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我和墨渊八字不合。当年父神让我与他同桌,也许只是不想自己独生的儿子每天花大把的时间周自己的课业,所以让他来周周我。
比方说当年水沼泽的课堂上,睡觉的其实并不止我一个。东华在我后面睡得更是明目张胆,连把课本立起来挡一挡的兴致都没有;更不要提他那一头从来不束每逢睡觉就变得乱糟糟的银发,铺得满肩满背满课桌,比我可是嚣张了不少。虽然我承认,东华即使不听课,成绩却仍然能和墨渊不分上下。
可是墨渊只管我。
开初他还试图在课堂上把我叫醒,可是后来发现连父神都对我的不求上进表示默许,他就默默的帮我又记了一份笔记。
我这人最害怕欠人东西。
你看,比方说在南荒时,每次魔族**我想打群架,找东华帮忙除了食宿包,战利品上他每次都会与我七三开。对,他七我三。他说既然我享受了打架的乐趣,就不能再享受太多战利品的好处,不然有干天和,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下次未必会帮我打架。
于是他力战群魔,名利双收,而我的好处就少很多。
和这样的人做哥们虽然会有些时时让人憋屈,但是也正因为他不会让我占便宜,我的良心就不会有什么自责;每每看到他重伤也绝对不会有什么愧怍之心,什么“是我连累了你”之类的台词是绝对不会有;更成功的阻止了我在真正把他当作生死之交前对他有什么想入非非的可能。
所以我也不想欠墨渊东西,哪怕这东西是我可能在离开水沼泽之前都不会打开看一眼的博物论笔记。
不需要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欠他这个情?于是我难得好声气地和他解释,我觉得现在学的东西对我的未来并没有丝毫的用处,我来这里进学不过是无奈之下的选择;父神当时帮我择这理算斋,想必是觉得博物论的夫子讲课最是催眠,比较能提高我课堂上补眠的效率。
那天的日光甚是雍容,透过理算斋巨大的雕花窗户投了满满一个书桌。除了懒洋洋如同没事人一般的东华,满斋人的目光,都齐齐投向了我们这一桌。
墨渊转过头皱眉看了我一眼:“少绾,瑶光说你晚上从来都夜不归宿,都在做些什么?”
那是墨渊第一次完整地叫我的名字。
其实我们的气氛不算是剑拔弩张,只不过水沼泽的舌头,向来控制在人数颇多又颇为清闲的神族女仙们身上。我说过,神族一向好管闲事,又自命可以教化苍生。于是那些女仙们,便一味地拿了学中同窗的琐碎事体来当了私下的下酒菜。说实话,在我看来,拿了折颜同青丘白止与灵狐族的某个公主的情爱纠葛,又或是我和东华究竟是否有些暧昧来嚼了舌根,实则是很有损仙格的一件事。
而她们思慕墨渊或者东华,自然认为我这个野丫头占了这二位身边的大好河山,简直是暴殄天物。
而神族又一向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是见到看不过眼的事体,最爱在无心或是无力纠正回他们的正道时,略略地把眉峰那么一皱,既显示自己的良好教养,又能婉约地表示下自己的不赞同。
而墨渊更是个中翘楚,他身上下无可指摘的规矩和仙气,足以给他增多几分资本。
譬如说他现在皱眉看我,目光之清正严明,评价之有理有据,实在是占据了太有利的立场。声音虽低,但书斋一片安静之中,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身脖子就有那么一点生理缺陷老是情不自禁瞟向墨渊的瑶光等人,非常有样学样不落人后地,皱眉看向我。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皱眉这个表情,大抵是墨渊创造出来,供神族们瞻仰钦羡然后学习使用的。
却听折颜嘿嘿一笑,指着身边的东华说:“这石头平日也总是夜不归宿的,少绾啊,你们……”
我阴恻恻瞪他一眼,他约莫是怕被我揍,非常干净利落地住了嘴。
要知道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们总是自视甚高的。
我觉得吧,墨渊这个娘炮身为启蒙教育就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父神嫡子,这辈子见识的最激烈的勾心斗角,恐怕也就是那帮追求他的女仙们采取的种种手段;人生最大的痛苦,恐怕也就是没有按时学会父神布置的强化版课业。他自然不能理解我需要彻夜呆在隐形的结界里等待着南荒我的密探带来庆姜的确切消息。
庆姜对我的提防并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我在一万岁上就胆敢在对鬼族的战役失利、无人注意到我时祭出一条凰令公然更改庆姜的作战计划,然后提起朔叶枪领着受到神谕就像打了鸡血一般的魔族将士直捣鬼军统帅的大营。我当然知道这些做法很容易引火烧身,可是如果魔族在三界混不下去了,那还有谁会收留这么一只曾经被魔族顶礼膜拜过的五彩斑斓的凤凰。
庆姜只不过是个让六大魔族面和心不和的首领,我却是魔族亘古就信仰的尊神。所以那次之后我就经常受到庆姜赠送的诸如碧海苍灵百年游历、白水山妖物展览、西海海底寻宝之旅、水沼泽修学旅行一类的单程票,以确保我长期不在魔族诸般事务都只能靠他来决定且祝福我有去无回。自打我出生他的精神状态就不大对劲,即使我因为年纪尚幼力有不逮战略性地撤退出魔族,哪天把我图腾的地位搞丢了任他宰割才是亏大发了。
东华身为我的至交自然是知道这么一回事的。他自幼生存的碧海苍灵虎狼环伺,打小就是从血海里趟过来的,以至于当日身上的杀戮之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受我邀请住在魔族时连爬他床的姑娘们都要抖上三抖。他不曾拜师,却有这么一身好本事,靠得不止是武力,更是智谋。他眼下既不属于任何势力,却又同时被各大势力拉拢。旁观者清,我便时常拉了他去帮我参谋。事实上魔族当日的权利斗争及其复杂,我和他商量的大大小小的事务,他的处理都比我冷静而有节制,他后来执掌三界,我至少有一半的相助之功。
把我一只热爱太阳的凤凰,逼得像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庆姜真是生物史上的奇才。
仓廪实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饶是墨渊熟读这些圣贤箴言,却也不会领悟到“先保住命再和我谈学业”这样深层次的内涵。我自然不能让墨渊一个神族知道我夜里在做什么。于是我揉揉眉心说,没什么,练练功罢了。
他那张小白脸一下就黑了。并且从此我也没有能够摆脱他给我记的笔记,和因此而来的负罪感。
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为那个无星无月的晚上遇见墨渊而奇怪。我觉得他那种在学业上刨根问底的习惯,在生活上的可移植性必定很好。
那时正值魔族内部**的紧张阶段,我的信使们却并没有按时到来。两个大族的魔君的争权斗法,庆姜座山观虎斗,摆出一副两不相帮的架势。两大魔君权势过大本就是他一块心病,此时两败俱伤他倒还更放心。可是我却要在这里等着挺重要的战报,看看事情究竟闹大到哪个程度。
这是个什么世道。
我走出结界在芦苇荡里谛听,听见了隐隐的刀兵相击之声。
我赶紧飞身过去,却看见墨渊大半夜穿着招摇的一袭白衣,执着轩辕剑,身形潇洒地与魔族两个信使正斗得难解难分。那两人功力不济,勉力撑持下见我现身,齐齐舒了口气,行礼道:“帝尊。”
墨渊收了剑,挑眉等我的解释。
多管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我自然气结,不过若是把他们当作闯入水沼泽的外敌,墨渊此番的做法倒也无可厚非。于是我叹口气与他解释道:“兄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半夜会出现在这里,不过这两人是来找我商量家务事的,你不会也要管吧。”
他抖抖袖子道:“学宫外入夜便设有禁制,你这是置学宫的安于不顾。”言毕甚是君子地退开三步,“你大可以把结界设在此处,商讨完事情,我看着这二位离开。”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催动魔力制造了一个雾障的结界,保证墨渊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在做什么,然后让那二人开口。
他们虽然被揍得挺惨,但汇报上来的情况倒颇乐观,道赤之魔君已经有向北撤军退出槐水一线的趋势。挑起这一场混乱的人主动退缩,那是我最希望的结果。于是我撤去结界,安抚了他们两句告诉他们可以走了,刚才受伤的话医药费自理。
墨渊没什么表示,只是目送着那二人跳上朵云彩晃晃悠悠地飞远,突然凉幽幽地开口:“上次庆姜要对鬼族用兵,却因为六大魔族联合反对作罢,是你的首尾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联系上这个事的,但的确是我做的。魔族内部都还偶尔打掐不断,如此对鬼族擅动刀兵,神族万一趁火打劫,我们有多少能力两线作战?当时我费尽心机才劝和六大魔君反对庆姜的专断,不过,墨渊是神族,知道这个事应该不会太高兴。
我还没来得及糊弄他,他已经继续道:“现在魔族内讧,你应该没有少操心吧。”
这事情魔族掩得严实,他如果不是在诓我说实话,便是在自曝神族在魔族有内线。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知道这个事的。
于是我试图骗他:“是啊是啊,我让他们去把局面再弄乱一点,最好趁乱把庆姜杀了我好上位。”
他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连赤之魔君欲向鬼族借兵入槐水一线,你也不在乎?”
这个消息我可没听说。赤魔族正好在魔族与鬼族交界的地界上,与鬼族搭上了什么干系也不是不可能。倘若赤魔族北撤不是为了平息内乱而是去做接应鬼军这等引狼入室的行径,魔族眼下的麻烦可就大了。
墨渊今夜看来并没有兴趣与我装个不问世事的样子,于是我也就不再掩藏,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战报,一扬手在半空平平铺开,正是魔族槐水一带未来四五天里的兵力部署情况。每日都有那么一两座城池是空防,一座一座连成一条线,起点正是那鬼族边界上的韶攸关。
能想象吗?白天我们还在理论上课睡觉和笔记的问题,我还以为墨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晚上就被他揭出这么多我知道和不知道的事情来。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你们究竟知道多少?”
他扬扬手上又收拾得齐整的军报:“这是我们从鬼君桌上拿到的。情况是否属实,你存疑,我们也存疑。”
敢情这水沼泽还都是人生双面;敢情父神母神还兼职了中央情报局;敢情墨渊,正在跟我谈条件。
饶是我从小在庆姜的压迫下一点一点地凭着自己的神谕累积人脉,要累积到鬼族却着实没有。此事干系甚大,即使庆姜想管,只怕也无法从赤魔族刻意造假的军报上了解真相。
天色已经微微明朗,芦苇荡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我看着尽头浩浩荡荡的海水,觉得我需要立刻回魔族一趟验证这个事实。
于是我说:“你一夜没睡,白天怎么听课?赶紧回去补眠,这事容我自己想一想。”
他却根本不接我的话茬子:“你现在这样回魔族,被庆姜知道只会对你更多忌惮。”
我却管不了那许多,墨渊如果一定要拦,我就算不一定打得过他但是开溜总还是可以的。我开始束衣服扎头发,召唤凉水来洗脸,为跑路做好准备。
却听到墨渊说:“昨夜我分析战报时已经帮你跟父君告过假,到时会有两个人顶着修正术替你我上课。”
我愣了:“你放我走?”
“不,我得和你一起去。”
他生得高大,白衣在熹微的晓色中显得很是飘然,此时俯身牢牢看定我,眼里是绛色衣衫的我的影子。
“少绾,你自己说的,神族就是好管闲事。”
那年我在水沼泽初秋的晨光中第一次被他这样的目光困得动弹不得,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套牢的错觉。浩浩万顷芦花混着晨起的薄雾将阳光弥散成温和的浅黄。所幸没有霞色升起,这一日,倒是个好天。
直到和他一起御风行在回魔族的路上,我才意识到不对劲。
如果是两大魔君相争,那么此番我回去,便是为了魔族内政。即使是牵连上鬼军入韶攸关,也实在是与此番我身边的这位神君关系不大。
他和我同去,也不过是为了情报吧。
如我所说水沼泽每个人都是人生双面的。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族群里拥有另一个身份,每个人都怀抱着不同的目的。
比如瑶光,她多半是为了套牢一个金龟婿;比如东华,不过是来考察各个族群的实力为自己的未来做个抉择;比如我,不过是为了暂时脱离庆姜的视线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比如墨渊,谁知道他在这各族的学子中打量到了多少的秘辛。
这个发现,让我一时有些沉重。从小长到大,别人不是怕我就是想坑我,即使逃出了魔族,也逃不出这从我被作为一颗有灵识的蛋供奉崇拜时就已经注定的镶金牢笼。
此时我们已经躲在了韶攸关外鬼军可能途径的山坳里。墨渊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头也不回地道:“你不用怀疑父神召你入学的原因,他自然有保护你的意思在里头。”
“乱世人心本来就不可能澄澈似水,两三分真心已经是难得。少绾,这个道理,我们都应该明白。”
我没什么可以回答的。他说得不错,即使我们看上去有那么多的不同,神族的少主和魔族的尊神,不过都是被逼迫着长大的少年罢了。
远远的天际线处出现了浩荡却沉默的鬼军,在韶攸关外不起眼的山阴安营扎寨,看样子是在等待两三日内便来接应的赤魔军队。
我愤怒地祭出凰令神谕的宣纸,欲令周边魔族城池的将领前来阻截。他们必须服从凰令,否则神谕上的诅咒加身,他们都会承受不起。
墨渊一把拦住我:“你忘了?你直接操纵军队是庆姜的大忌。”
确实,这诅咒来源于我的灵识,是震慑魔族的一大法器;当年我只是一个蛋,他们既是在外面祭祀我的族群,有什么请求我便允了也无妨;只是自我破壳,便有了自己判断和喻示的能力。
庆姜和我都明白,其实即使灭了我,再换一个不会做决定的灵识激发这诅咒,也不过一个大型的转移咒罢了,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可是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即使我去告诉庆姜鬼军进犯,照样会惹他忌惮。
于是我冷笑:“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墨渊皱眉看着我:“我一万岁时就听说,魔族始祖女神是天生的将才。那时我在神族总被誉为奇才,大约心目中能和我并驾齐驱的,也不过一个你罢了。”
见他又皱眉,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所以见到我必然是让你失望了?”
他学着我冷笑:“一个这么没规矩的丫头,哪里是个一族尊神的样子。”
后来墨渊的办法,是他以神族使者的身份面见庆姜,顺带提一提在韶攸关内见到鬼军的事实。确实,如果庆姜还反应不过来的话,这魔族的领袖就真该换个人当当了。他说这个法子虽然慢一些,战局惨烈些,我却可以安些;我不由的嗤笑,说神族估计巴不得鬼族与魔族大打出手,你们安些才是真的。
他瞥我一眼:“我是不是更应该希望魔族的始祖女神惨死在魔族内斗之中?”
回忆有莫名其妙的柔软,但当时当日相视而笑的心境,我们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魔族的那几日在机锋和斗法中过去,再回到水沼泽,一切都变得有一点不一样。
最大的不一样就是现在除了接受东华的追求者们的情书簪子荷包肚兜附送chunyao若干,我这还足足地多了一份墨渊的。
其实我有鼻炎,最闻不得那些香粉味道,可是我既然因为打着喷嚏不能把那些在我面前脸色绯红的小女仙女魔打回姥姥家,就只能在攒够多少份东西之后找始作俑者墨渊或者东华打一架。凭心而论世家子墨渊的情书还是要比白手起家的东华多些,何况他和我势均力敌不像和东华打起来一边倒,所以我和他打架打得很是殷勤。
其实墨渊虽则身透着一股傲气,却着实比东华厚道得多,比方说他还是会把那些情书拿回去,并且偶尔给一两个痴情的回信叫她们专心学业;比方说如果我和东华合伙诓他吃糖醋鱼,凭他“口不臧否人物”的神族修养,顶多是来上那么一句“胡闹”,可是东华就只会诓我吃糖醋鱼。比方说某次我头发太长扫到了后面的东华,他化出把剪子就要给我剪了,却被墨渊发现,最终未能成功。
其实我也不喜欢养着那么长的头发,坠在脑袋后面重得很;只是为了我在魔族的神祗形象,不得不越留越长。彼时墨渊从指尖上化出一根发带,告诉我要是不喜欢绾头发至少也要扎起来。我懒得买这种娘炮的东西,那条两端缀着铃铛的红色发带,我用了很多年。
我觉得当初我的存在就是为了不断地刷新墨渊对“胡闹”的认知程度的底线,以至于他现在居然有这么好的带徒弟的耐性。他在摇醒我无数次,没收了我五次零食四次酒壶三次秘籍两次话本以及一次春宫后彻底放弃了让我上课听讲的打算,无奈道我怎么能帮你记一辈子笔记;他在我从折颜的酒窖里偷酒喝时悠悠出现在我身后,告诉我偷完记得恢复原状不然被他父君发现了这一窖酒就会被假公济私;有的时候我彻夜处理事务他会拿着一叠战报出现,每次都很及时,然后第二天我押着必定不肯在课堂上睡觉的他回寝室,冲他嚷嚷“我会帮你告假的你一万年前就学过白木阵法再听听个逑啊!”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东华被父神看中,暗中收了关门弟子。于是东华被父神私下授业时,连墨渊也没有听的份儿。
那天晚上我在芦苇荡中喝酒时,向来清冷自持的白衣少年第一次接过我递过去的酒壶,对着月亮一口一口地喝得分外郁闷。我看着他略有些皱的外袍和略有些乱的鬓发,觉得自己是真的只会解脱人不会开解人。
我说:一直听说你琴弹得不错,我勉为其难帮你听听。
凤凰善乐舞,可是我的音乐启蒙,不过是那些传唱在魔族军营里悠长沉郁的歌谣。我以为只有在那里才会听见那样悲怆的调子,不料墨渊的琴鸣金碎玉,正是《采薇》那雄浑的音响。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彷徨而沉重。不是怀人,不是思归,只是失望。
我闭眼听着这熟悉的调子,突然觉得每个人都和我一样的苦恼。骄傲如墨渊,发现自己并不是父神母神眼中最合适的继承人时,会比我发现其实庆姜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还要郁卒难消,何况庆姜并不是我的亲哥哥。
于是我宽慰他,东华绝对弹不出这样的调子。
他却苦笑着叩住仍在翁鸣的琴弦,说他其实应该明白父君的用心。父神挑选的是未来的天地共主,他拘泥于神道,本身就少了那份兼收并蓄的雍容。
我喝得有些晕,侧头想了想,觉得虽然他确实不及东华那份见天算计的腹黑,但其实嫁给他的姑娘,就比嫁给东华有福气。
但说出口却是:你其实从来就没想过当天地共主对不对?你只是在努力地做你父君娘亲想让你做的事情,其实现在他们不这么要求你了,你就可以做自己了。
他仰头灌一口酒:你对一个从小没有自己的人,谈什么做自己。
我无言以对,再一次觉得他就是个娘炮。没见过酒量这么小的——
父神不是不知道墨渊的那点郁闷。他第二天就在诵书堂见了我。
父神其实是个为老不尊的神仙,他第一次见我和东华的时候就说,丫头很清醒,以后就算栽了,肯定是栽在男人上,不算丢人;小子不是神就是魔,不过这个选择做得越晚越正确。
栽在男人上,还不够丢人?
估计父神也就在神族们面前做个法相庄严的形容,尤其是墨渊——折颜说他见过墨渊被父神打手心,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次父神问我:阿渊昨晚是不是找你喝酒的?
父神昨晚明明在折腾东华,东华今天早上眼底都发青,这是熬几个通宵都不会有的事;而今天早上墨渊强撑着去上课时,我可是帮他把酒气消了的。
于是我说没有。
父神摇头一哂:这孩子我养大的我能不知道?他还没宽容到那个地步。
我大胆地对上父神的眼睛,说其实父神您并没有想让墨渊继承您的衣钵吧?
父神眯着眼睛看我:丫头,当年果然没看错你。去吧,阿渊这次交给你了。
那声“阿渊”让我在刚接触到诵书堂外面的阳光时就抖了一抖。
父神的算盘打得很精。且不说墨渊那个严谨的性子不适合未来天地共主的位置,估计父神自己现在坐这个位置也是够呛,何苦送自己儿子受这个穷罪。
我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前两天刚接到的消息。既然父神让我开解墨渊,那我就不客气地公器私用了……
我拿着这份消息去找墨渊,临行前找了块阴气颇重的夹竹桃树荫,在下面打坐到脸色苍白。
找墨渊帮忙和找东华帮忙完是两个概念。
要说服东华帮忙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尽管他做事的时候还是够义气。光是对他痛陈厉害他多半会飘来一句“与我何干”,只有与他分析此事与他有多么的利益交关、成事后有多少好处,他才会勉为其难地答应,而且事情结束以后他出一分力我必然要付出十分的代价
墨渊就不一样,只要告诉他我要去做什么,顺带提一提此事对我有如何的危险,他就会颇担心地看着我说算了多个人多个照应我陪你去吧。这个法子屡试不爽,我有的时候觉得他们神族这个助人为乐的习惯真是个好习惯——要怪,就怪墨渊你为什么要长良心这个东西。
我现在找墨渊的这个事,说来实在是件私事。因为仲尹小弟很是贴心,特特派人来告诉我,他父王好像正派人去西海寻一块上古传说中的黑曜石。
黑曜石是汇集日光的上佳法器,故尔各族首领都视其为权力的象征;而仲尹所指的这块则一向被视为一个传说。传说中这块石头诞生于开天辟地之时,高达一丈宽约八尺——但根本无人相信,因为倘若真是如此,这石头阳气如此旺盛,必然是不难找到的。而自从母神炼石补天之后,这石头便销声匿迹,普遍的看法是这石头已经破碎在那场天地大劫之中了。
上回魔族与鬼族一番大战,鬼族寡不敌众终究落败,好歹割了边疆五座城池进献庆姜,同时提供消息,道这上古黑曜,极有可能隐藏在西海深渊里。鬼族畏惧阳气,因此对此圣物并不感兴趣,所以让给魔族也是无妨。
我说过,我是只热爱太阳的凤凰,每逢修炼便需要颇多的阳气滋补。近来被这昼夜颠倒的生活所累,自觉自从入了这水沼泽,道法精进便不似以往在章尾山那般神速——章尾山本就是日光汇盛之地,魔族中人还是很会帮我选道场的。
这黑曜石,虽说无论被谁找到都是上古遗迹光耀千秋,但是如果在我手上,对我修炼的助益便是极大的。反正谁找到就是谁的,说不得我也想去看一看。
堪舆术的夫子捧着一本《堪舆金匮》正念得摇头晃脑。我心道魔族北边隔着覃尧山就是鬼族,要破掉这个风水估计只有等庆姜大刀阔斧开疆扩土,凭现在这个实力还是遥遥无期。于是左胳膊肘一拐捅捅墨渊,他虽然没有转头看我,顷刻却从下面递来张小纸条,三个清隽的小字——“什么事”。
我抓过一枝秃笔,蘸了我那一砚没有仔细磨开的胶墨,在背面涂了几个漆黑的字给他——“我要去西海办件事,帮我找个人顶下课”
字条又传过来,这次纸大了些——“做什么”
我写道——“捡石头,传说中被母神打碎的那块”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无精打采地往桌上一趴,显得脸色苍白阳气不足。
然后他摇摇头,运笔写道——“晚上老地方等我”
父神要我开解墨渊,他其实并不是想不通;他只是有点郁闷——那就找点事做让他没时间郁闷。显然陪我去趟西海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很自觉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换了身赶路的衣服,检查了我的朔叶枪,进了芦苇荡就看见墨渊抱着轩辕剑候在那里。
他说:“我帮你也告过假了,一起去吧。”
这种利落劲儿甚得我心,我说:“够哥们。”
他很无奈地看着我。
空气很是澄净,繁星衬托之下他的眼睛其实更是漂亮,黑而深邃,静得像一汪井水。我被他看得呆了一呆,扯了他白衣的袖口,道:“走吧。”
神族是没有这样的规矩的,可是不知为何,他对这些举动,已经和我对自己欠他东西一样,都有些习以为常——
后来这块石头被东华拿来做了我的棺材板,所以说当年我作为一只不会水的凤凰毅然下海也称得上是高瞻远瞩。
西海,深湛幽蓝的颜色,泛着冰冷的凉意。深海之下,潜藏着世上最深的巨大海沟。
我本就是寒体,再多的阳气都用来练了一身魔功,甫一沾水,便打了一个寒噤。素日潜入水中的惯例,是祭起魔力凝成的气障阻隔海水的凉意;然而此番若是潜入海沟,水压之大令气障毫无作用;海水较之海面只会更为冰冷。所以眼下我只能生生受着这种冰凉。
墨渊见我脸色苍白,犹豫了一下,道了一声冒犯,伸出左手颇为君子地拈住了我右手的指尖。顷刻,手指相交处传来一股暖融的气息。
我感激地看了墨渊一眼。父神母神的原身都是灵蛇,他自然也是这种冷血的水中动物,不用怕这海水;这热气却必定是运功化出的,真是好人做到底。
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你不是蛇吗?怎么天气冷的时候也不冬眠。”
他很无奈且无语地把我望着。
我觉得他好像经常对我很无奈。神族规矩多,连表情都是寡淡,他多半也不太会翻白眼,情绪一定憋得很辛苦。
于是我又问:“都说你是从母神肚子里生出来的——你们蛇难道不是从蛋里爬出来的?”
他掉过头去深吸一口气,水中冒出不少泡泡。
我还没问完:“你们灵蛇一胎应该不止一个吧?为什么你会是独生呢?”
他回头:“你要是不怕冷,我就收手了。”
我立时很乖觉地住了口。
下潜数丈之后西海的海底便是一片昏黑。我从包袱里摸出一颗鸭蛋大的明珠照路,浅蓝色的光晕只能照亮三尺以内,忒也不济事。不过这海水隔光效果如此之好,倒让黑曜石藏匿在水下多了那么几分可信——接触不到日光,石头也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墨渊问:“海底太暗了,你想怎么找那块黑曜石?”
我自然打算过。既然黑曜石能吸收日光,凤凰天火的光也是一样;只要庆姜的人还没有到,这个先机我确是占定了。
我抿紧嘴唇,下定决心松开了墨渊的手,双手飞快地动作,结出凤凰天火的法印。
霎时,面前喷涌出金黄的火焰,鲜明亮烈,带着灼热的温度照亮了海底的一团漆黑,映出周身的环境,海中竟是一丛一丛斑斓的五彩珊瑚。
这样的好景色被藏在海底,真是浪费。我说:“墨渊,待会搞定那块石头就来挖点珊瑚赚外快吧,我都快穷死了。”
他望了望周身硕大纯净的珊瑚枝桠,叹口气道:“市侩。”
我耸耸肩,看着天火的光一点一点向着一个方向涌动,挥手招呼他跟上来:“我可是很穷的,零花钱少得可怜。上次奉行的医药费我还没给报销呢。”
奉行这孩子在水沼泽的日子可不好过,有我这么一个随时跑路的主子,我揍人都是他负责替我道歉,我违纪都是他替我收场,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墨渊却突然一把拉住我,道:“这地形不对。”
我看了一眼四周,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周围有些珊瑚石块不是长久放置在当地的征兆。我们有可能陷入了一个刻意布置的阵法中。
我瞬间觉得拉了墨渊来此地的决策很是英明,阵法五行我一窍不通,却是他的启蒙课程。可是谁会这么无聊,到这漆黑的海底布下这个阵法?
我单手捏诀稳住凤凰天火,右手继续握住墨渊伸出的左手。维持这样大型的术法,最多也只能撑一个时辰,且其他术法就不能再用。既是我的战斗力大大降低,此时若是有伏击,只能靠墨渊了。
他却很是沉稳,略略打量周身后,带着我转折前进错步后退,弯曲着向天火照出光路指向的方向前进,神色极为专注。握住我的左手温暖而稳实,让我生出一两分安心来。
“猜得到这阵法是谁布下的吗?”
“神魔二族对深海的阴气都比较忌讳,多半是鬼族——他们告诉庆姜黑曜石在此处,居然伏了这个祸心。”我推测道。
他把我换了个手拖着,道:“你做事向来是这么不顾后果。今日我不在,谁帮你破这个阵?”
我翻了个白眼:“不是你,也是东华——带着你们俩比带一个营的高手都有用。”
正忖着墨渊郁闷父神收东华为弟子的事,这话是不是不太妥当;脚下却一不小心掀起块石头来。
墨渊飞快地回身扑向我,面面相对,呼吸相闻。我被圈在他和一块硕大的珊瑚中间,看着一大群不知哪里冒出的飞石险险从他身后擦过。
“这阵法不能掉以轻心——跟紧了。”他松开双臂拉住我的手,脸上红得有点可疑——神族男女授受不亲,他估计从来没离女子如此近过。
不知怎的我也有点羞赧,这神族的规矩居然还传染。不过我也不敢再开口说话分神,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阵法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墨渊的声音不带情绪地从前方传来,“毕竟凤凰天火是找黑曜石的捷径。”
他的潜台词我也知道,这海底肯定有人等了我许久了。身为一个仅仅十万岁的魔,被人如此惦记,说明我还是很本事。
都不是临阵脱逃的人。长到这么大,我还真没怎么怕过。破阵墨渊是高手,行在其中风平浪静得很,根本看不出危险;何况看着他白衣飘飘地走在前面,尽管还是很娘炮,我却一点也忧心不起来。反正现在也急不得,且慢慢跟着他拿到石头是正经。如果石头里存了一部分从前日光的能量,我就不会丧失战斗力。
这一路极是安静。而安静往往预示着更大的危险,看见那高一丈宽三尺的硕大黑曜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绷紧了神经。
伸手抚上这种我很是熟稔的石头,我很失望地发现,由于海底阴鸷过盛,其中并没有剩下太多的阳气。
我问墨渊:“这里不是什么阵眼吧?”
他摇摇头,目光颇为赞叹地看我单手拈起精缩的法印,将石头缩小成我脖颈上的一个黑色挂坠。
然后我谨慎地收起天火,阳气褪去后,很快便感受到了鬼族中人靠近的幽幽气泽。
墨渊朗声道:“黑暗之中动手不易,诸位还是现身吧。”
典型的神族礼节。
我撇嘴,伸手化出朔叶枪,魔族上古的神兵利器,即使这样浓重的黑暗中依旧泛着嗜血的幽绿。我现在身上功力剩余不多,海水又冷得刺骨几欲冻僵,速战速决才是上策;鬼众虽多,我们却仍有几分活路。
就是有点对不起墨渊,让他陪我闯这么一遭,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和父神交代啊。
鬼众最喜诡计,鬼火也是极阴之火,可以在深水中燃烧,然而他们却没有照明,显然是不想暴露他们的位置和周遭的环境;墨渊的神族习惯是后发制人,这盘棋开局还真不能指望他。
我郁闷地叹了口气,听见了鬼众的嗤笑——阵前丧气最是不吉。
手中的枪尖突然暴起天火亮烈的明黄,炽热的光弧在所有人作出反应前已经袭上了术法最强的敌人的面门,将他平板的面容照得仿若幽冥。天火的阳气正是鬼族的死敌,虽然此举等于暴露了我的所在。鬼众显然低估了我悍勇的程度。魔族的始祖,既然要庇佑族群,时时都须有身先士卒的准备,素来只论杀敌一千,不惧自伤八百。
对手反应不慢,很快便与我缠斗在一起。他面无表情,不似冷酷反而是无心无情的呆滞;身形瘦削如枯柴,动作却灵活,一杆判官笔点捺挑戳,出手狠辣诡谲,一时与我斗了个不相上下。身后有暗器之声向我袭来,却都在半空被尽数拦住——墨渊的确是个好队友,再说他一向擅长帮我收拾残局。一干鬼众交给他,我很放心。
他的剑术尽得父神真传,迅疾刚猛,轩辕剑锋横掠起平地波澜,汹涌而至,将鬼众的阵型冲得凌乱。他冷笑一声,身畔是阵阵战阵中刀兵落地的清脆声响:“少绾,鬼族出动法王设计于你,面子不小啊。”
鬼族法王冷骞,十万余年来以冷面著称,一对判官笔夺人性命无声无息,确是鬼族风范。此时即使被叫破身份,也毫无反应。却有小鬼在下面阴森森道:“魔族尊神来找块石头,居然也需要神族相助,魔族内讧真是不小。”
我心下一凛。我与庆姜面和心不合虽然六族皆有耳闻,但素日也仅有猜测并无实证。这些鬼众既是明白了这一茬,就一个都不能放过了。
然而此番问题出在我这里。凤凰体温偏高,浸在海水之中本就抵受不住;虽然枪法精绝,我却因为枪尖挑着天火并没有术法傍身;顷刻法力殆尽,天火消失,再对上冷骞一双铁笔,便不会有当下的势均力敌了。
数着交手后,眼见天火光芒渐弱,冷骞终于开口,声音如同金属刮过剑锋,让人一阵恶寒:“能撑到这个程度,倒也不负你魔族始祖女神的威名了。”
击杀敌人,我向来不死不休。此番并不是没有后着,倘若运起身残余功力撞上冷骞,天火涅盘虽然是烈火焚心的疼痛,于凤凰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便吃了这个苦头也无妨——天火于鬼族却是致命的。
我眯了眼,听见身后刀兵之声虽然越发散乱却渐渐止息,想来墨渊虽多半有些吃力,却也能应付下那些鬼众,遂沉声低喝:“墨渊,我要是烧成灰,你可得帮我收好了!”
却感到身后有水波涌来,腰身被紧紧收进一个怀抱,眼前轩辕的剑锋不甚稳当地带着幽暗的冷光指向冷骞的棺材脸——墨渊听风辨形之术已臻佳境。他的气息明显不稳,在我耳边冷声道:“不过一个鬼族法王,值得你涅盘以殉?”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轩辕这一击虽然不中,我却有了喘息的余地。
趁着墨渊不备挣脱他的束缚,转身借力,飞快地撞向冷骞。朔叶枪尖在空中弧线完美地掉转,穿透我的腰腹直袭冷骞的心脏。
一击,必杀。
骤然平息的水流中,我慢慢地反手抽出贯穿身体的长枪,借着轩辕的剑光看见海水渐渐被不知是谁的血染成深紫,冲墨渊若无其事地笑笑,然后放心地任凭眼前慢慢黑了过去。
待我再醒过来时,已经漂浮在西海海面上墨渊幻化的一艘小舟里。身上绛色的衣裙被烘干,触目惊心的血迹也被清理,只剩下一个边缘褴褛的破洞。我捂住伤口深觉自己的迟钝。当时下手倒不犹豫,现在——还真是疼啊。
阳光甚是明朗,海面上金光万点,如同波浪镀上的碎金。胸前的黑曜石渐渐变得温暖,此行收获甚大,我很满意。
对面坐着墨渊,侧着脸似是凝视着海面,眸色深沉不明。他一袭白衣已收拾得妥帖,黑发未曾束起,披在肩上随着海风飘飘拂拂,有一点平日没有的温和闲散。我刚想开口说我醒了,却见他已然转过头来脸色冰冷地看着我,审犯人一般问道:“少绾,你解决问题的手段,都是这么决绝的?”
我不忿他的态度,欲撑起身坐直,最终却着实没有力气地歪下去:“魔族战场上素来便不会有人来救,若是受了重伤更只会被自己的族人一刀了断,自然击倒对方才是第一件的——这次,谢谢你了。”
“你昏迷了一整天。”他伸手扶住我,动作轻柔,语调有明显的叹息:“明明我还在,为什么……少绾,你是不是从来信不过任何人?”
我撇撇嘴,枕着他的手臂苦笑:“除了你和东华,我还真不曾有什么队友。自捅一枪不过是应激反应罢了。”
他那张清冷的小白脸黑得很不好看。
我觉得我约莫是把他吓到了,于是安慰道:“没事,反正我命大——有一次在白水山击杀一条恶蛟,我在山中昏迷了三天,还不是自己爬起来回的魔都。”
阳光普照,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几乎冷冽成了昨日的海水,让我畏惧地缩了缩。我叹口气:“其实有你在我还是很放心的。”
他终究是背过脸去。
良久,听不出是什么情绪的声音随着海风飘进我的耳朵:
“少绾,你其实……可以学着相信我。”
这句喟叹,隔着森凉的命运和十九万年的别离被我再次拾起。
彼时十万岁的我是如何回答的?
哦,对了。十万岁的我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回忆起了那个不是拥抱的拥抱——明明是冷血动物,可是他的怀抱是暖的。