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滞。
林尔峥敛睫盯着锦旗,表情很微妙地起伏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看沈惟姝,语气平静:“谢谢你。”
沈惟姝也给老爸这通乌龙操作震懵了。反应过来,她轻轻抽了口气。
“不是,我……”急于解释,却更加语结,“这是我爸让我给你们的!”
林尔峥淡淡“嗯”了声,慢条斯理地把锦旗折起来,“那也替我谢谢你爸。”
沈惟姝:“…………”
“不是,我是说——”
“林机长?”有人在不远处出声。
林尔峥朝来人示意,快步走过去。
沈惟姝看着男人的背影,又看他握在手里的锦旗,懊恼抿唇。
越来越多的学生往阶梯教室这边来。沈惟姝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走向教室。
“哟。”余跃一眼就看到林尔峥手里的东西,他笑开了花,“又有人表扬咱们了啊!”
说着他伸过手去。指尖刚碰到黄色的垂穗,林尔峥就刷地翻转锦旗,打掉了他的手背。
余跃“嘶”了一声,“怎么还不让看啊?难不成不是表扬,是人小姑娘给你的情书啊?”
“胡说什么。”林尔峥低叱,拿锦旗的那只手背到了身后。
余跃轻笑,“你又不是没收过。”
他朝前面教室扬了扬下巴,“那不咱们救上来的小姑娘么,那天也是她接无线和你通话的吧?看不出来啊,这么小年纪,还挺临危不惧。”
救生员赞许点头,又继续道,“那天我下船去带人,她还主动要留到最后。我当时心想,嘿小姑娘还挺有品格啊,不错,有前途……”
“是么。”林尔峥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侧眸向教室望去。
女孩正一跳一跳跑向座位,脑后的高马尾像蹁跹的蝶。她身条修长,跑动起来元气满满,连背影都是活泼的。
小姑娘坐到了靠窗的位置上。夕阳的光辉被百叶窗均匀分割,又细碎散落,她的头发,睫毛还有脸侧都被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粉,一身明亮。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突然停下整理马尾的动作,抬眼向他看。
四目相接,女孩朝他眨了眨眼,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逆光之下,她的脸目不甚清晰,笑容却明朗可见。眉眼弯弯间少女心态尽显,青春又纯粹。
林尔峥撇开视线,很淡地扯了下嘴角。
他眼皮窄,目光锋利又深刻,随意一瞥都震慑力十足。很少有人能接住他的目光,队里的新人都怕他。
她倒是一点儿不怕。
那双清透的眼睛笔直迎上他的视线,非但不闪避,眼中还像有小星星一般,光彩四溢。
“林机长,这边。”
林尔峥站到了讲台后侧。
学生到齐后,这堂有关水上安全知识的讲座便开始了。主讲人是自我介绍叫余跃,是飞行队的救生员。沈惟姝认出来他就是上次带她们上直升机的那位小哥哥。
救生员小哥很有幽默感,寓教于乐。没一会儿,教室里便笑声连连,气氛活跃。
沈惟姝很难集中注意力,她总往讲台偏侧看——林尔峥站在那里,半身隐在阴影中,存在感却极强。
“……好了,剩下的时间都交给我们机长。大家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他。”余跃结束了他的演讲。
底下的学生拍起了巴掌,又齐刷刷看向讲台另一侧。
男人迈步走上来时,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从阴影中逐渐显现,好像蒙面的雕塑被慢慢解开帷幕,视觉冲击力极强。
教室里屏息般默然片刻,随后“嗡”地躁动起来。
林尔峥接过话筒,“大家好,我叫——”
“淮城吴彦祖!”后排有人高喊道。
教室里爆发出尖锐的笑声,其中还有女生们的吃吃低笑和窃窃私语。
“我的天好帅好帅!可以原地出道了!”
“比出道的还帅,他有职业光环!制服我更可以!”
“还是叫空中金城武吧!”
“屁,明明更像……”
……
沈惟姝听到那些议论,微微撇嘴。
她并不觉得林尔峥像哪个明星。不管是他有棱有角的侧脸,还是大臂上弓起的肌肉,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硬气——这样的气质,即便在荧屏上也很难见到。
和这样的男人比,沈惟姝顿时觉得平时向她示好的那些男生都无法入眼了。
林尔峥嘴角弯起淡不可见的弧度,兀自继续:“我叫林尔峥。”
学生们自觉重归安静。
台上的男人似乎有种特殊的磁场,能让人轻易听服于他。他的声音敛沉,被扬声器放大后愈加低磁好听:“我们飞行队承担的是我国淮海海域的海上人命救助的职责。”
他说着,身后的屏幕上出现了一架飞机模型。沈惟姝一眼就认出那架红白色的直升机——流线型的机身,巨大的螺旋桨,正是那天救她脱离危险的那架直升机。
“每一次救援,我们都是团队合作出动,机长负责驾驶,统筹协调机组,副驾驶观看周围环境,汇报信息参数,绞车手控制钢索,救生员沿着钢索下落到水中救人。”
“我们救援的每一分钟都很关键,是和时间争分夺秒的生死大战,快一点,海里的遇险者就多一分生机——”男人偏头看向背投,大屏幕上适时显示出几张照片。台下响起惊呼。
生死救援这样的场面,照片的冲击力更加直观。乌云压顶,红白色的直升机在紊乱的气流中穿梭,冲锋在风口浪尖。绳索一次次下到荡出白沫的海浪中,将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求生者救上来。
沈惟姝被这几张照片刺得头皮一麻,仿佛又回到那个被泡在海水里的夜晚。她的视线定在屏幕下方的那张照片上:驾驶舱里戴着头盔的男人伸出手来,在窗外比了个拇指向上的手势。
飞行头盔和麦克风遮掉他部分脸廓,男人的眼神坚定有力,唇线和下颌十分凌厉。
他好像一把要出鞘的利剑,意气风发。
“迄今为止,我已经安全飞行了1638小时,参与救助任务408小时,成功救助过105人。”林尔峥顿了下,慢慢踱向讲台的另一边。投影仪的光线在他脸上流转,光影相织交错。
“未来,我也会在一线一直飞下去。这是我的工作计划,也是我的人生目标。”
台下响起比刚才还要热烈的掌声。沈惟姝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拍起了巴掌。
“感谢飞行队今天带来的讲座!我想对于咱们来说,这是很特殊的开学第一课。好了,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惟姝没有理会台上的教导主任,她正皱眉看向前排——有两个女生正暗搓搓地打开手机镜头,准备偷拍台上的男人。
“沈惟姝——”
突然被cue,沈惟姝猛地抬头。
教导主任正笑吟吟看着她,“上次你们几个在海上闹出事故,还不多亏了咱们的飞行队。那你来做个代表,说点什么吧。”
沈惟姝望着教导主任的脸色,登时明白过来——大概是男人的气场太强,这提问环节有点冷场。现在叫她起来,是示意她说点感谢之类的场面话,来做个漂亮的收尾。
感谢的话啊……
沈惟姝起身,莫名想起那面坑闺女的锦旗,满脑子都是“传佳音”“似亲人”这样的字眼。
“呃,”她眨巴了两下眼,“我……”
台上的男人微偏头,饶有兴致般看她。
对上男人又深又直的目光,沈惟姝心中一动。
“我想请问林机长——”她抿了下唇,“如果我经常去海上的话,是不是就有机会碰到你呀?”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锅,哄笑声和起哄声响成一片。中间还掺杂着主任愤然的吼叫:“沈惟姝,你给我——”
旁边的林尔峥却朝主任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慢慢举起话筒。
底下瞬间噤声。学生们憋着笑等待机长的回应,期待值拉满。
“是的。”男人一本正经回答,他神色无异,声音也跟刚才演讲时没有差别,“但你要碰到我们,大概率也会碰到风暴,沉船,急症或火灾。”
他转头看她,唇角多了细微的弧度,“还是希望你不要碰到我。”
沈惟姝:“…………”
不愧是你。
沈惟姝跑偏的提问过后,学生们跟受到了鼓舞一样,举手的人越来越多。教导主任依旧心有余悸,只点了前排一个男生起来。
“林机长您好,我很喜欢您刚才的讲话。”男生推了推眼镜,一脸真诚,“但同时我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原因或者契机,让您成为了一名搜救飞行员?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小众,又高风险的行业呢?”
林尔峥低垂眼睫,一时默然。男人握话筒的手微紧,骨节分明,手背上筋脉凸显。
片刻后他才缓声:“对我来说,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很安心的一件事。因为知道有人时刻守护这里,即便遇到危机和灾难,也会有很多勇敢的人挺身而出,主动逆行。”
满室静寂。此时的沉默跟刚才的明显又不同了。
下课铃声叮咚响起。沈惟姝朝窗外望去,看见放学的人群如涨潮般的浪花涌上操场。夕阳正好,余晖为人群新鲜上色,每个学生的白衬衫背后都跳动着闪耀的光芒。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校园,却也在这个时候显得美好可爱——生动又静谧的画面,的确让人安心。
空中传来不甚清晰的隆隆声,沈惟姝仰头,只见一道白色的尾迹云拖出蜿蜒曲线,在晚霞中久久不散。
她没有看到飞机,却知道它的确刚从她的世界飞过。
第一次坐飞机时她就听说,即便同在一架飞机上,有些风景也只有驾驶舱里才看得到。
比如冰山巅峰上常年不化的积雪,比如云卷云舒,霞光万丈……
沈惟姝重新看向讲台,心里倏地升起热烈的无名情绪——是不是在云端之上,人也会变得更加凛然,无所畏惧?
男人的声音好像也更清晰了:
“我们这支队伍也希望如此。希望我们的存在,能让你们每次乘船,渔民每次出海,船员的亲人们在家等待时,能够更加心安。”
“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好,现在——”林尔峥抬起眼帘,黑眸坚定又明亮。
“我也要做最勇敢的人。”
**
“林机长!”
教学楼门口,林尔峥止步,移眸看向身后那棵巨大的桂花树。
女孩从树后轻巧一跃,长腿两步就迈到他面前。她窈窕灵活,裙摆和脑后马尾一齐摇摆,嘴里还咬着根棒棒糖,颇有“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的既视感。
沈惟姝停到离男人两步远的地方。两人相对而立,她神色又忽然局促,欲言又止的。
“同学,怎么?”林尔峥单手抄进兜里,悠悠问她,“还没问够?”
沈惟姝拿开嘴里的棒棒糖,理直气壮:“我是还有问题。”
林尔峥好整以暇,“你说。”
男人五官冷硬,气质疏离,但靠得近了,沈惟姝总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冷感。不管是意味不明的神色,还是微翘的唇边,她都觉得,他应该并不排斥她。
可她也不喜欢他看自己的眼神。
——就好像在看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子一样。
沈惟姝抬起下巴,努力和男人平视。
“就刚才,那个男生问你做飞行员的契机,你好像,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林尔峥扬了下眉。
她很敏锐。或许除了她,别人都没有发现他刚才的避重就轻。
沈惟姝眨眨长睫,眼波转动,“所以,你是怎么当上飞行员的啊?”
林尔峥审视般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沈惟姝顿住,颇为正式地吸了口气,“我也想当飞行员!”
她语气认真坦荡,带着宣告般的自信,眼眸明亮而坚定。
林尔峥愣了一下,黑眸微动,嘴角溢出笑意。
“刚才有几个男生也这么说。”他看着女孩光洁的脸庞,视线从她澄净的眼眸划到樱桃般饱满的唇瓣上,“你是第一个说要当飞行员的女生。”
“女生怎么啦?”沈惟姝倔强反问,“谁说女孩子不能当飞行员?不有女飞吗?”
她不悦抿唇,不服气道:“我爸爸说了,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的,没人规定女孩一定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之前分科时,沈惟姝毫不犹豫选了理科。班主任知道后,还特意劝她再考虑考虑,因为“到高三女生学理科会越来越吃力,学文的话对女孩子就业也比较友好”。
沈泽诚知道后,在女儿的分科表上一笔一划签上自己的名字。
“女生学不好理科是偏见。只要努力,女孩子什么都能学好,不比男孩子差。”
“没人规定你应该选择什么职业。”他把签好字的表单还给沈惟姝,“好比我是医生,妈妈是运动员,但我们不会要求你做医生当运动员。爸爸只希望你能够选择自己真心喜爱,并且愿意投入与付出的工作……”
沈惟姝轻哼一声,皱眉更深,“林机长,你不可以性别歧视!”
林尔峥眉心一跳,很低地笑了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生当然可以成为飞行员,只是,女飞行员相对少见。”他语气更缓,很有耐心地措辞,“男女天生身体素质有别,这也是事实。而飞行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能够达标的女性比较少。”
听了这话沈惟姝反而笑了,“可我身体就很好呀!”
“我们家有运动员基因的,我身体素质天生就很好。”她重重点头,再次强调,“真的!我跑得比男生还快!”
林尔峥看着女孩娇憨的笑脸,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的信心张扬,却一点不让人反感。
桂花树梢间的阳光洒到女孩开朗的面容上,花香浓郁,更加清晰的,还有清新和明媚的气息。
沈惟姝像受到鼓励一般,又往男人身前靠了一步,“那除了身体素质,还有什么要求?”
她离得这么近,根根睫毛都分明可见。林尔峥盯着那双透亮的茶色眼睛,看到里面有自己的倒影。
“飞行员视力要好。”
“我可以!”沈惟姝昂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我的视力就很好。”
“还有就是——”林尔峥突然顿住,偏头看向旁边的布告栏。像是为了佐证飞行员的视力有多优异,他盯着那面好几米远的公告栏看了好一会儿。
半晌,男人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眉梢慢慢扬起来。
“还有就是,”他回过头来,深邃的目光像在暗示什么,“英语要好。”
沈惟姝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
“沈,惟,姝。”林尔峥一字一顿,“对么?”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低磁的声线咬字清晰,尾音带出轻微暗哑来,直钻人耳廓,嗡嗡酥麻的微妙感。
沈惟姝心尖一跳,很低地“嗯”了声。
林尔峥扭头再次看向公告栏,“沈惟姝,数学,149分;英语——”
他停住,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英语,49分。”
……
片刻沉默后,男人轻轻叹出口气,“小姑娘,怎么办?”
“49分的英语,会把飞机开海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