下唇线，突然改口，“沈伯父。”
沈泽诚：“……”
“感情的事，并不是按部就班的。”林尔峥像是想起什么，很慢地眨了下眼睛，锋利的轮廓显出柔和。
“没有人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到来。”
就好像他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的这份感情是从何而起。
或许从他开着直升机飞向她的那天就开始了，也有可能是和她在海面上的歌声一起开始的，又或者，是她某一次露出梨涡冲他笑，向他奔来时……
他从未想过要参与一个女孩的青春。
可她就是出现了……
沈泽诚看着林尔峥，轻轻咂了下舌；“既然你叫我一声伯父，那咱们就换个方式说吧，说点实际的。”
“小姝现在才要去上大学，学飞四五年，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而你——”他皱眉看男人，“你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你条件这么好，也没必要耽误自己的终身大事。”
林尔峥也拧了下眉心，他张口正想说什么，沈泽诚又继续：“还有就是……”
他皱眉更深，欲言又止：“下面我要说的，可能会有点不近人情，但是……”
林尔峥抿唇，“您直说吧。”
“好，那我就说了。你这个工作，其实普通的飞行员还不一样，可能有点像武警，消防或者部队上那些，风险其实很高，是么？你开着飞机去海上救人，说白了，就是悬着自己的命，去救别人的命。”
沈泽诚面色微沉，“小姝要和你在一块儿了，你在天上救人，她的一颗心，不也时时悬在天上。万一……”
他看了眼林尔峥，谨慎措辞：“我是医生，生死意外那些，我见太多了。我说是万一，万一你真有个什么意外，那小姝……要怎么办？”
“失去家人和爱人，那得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知道吗？”
林尔峥倏地抬眼，满目震动。
幽深的黑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
“峥哥，还不走吗？”余跃收拾好东西，抬头看到林尔峥依然立在窗前。
“你先回吧。”
“哈，我知道了，一会儿又跟沈小妹妹有约会是不？得，我懂的，这就走人，不给你们照光……”
林尔峥根本就没在听。他定定望向窗外，直到身后重归安静，才转身退出了无人的办公室。
男人穿过停机坪，往更里面的一栋楼走去。他推开一楼的一扇门，进到像是资料室的一间长廊里。
墙壁上全是文字和各样图片照片，桌台上还摆着模型之类的东西。
林尔峥没有开灯，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踱步到长廊的尽头。里侧的墙上印着一张不太清晰的照片，下面还有一段黑体文字。
房内无灯，门口透过来的光线，正好映照在“因公殉职”，“深切怀念”这样的字眼上。
男人静立在黑暗中，身侧的阴影拉得又斜又长。他盯着那段文字看了几秒，突然背过身，轻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失去爱人和家人，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在感受。
沈泽诚的话还在耳边绕：
“……我承认我是个很自私的父亲。但为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顺一生呢。天灾人祸，永失我爱，这样的灾难和痛苦，我希望小姝这辈子，都不要体会到……”
林尔峥拉紧下颌线，轻轻阖上眼皮。
一片混沌的黑色中，女孩的身影自然浮现。
小姑娘的裙摆和马尾灵动跳跃，她跑，她笑，她回过头来喊他的名字，一跳一跳地向他跑来。那张小脸上梨涡深深，生动又明媚……
重新睁开眼时，他确定了两件事：
原来，她早已存留在他的心上了。
并且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深刻。
她也应该一直像现在这样，一身明亮，灿烂又快乐。
比起他对她的渴望，他更希望她无灾无难，无忧无患。
他所经历的，绝不要他的小姑娘再经历一遍。
**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公布在即。
沈惟姝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提前知道了成绩。
那天她和姜然在王者峡谷遨游到凌晨三点，倒在床上后就睡了个人事不知。手机在桌上一直嗡嗡震动，她愣是没醒过来。
直到家里的座机响了好几遍，女孩才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提起话筒，老妈高昂的这一嗓子差点把她带走：“姝姝！！”
沈惟姝吓得一个哆嗦，起床气上来了，“哎呀妈你干什么啊！我还在睡——”
“你们班主任刚给我打电话了！”
瞌睡和起床气都跑了大半。
这个时候，班主任怎么会打电话来？？
而且老妈这个语气太反常了，近乎到失态的亢奋……
叶敏吸了口气：“你们老师说，你考进了前二十！”
沈惟姝怔怔“啊”了一声，“什么前二十？”
“当然是全省前二十啊我的宝贝儿！”
沈惟姝大脑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浑身的血液全部上涌，她握着话筒的手都开始发抖。
老妈还在兴奋地说个不停，什么“你也是你们班的第一名”，“具体名次还不确定”，“但这个成绩是你们老师查到的，应该不会错”。
直到她说“姝姝你英语居然考了110啊！比之前模拟时都高”，沈惟姝才终于回过了神。
挂了电话，沈惟姝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大约是刺激太过强烈，反射弧也变得迟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嗷”地尖叫起来，撒腿冲回了卧室。
睡意彻底一扫而光，沈惟姝站到床上，裹着床单蹦迪似的跳了好一阵子。
她一手抓过床头的林二毛，使劲儿晃了晃熊脑袋，“二毛！！”
“我居然考了前二十？前二十啊啊啊！我英语还考了110！你说——”
他知道了，会不会也很高兴？
比起想让他知道消息，这个消息本身，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沈惟姝划开微信，发现置信的头像早在大早上就给她发了消息。
Arthur·L：【起来了吗？】
Arthur·L：【今天有时间么，见个面？】
她深深吸了口气。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自打上次“见面说”后，他们俩居然一直没能见上面。
先是她被家人拉着去国外旅游近两周，回来这几天，男人又一直在基地走不开……
直到今天。
沈惟姝立刻回了消息，定好时间和地点后，她的心情比刚才还要兴奋，近乎战栗。
他是她最大胆的渴望，也是她曾经觉得不可能的妄想。
能和他在一起这件事，光是想一想，就比高考成绩还要来得激动人心，甚至比上大学还要令她期待……
而且正好，她一会儿就可以把成绩告诉他。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本来就是要……和她表白的。
他要再一高兴，会不会酱酱，酿酿……
沈惟姝捂住脸，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啪地把脑袋埋进了二毛肚子里。她趴在床上，止不住的笑声从熊身上闷闷传出来。
今天，绝对是她十八年来最高光的一天！
从浴室出来后，沈惟姝换了条前两天新买的裙子。对着镜子举起口红，她突然又想到男人那句“你不化妆也挺好看”。
女孩弯唇又笑了下，把口红放在了一边，只给自己编了条蜈蚣辫。最后她戴上那条星星手链，提前出了门。
走在路上，沈惟姝的每一步都像被托起来一般，格外轻盈。
她抬头，看到一只不知名的白色飞鸟从头顶掠过，它拍动翅膀，很快飞跃楼宇，直上云霄。
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那只振翅的鸟儿一样，飞往天际……
他们约在平时常去的CBD见面。到达地点之后，沈惟姝一眼就看到等在门口的男人。
她本想绕到他背后吓他一跳，可才刚靠近，林尔峥就已经看到她了。
视线交汇，她的心微妙快跳。
沈惟姝发现了，不管过去多久，但只要他向她看，她都还会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止不住的脸红心跳……
走到跟前，沈惟姝才发现林尔峥的神色不太对劲。
他看起来一脸疲态，就跟那次赶过去接她复检时的状态差不多——又比那时还要疲惫。
那次他虽然累，但兴致很好。可现在，男人脸上没有笑意，眼中也没什么光彩……
沈惟姝抬手戳了戳男人下巴上的青胡茬，下巴尖凑到他肩膀下面。
“你怎么了嘛？”她轻声问，“刚下夜班？”
林尔峥睨了她一会儿，黑眸深邃，暗流般翻涌起伏。
他移开视线，淡淡“嗯”了一声，一手抓上女孩的胳膊肘，把她往旁边带了一把，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过两天，我要去外地出差。”男人开口，声线也好像干涸了一夜，沙哑低沉。
沈惟姝愣了下，小脸一垮，“啊……那你什么回来啊？”
她还记得上次他去西沙那边，一去就去了十来天，而且通讯很不方便，她都没法和他在微信上聊天……
“还不清楚。”林尔峥顿了下，锐利的唇锋拉紧，“沈惟姝。”
“嗯？”沈惟姝抬眼看男人，微微抿唇，应得有些谨慎，“怎，怎么了？”
他唤她的语气和平时无异，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男人睨着她，眼中都是她看不懂的意味。
他定定看了她好几秒，沉声开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应该很肥，我要一口气把这个情节都写完。以后再见面，姝姝就在学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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